陈长捷在交罪当中,在谈到天津战役前关于城防线前拆房问题时,交代了当时因环城碉堡主阵地线之后没有预备阵地线,尤其是天津西门监狱附近的南运河两侧,街巷纵横,房屋栉比,无一空旷地带,故派人拆掉这批房子,以形成长达数里、宽达五十米以上的预备阵地;也交代了在天津以南地区,将跑马场改建为飞机场,征用民工强迫劳役运土填平,并拆了一批建筑物。最后笼而统之曰,为了扫清射界,大规模地拆毁房子。限令居民迁出。拆下木料做工事掩盖和木桩,其他高粱秆和茅草用火烧毁,弄得烟火冲天,祸及人民,露宿街头者四处皆是。有的整个村庄拆毁成为废墟,有的义庄拆掉将停棺叠成战壕……

陈长捷没有谈到国民党给天津人民留下的一场浩劫——火烧宜兴埠事件。这倒不是陈长捷隐瞒罪恶。

天津战役中,陈长捷曾发给各军一个命令:“如果我战死,由兼防守副司令林伟俦继承。”现在,他不愿意让林伟俦来继承他的交代。

然而林伟俦自己走出来了。他向管理处交代说,天津战役前,陈长捷、刘云瀚和他等人,每晚8时均在防守司令部陈长捷办公室会商。一天晚上讨论到他的六十二军派出的加强团防守宜兴埠据点问题,众人感到宜兴埠的据点过于突出,易受解放军摧毁,决定将防守宜兴埠的加强团撤回,作为军预备队,并指使该团撤出时,将所构筑的工事加以破坏。哪知该团长于撤退时竟然命令纵火焚村,给村民造成严重灾难。杜建时接到警察局电话,得知六十二军火烧宜兴埠,急往见陈长捷。陈长捷闻讯大惊说:“广东部队真野蛮,这不等于长沙大火吗!”于是二人共筹善后,遂责成六十二军抢救,并令消防队出动灭火,又由二人联名出布告,按所宣布的“布设城防阵地拆除民房赔偿办法”,由国民党天津市政府拨款赔偿。结果军事日渐紧张,赔偿也等于一纸空文。当晚在司令部会商,陈长捷斥责林伟俦律兵不严,要惩办纵火的团长,以平民愤。林伟俦以昨晚会商会上曾作出破坏宜兴埠的决定为该团长辩护,与陈长捷争执不下。结果杜建时从中和解道,昨晚决定是破坏工事而非纵火焚村,该团长按律当办,唯在此时严惩该团长于作战不利,应令其戴罪立功。陈长捷与林伟俦均无意见。于是乎,如此一场暴行,竟不了了之。

……

此时,功德林的国民党战犯,都程度不同地向管理处交代了自己的罪恶。他们不是以怀古的情绪去凭吊昔日的战场,而是以伤感的情调来痛惜自己的人生。就陈长捷而言,他与邓演达是保定军校六期睡上下铺的同学,私人交往颇深。邓演达作为著名的国民党左派领导人,始终把进攻的矛头指向蒋介石反革命统治。邓演达指出:蒋家王朝“投降帝国主义,军阀专政的官僚统治与野蛮狠毒的屠杀剥削,较之从前北洋军阀时代尤为残酷”;国民党“已变为掠夺人民,屠杀人民的中枢。革命的中国已变成昏暗无光的地狱”(见《邓演达先生遗著》)。邓演达以他的旧民主主义的思想光辉和军事行动,引起了蒋介石的忌恨,就在他1931年8月19日出席“第三党”受训干部结业式的时候,被国民党逮捕,解送南京关押,同年被秘密杀害于南京麒麟门外沙子岗。邓演达作为伟大的民主革命家孙中山的积极追随者,他的革命业绩赢得了共产党人的高度评价。现在,也赢得了他的同学陈长捷的高度敬仰。陈长捷就外传由于陈诚为了取得蒋介石的信任,向蒋告密以致邓遭逮捕一事,问过邱行湘。邱行湘谈到,当时邓演达匿居上海租界,蒋介石遍索不得,而陈诚暗地里和邓演达保持联系,邱行湘本人就在1930年10月送陈诚赴日本观操住在陈诚家时,见有“中国国民党临时行动委员会文件”,有黄琪翔等与陈诚秘密谈话,因而陈诚对“第三党”的活动甚至对邓演达的行踪都略有所知,这是一点儿不假。但是邱行湘认为,邓演达1924年在广东粤军第一师时,陈诚在他下面当连长,他对陈诚的提拔,陈诚不仅怀有知遇之感,而且奉之为师,极为敬重。陈诚绝不会出卖邓演达,世人所传关于邓演达被捕需要陈诚点头,国民党特务非借助于陈诚不可的说法是没有任何证据的。邱行湘以陈诚对严重的报答为例:武汉“七一五”事变后,邓演达出国,严重离职,陈诚仍崇敬备至。严重蛰居庐山,躬耕自食,陈诚时往探拜,常命电务员胡梓成(原随严重任电务员)前往馈赠火腿、茶叶、烟丝、食盐等食物,除食盐外,严多不受。直至1942年,严穷困潦倒,死于鄂西宣恩县之西坪。邱行湘又谈到,陈诚在蒋介石杀害邓演达之前,曾向蒋力保,恳蒋暂不动手,留待邓演达转变。不料蒋介石在第二次下野的前夕,终下毒手。时邱行湘随陈诚因参与第三次“围剿”失败撤驻吉安、陈诚闻讯,极度悲哀,曾几天不饮不食,面容消瘦。宋瑞珂和肖乾驻地离吉安数十里,闻讯后还专门相偕进城劝慰陈诚。邱行湘还谈到,他驻吉安时,他的黄埔同学邓克敏、张涛来吉安他处避难。他们是蒋介石的教导总队的连长,为了营救邓演达,事败后被蒋介石通缉。邓克敏告诉邱行湘说,和他们一起行动的,还有陈谦、胡一等黄埔五期同学。邱行湘问邓克敏,为什么营救未成?邓说,当时邓演达不是关在汤山,也不是教导总队看守,邓演达被关押在“国民政府”里面,情况复杂,动手困难,要是关在教导总队,事情就好办了。邱行湘认为,陈诚对于邓演达之死,虽然没有责任,但有内疚。1931年1月,陈衔蒋命,到武昌改编教导第三师为十四师,隶属十八军,由陈兼师长;又以武汉要塞工兵营、攻城营合编为攻城旅,以李延年为旅长。十八军拥有两个师十八个步兵团,总兵力在七万人以上,在动**的政治局势中,已可左右一切。“第三党”老成员邓昊明曾对邱行湘谈到,1929年陈诚率十一师进出武汉时,邓演达寄希望于陈诚的起义。而陈诚则反其道而行之。邱行湘对陈长捷诉苦道,陈诚这一着棋不打紧,风云莫测之中,陈诚的老上司被送进了国民党的监狱,陈诚的老部属被送进了共产党的监狱。陈长捷对邱行湘正色道,陈诚是不会内疚的,值得内疚的是他陈长捷本人:同窗之人,邓演达彪炳千古、陈长捷遗臭万年:邓演达安睡九泉之下,陈长捷辗转黄土之上。每每思之,羞愧难当……

当然,战犯们交罪以后,他们的昨天和今天容易连在一起,而他们的今天和明天更容易连在一起!所以在他们痛惜人生之后,并没有忘记对人生的向往。

时令正值冬季。胡同之间的三角形土地上,梅花盛开。树叶淡绿,花瓣粉红,甚是雅艳。花木丛中和柏树梢上,不时有喜鹊和乌鸦从高墙外飞来。沈蕴存分析说:“喜鹊是中国的吉祥之神,乌鸦是西欧的幸福之鸟,现在喜鹊和乌鸦一齐朝我们飞来,肯定带来了好消息。”梁培璜倚在窗前向喜鹊和乌鸦招手,然后大惊小怪地向人们宣布:“它们在翘尾巴,它们在翘尾巴!尾巴一翘,喜讯来到。”沈蕴存警告说:“如果真有喜讯,我们可不要翘尾巴。尾巴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翘不得的!”人们一阵开怀大笑。

笑声之中,春天——人类最兴旺的季节,又一次来到了。她以弹拨琴弦的双手,推开北京城内的门窗,叩响德胜门外的高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