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行湘的发言是从雪峰山会战(即湘西会战)开始的。他准备谈谈他所在的第九十四军,如何在第三方面军汤恩伯的指挥下,进入第四方面军王耀武的作战地域,又是如何与第十八军在桃花坪会师。邱行湘在共产党人主持的会议上作此种内容的发言,目的无外乎用一次胜利的战役,去反衬他在其他抗战战场上的败局,借以颂扬共产党及其军队在八年抗战中的丰功伟绩。在他看来,他正好沿着杨伯涛开辟的林荫大道,通往他的蓬莱仙岛。
湘西战场上,第九十四军第五师与日军一个旅团及一个山炮大队遭遇于武冈附近之武阳镇,在武阳西侧的高地上,激战三天三夜未见分晓。第四天入夜,邱行湘以副师长之身率领第十五团做极为隐蔽的远距离包围。第五天凌晨,一举击溃日军旅团部,摧毁敌炮兵阵地,武阳西侧高地之敌全部就歼,俘获军马近三百匹。第五师美军联络官狄南乐上校,一手拿日本太阳旗,一手拿日本黑龙会的大龙旗,在高地上狂奔乱跑。他竖起大拇指对邱行湘说:“第二次世界大战中,美军从来没有这样的战绩:自己没有大炮,竟然把敌人的大炮掉过头来成为自己的大炮!”
邱行湘在八角楼下,绘声绘色地讲述了自己的这段经历。会议室仿佛成了武阳西侧的高地,他在模仿狄南乐的姿态时,居然离开自己的座位,站在李科长面前手舞足蹈。李科长端端正正地坐在组长们中间,洗耳恭听,点头微笑,以至于邱行湘退回座位上时还没完没了:“湘西会战刚结束,何应钦、魏德迈来到芷江,第九十四军军长牟廷芳到机场迎接。何应钦拉着牟廷芳的手说:‘此次湘西会战,你们的武阳之捷,夺胜利之先吉’……”
郑庭笈坐在他的黄埔五期同学邱行湘对面,早已皱了几次眉毛,鼓了几次眼睛,眼见得邱行湘得意忘形,忍不住大吼一声:“你有功劳,我也有功劳,可是我们拼死拼活,究竟为谁个效劳?”
邱行湘很久没有像今天这样口若悬河了。如果他曾经把湘西会战中的武阳一役,看作一块贝壳,在他的脑海的沙滩上静静地躺着、风吹不动,浪打不摇,那么当这块贝壳被共产党的阳光照耀得大放异彩之后,他便希望有一股流水把它带走,带到蓬莱仙岛,带到天涯海角。可是现在他的流水刚刚进入河道,就被人拦腰截断,这就不能不使得他怒火中烧。邱行湘眼泛绿光看了郑庭笈一眼——他希望能看见一个当过汉奸的杂牌部队将领的嘴脸,却不料想起一个军校毕业的嫡系部队将领的大号。
郑庭笈号重生。那是抗战初期,继八路军挺进山西前线,首开平型关大捷之后,阎锡山在山西战场上组织了忻口会战,与日军大战二十八天,直到太原失守,腹背受敌,才被迫放弃忻口。郑庭笈身为营长,冲锋在前,不幸连中三弹。弹入腹部竟然未死,他在惊喜之中为自己取了这么一个号
按照国民党官场里的规矩,身份相当、经历相同者,彼此之间的言语是没有杀伤力的。迫使邱行湘不便在八角楼下与郑庭笈交锋的,还有一个原因:邱行湘在井陉河畔给他正在北平德胜门驻防的妹夫黄剑夫写过一封信,郑庭笈在松花江畔也给他正在北平西直门驻防的三哥郑挺锋写过一封信——
……国民党统治的形势,如以东北为首,华北为胸,华中为腹,华南为脚。则今首已斩断;胸部惟存平津几座孤鸟;腹部之济南、郑州、开封、徐州均已先后解放,仅存汉口、蚌埠等少数据点,试问只有民心离弃、民变蜂起之华南,究竟尚能持久几时?……
在不同的地方,他们曾有过相同的心境。此时,在相同的地方,出现了不同的处境,邱行湘觉得首很重,脚很轻,腹很空,胸很闷。他想辩解,又深恐得不到同情,于是红着面孔看了李科长一眼——他估计会看见一张冷冰冰的脸,却不料看见一杯冒着热气的水。他慌忙从李科长手里接了过来,一口喝了下去。说来奇怪,自从这杯水进入他的身体,他的眼睛便大放光明,他想显露的东西,分外夺目,他想遮掩的东西,无处藏身。即使不是为了回答郑庭笈提出的问题,他也不能自己压迫自己。
邱行湘继续发言了。他没有提到国民党八百万军队的统帅,蒋介石从峨眉山上下来的事情,已经众所周知;他没有提到第九十四军军长,郑挺锋的弟弟就坐在这里,没有必要制造个人报复的嫌疑;他仅仅谈到郑挺锋的前任、也就是他刚才谈到的受到何应钦赞许的牟廷芳的几件事,表示他的流水畅通无阻,缓缓东去。
邱行湘讲话的标题叫作“五子登科”。其一为金子:日本投降后,第九十四军集中柳州,空运至上海,刚下飞机,牟廷芳拍了拍邱行湘的肩膀:“老兄,我们到黄金国啦!”牟廷芳在上海搞了多少金条,邱行湘并不知道,财不露白嘛,他只知道第九十四军接收上海不到三天,牟廷芳的牙齿就变黄了两颗。其二为房子:第九十四军继至上海以后,又先后飞往北平、天津两地,所到之处,皆有牟寓,总数不在二十幢之下。仅邱行湘所知,牟廷芳在上海就有三处公馆。一处挂办事处招牌作为掩护,另一处以后送给他的黄埔一期贵州老同学刘汉珍。其三为料子:牟妻车氏满身绫罗绸缎自然不在话下,邱行湘每次进牟廷芳的沪寓,总看见何应钦的五弟身着黄色军呢,而与他聚赌者,乃是一群红男绿女。其四为车子:牟廷芳在天津驻防时期,上海、北平、南京、武汉、重庆等地,都有他的车子,而牟妻车氏,还专门派人把车子开回贵州馈赠其弟。其五为婊子:牟廷芳几乎在每个大城市都有洋房,而每座洋房里面,都有他的“妻子”。牟妻车氏则由上海专聘了一位年轻的工程师,到贵阳建筑她的现代化住宅,新屋落成典礼,也就成了她和这位工程师的结婚仪式。
邱行湘的这番发言,虽然进入了不在他事先规定范围内的主题,但是他突然发现,他并没有离题万里。如果说郑庭笈仅仅提出了一个富有启发性的问题,那么他成功地解释了国民党战场的全部败局。想到这里,邱行湘补了一句:“陈诚要枪毙牟廷芳,其实,枪毙一个牟廷芳有什么意思!牟廷芳还算好的呢,我去北平前厂胡同看他,他告诉我说,他得了永远不能入睡的失眠症。”
郑庭笈笑道:“黄昏的时候当然睡不着。”邱行湘不解其意
郑庭笈又道:“国民党的形势,早期为晨,中期为午,晚期为暮。”
邱行湘恍然大悟道:“唯有共产党永远如日初升,在野时光芒万丈,执政时万丈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