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专栏笼罩着月色,在它之下的批评专栏亦有光亮——毋庸讳言,这里覆盖着霜雪——他们把这里看作北极地带。
专栏编辑徐远举,湖北大冶人,秉性强悍,笔调锋利,揭发批评,从不顾及人情世故。文强赠诗曰:“人爱种瓜甜,汝爱种椒辣。南人多思舟,北人多思马。”如此开导之词,徐远举并不心领神会,反倒愈发机警,当仁不让,成为北极地带一位坚强的卫士。直到有人当面称之为“猎狗”,他仍紧握钢枪,当然不动,鼓着一双巨眼说:“笑骂由人笑骂,批评我自为之。”
这天下午,徐远举在专栏上发表了一篇批评邱行湘的文章。文章大意谓:康泽体弱多病,血压尤高,本应受到组长的照顾,可是邱行湘身为一组之长,不仅不顾康泽体内之需,反倒强夺康泽口中之食。这是公然对抗共产党宽大政策的法西斯暴行,是可忍,孰不可忍!邱行湘通过摧残他人的身体,使自己在骗取的信任里获得营养,充分暴露出其反革命打手的丑恶嘴脸!
这是一段需要补叙的故事。
这天中午,邱行湘挑饭回来,照例先将各组的饭菜分好,然后端起本组的绿色大瓦盆进屋放在桌子上。照例,他应该站在桌旁,再将饭菜分到每一个碗碟里去。但是他今天略感劳累,于是对众人说:“今天吃面片,不分算啦,吃干吃稀、吃多吃少,大家请便吧。”说罢和衣倒在大通铺上。众人围着桌子,依次盛食。
康泽第一个动手。他的动作是缓慢的:慢慢地盛面片,慢慢地盛菜叶,慢慢地盛肉末。问题恰恰出在第三个“慢慢地”上面。邱行湘斜躺在**微微睁开了眼睛,他没有看见肉末怎样分布在大瓦盆里,却看见康泽握着汤勺的手臂顺着盆沿慢慢地画了一个圆圈。他的眼睛跟着康泽的圆圈旋转了一周,最终落在康泽手中的瓷碗上。至少他发现这只瓷碗的蓝边之上,又增添了一道黄边,而他毫不怀疑这道黄边的构成物就是肉末。“好吃懒做的家伙!”他在心里骂了一句,然后闭上眼睛,侧过身去。可是他的脑海里立即出现了康泽的眼睛——平日连看也不看他一眼的眼睛!邱行湘只觉得有口气实在难以下咽,这是影响他正常呼吸的严重障碍。如果说他早就料到他和康泽的战事不可避免,那么这里倒出现了正面攻击的战机。“打!”邱行湘在心里大喝一声,翻身而起,直端端冲到康泽面前,用手指着康泽手中的瓷碗,厉声命令道:“倒回去!”
康泽手拿汤勺,没有回过神来。
邱行湘一把夺过瓷碗,对着大瓦盆来了个碗底朝天,然后把空碗塞到康泽手上,继续命令道:“站到最后去!”
康泽平日说话不多,这时更说不出话来。他脸色由红转青,由青转白,足足愣了三分钟,终于骂出一句话来:“你他妈比共产党还要厉害!”康泽发怒时,眼光是绿色的,而邱行湘的眼光,平日就有几分灼人,此时正所谓针尖对麦芒。
邱行湘骂道:“你他妈的只顾自己!你没看见你背后就是老头子王陵基!”
组内的人们纷纷调解,组外的人们闻讯而来。二组的方靖把邱行湘拉到身后,四组的徐远举站到康泽前头,于是战火又蔓延到方靖和徐远举之间,或者说蔓延到陈诚集团和军统集团之间。直到王耀武、宋希濂、曾扩情以学习委员会的名义下达停战命令,这场战争方才结束。
作为另一场战争的开始,便是徐远举的这篇批评稿。现在战争的双方是邱行湘和徐远举。
邱行湘从来没有把徐远举放在眼里(尽管他知道对方的眼里也没有他),他认为徐远举好出风头,好惹是非,是一个十处打锣九处在的角色。今天在他和康泽的战争中,徐远举不仅和他的上峰康泽并肩作战,而且在双方休战之后,徐远举又在壁头上架枪对他射击,这是使他万分恼怒的。他决定对徐远举展开反击!他希望有一个横躺着的战场,说不定在这个战场上,他可以把徐远举的络腮胡子一根一根地拔下来。然而这里只有一个竖起来的战场,在这个战场上,他哀叹他只能成为一个穿军装的老百姓。
但是,世界上有一支军队精心研究了这个战场的战略战术。邱行湘正在写反击稿的时候,姚处长偕同两位管理员进戊字胡同看了徐远举的文章,通知邱行湘到胡同外面谈话
“你对这个批评有什么看法?”
“不是批评,是谩骂!”
“你认为徐远举过火啦?”
“当然。”
“你对康泽过火没有呢?”
“……”
“所以,要批评别人,先检查自己。这是我们对每一个组长的要求。这个要求不会过火吧。”
“……”
邱行湘回到寝室,把他即将写完的反击稿揉成一团,塞进自己的衣袋里。范汉杰伸手取出这团废纸,阅毕对邱行湘道:“你还算有脑筋,没有把它贴出去。要不然你会吃亏的!你怎么也骂他‘猎狗’呢?‘猎狗’无非是说他当过军统,可是我们这些人谁不是‘猎狗’呢?何况人家向共产党交代过特工、电台机密,对解放大西南有过特殊贡献。你骂他‘猎狗’问题不大,要是他问你谁是‘猎狗’的主人,我看你只有哑口无言!……”邱行湘未待范汉杰说完,慌忙将反击稿当作手纸用了
对于徐远举来说,邱行湘无疑是一颗硬钉子。他感到对手比一般的军人性格更倔强,脾气更暴躁。他在写批评稿之前就蹬了蹬大腿,在张贴出去之后又挽了挽衣袖。可是,完全出乎他意料之外,这颗钉子居然钉不穿一张白纸,邱行湘几乎成了插着钢笔的文盲。徐远举感到一种以一分之差险胜劲旅的欢快。
徐远举欢快,邱行湘也欢快。因为这页批评稿不仅成为目前维持他们心理状态的宣言,而且成为促使他们以后共同完成一项任务的契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