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骊京城,皇宫之内。

一位个子不高的宫装妇人,坐在寝宫之内,一脸凝重地听着底下人的报告。

因为在她授意下,去了玉宣国永嘉县定居的马家,满门上下,居然一个不留地全被人葬送于火海中。

连那位被带去真武山修行的大道胚子马苦玄,同样也葬身在了火海里!

更恐怖的是,那人连真武山的山主以及师叔祖,都没放过!

宝瓶洲什么时候出现了这么个杀性极重的山上人?

若是杀得是旁人也就罢了。

为何偏偏是玉宣国马家?

是巧合,还是冲着她来的?

面容阴晴不定的南簪,挥了挥手,示意人可以走了。

等人走了之后,南簪伸出带着一串雪白手钏的藕臂,大拇指飞快地在其余四根手指上划动。

不一会儿的功夫,就得到了一个隐晦的暗示。

坎为水卦。

上卦和下卦都是水,为水上加水、险象环生的处境!

加上坎卦本就代表着难以突破的困境,这卦象就等于是险上加险!

大凶之兆!

所以对方真的是冲她来的?

心头警兆大响的南簪,就欲禀告皇上,让其派人顾她安全。

可没等南簪有所动作,窗口洒落进来的星光中,就渐渐形成了一道人影的轮廓!

有人无视了大骊京城的禁制,直接在她房中显形了?!

南簪瞳孔猛地一缩,心中掀起了滔天海浪,但她面上却依旧挂起了笑容。

毕竟她有后手在,不怕真的会身死在这里。

因此大可不必太过慌张,理应先摸清来人的路数,日后再行报复!

眯起眼睛来的南簪,仔细打量着那道在窗边现身的身影。

虽然在星光遮盖下,这人的身影很是模糊。

但那双深若古井的眼睛,倒是令人印象深刻。

不知为何,看着那双深邃的眼睛,南簪心里总有点隐隐的害怕。

可很快,南簪就不怕了。

因为她认出了来人是谁。

作为她儿子宋集薪的邻居,每年都会有陈平安的画像由暗子送回京中。

而陈平安他爹会知晓本命瓷一事,也是她有意让人透露。

她就是想要让陈平安他爹陈全,将那瓷器打碎。

如此,住在陈平安旁的宋集薪,才能从陈平安身上捞到那些掉下来的机缘。

当然,想要完美做到这件事,还需要陈全去死。

接下来便有了马岩暗害陈全一事。

只是陈平安的碎瓷有一片正是落在了她的手上。

也正因为如此,南簪才不怕了。

毕竟杀了她,陈平安这辈子都别想找到那碎裂的瓷器碎片。

找不到碎片,那么陈平安就永远无望更高的境界。

所以,既然来得是陈平安,那她为何要怕?

就因为陈平安现在长的比她高了吗?

笑话!

她虽然身材矮小,但她贵为大骊皇后,又有谁真敢挑衅如日中天的大骊王朝?

就算是宝瓶洲中部的朱荧王朝,如今也只不过跟大骊王朝勉强维持了均势。

假以时日,朱荧王朝必然会败在大骊的铁骑之下!

再往南的老龙城,则早就有了臣服之意。

到那时,她南簪就是宝瓶洲的皇后!

陈平安要是杀了她,那就得面对整个宝瓶洲的追杀!

一洲之力的追杀强度,就算陈平安真是神仙,怕也难逃一死。

不断在心里,给自己找陈平安不能杀自己理由的南簪,实际上还是怕了。

不然的话,她大可不必这样说服自己。

这位即将成为宝瓶洲最有权势的女人,压下心头不安,主动向陈平安施了个万福,然后轻言道:

“陈先生。”

常言道,伸手不打笑脸人。

南簪如此作态,已是伏低认小的意思。

但陈平安却是向前一步,直接伸手挥去。

啪!

南簪嫩如豆腐的脸上,顿时多出了一个鲜红的掌印。

刚刚还维持着笑容的南簪,表情瞬间僵住,半天都没反应过来。

她怎么都没想到陈平安,居然真敢动手打她?

这一巴掌,力道不重,但侮辱性极强!

她可是大骊皇后!

自从她坐上这个位置后,有多少年没有遭受过如此屈辱了?

要知道之前那些给欺负她的人,如今可都埋在了土里!

眼眸里骤然燃起了凶光的南簪,在静静等待了一会儿后,立即压下了心头的怒火。

因为她没有等来人!

就连近在咫尺,站在门口护卫的太监,都未曾发现异常!

这只代表了一件事!

那就是陈平安的修为,比她想得还可怕!

陈平安不仅仅是瞒过了大骊京城的禁止,甚至已经到了可以隔绝出一个小天地的程度了!

这种程度的修为,南簪其实不该知道的。

但她另外那个身份,中土阴阳家陆氏子弟——陆绛,却是明白这是个什么境界!

合道!

陈平安居然有办法绕过本命瓷进行合道了?

这怎么可能?

满脸不可置信的南簪,久久未曾回神。

而见到呆愣的南簪,陈平安也不废话,正手过去之后,再反手回来,又是一耳光。

啪!

南簪娇嫩的右脸,也是高高地肿起,现在的南簪再无先前小巧玲珑的模样。

被陈平安接连两巴掌的南簪,终于是忍不住怒视向陈平安。

哪知打了大骊皇后南簪两巴掌的陈平安,脸上毫无惧色,反倒是伸出手来,理直气壮地说道:

“拿来。”

见陈平安来此,果然是来索要瓷器碎片的,南簪顿时就笑了。

有关这些关键记忆,事实上她自己也完全不记得了。

因为她讲这些记忆都封印在了手钏的灵犀珠里。

她之所以这样做,为的就是怕有人会以搜魂之类的手段,来让她‘开嘴’。

所以现在南簪,故作茫然之色:

“陈先生一来就先赏了本后两耳光,现在又想要向本后要什么?”

“难不成,陈先生是想要本后这身子?”

“那陈先生,可就太大逆不道了吧?”

听到南簪刻意加重了‘本后’两字,陈平安明白她是在提醒他,她还是大骊皇后,要陈平安出手有顾忌。

可惜,南簪并不知道现在的陈平安,可谓是百无禁忌。

“不给是吧?”

“那也没关系,我拿可以拿的就行了。”

“比如你的性命。”

陈平安说的平静,但南簪可不敢将这句话当作玩笑。

毕竟玉宣国马家的惨案,还摆在她的桌前。

先前她并不确定这是陈平安做的,但现在,她终于可以确认,灭了马家之人,多半就是陈平安了。

只是脸颊上火辣辣的疼痛,让南簪有些难以冷静下来思考更多东西。

不过她始终明白一点,陈平安愿意跟她说那么多话,那么想必是不敢杀她的。

否则的话,以陈平安现在的境界,何需这么多废话,直接就可以将她的头拧下来作夜壶了。

于是南簪笑了笑道:

“陈先生说笑了。”

“你取了南簪性命,那就是与大骊未来,是与未来的宝瓶洲为敌。”

“我想陈先生,不是那般不顾后果之人。”

陈平安陪着南簪笑了一声,随后收敛脸色,掏出了一个瓷瓶。

见到那瓷瓶,南簪表面不动声色,心里却是快要翻了天!

是谁?

究竟是谁出卖了她?

竟将她本命灯火的所在,都告诉了陈平安?!

这可是她在这里‘身死’之后,唯一能续命的灯火!

也是她之底气所在!

结果这底牌,现在到了陈平安手中?!

陈平安看着南簪因脸庞肿胀而眯起的眼睛,笑道:

“没想到吧?我先一步去了某间客栈,将你的本命灯火给取来了。”

“你也没必要装作不认识的样子。”

“或者说,你要见到黄河才会心死?”

“那好吧,我就满足你。”

陈平安话音落下,就松开手,仍由瓷瓶掉落在地。

南簪身躯微微一动,像是想接住那瓷瓶,但她也明白,她无论如何都无法阻止这瓷瓶的落地。

所以南簪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瓷瓶落地,咔嚓一声,碎的到处都是。

最终只在地上独独留下了‘苍幽远,其夏独’六个绛色文字。

接着陈平安手一挥,这六个绛色文字的笔画随之自行拆解,再重新组合成为一盏介于真相和假象之间的本命灯。

在这本命灯之中,‘陆绛’二字,缓缓环绕着灯芯浮浮沉沉。

显然,这才是南簪的真名。

大骊崛起的背后,也同样躲不过那中土阴阳家陆氏的插手。

只不过陈平安已经将此处天地隔绝,南簪是断然得不到任何人的援手。

浑身微微发凉的南簪,本来红肿的脸色,瞬间惨白一片。

她明白,陈平安将她的本命灯火都给找来了,定然是不想放过她了。

她唯一还能制衡陈平安一二的,唯有那片陈平安的碎瓷了。

南簪打定主意,死也不会开口,如此才有一线生机。

就在南簪如此作想之时,陈平安忽地又伸手,掏出了一物。

见到那物的南簪,瞳孔猛地放大。

因为陈平安手中所放的,正是他自己的本命瓷碎片!

陈平安早就找到了她所藏的本命瓷碎片!

刚刚的一切,不过都是陈平安在玩弄她!

他就是想要看着她,一点一点失去希望!

明白了这点的南簪,只觉得脑子天旋地转,腿脚也是一阵发软。

“你将这碎瓷片,藏在宋集薪的家里,不得不说确实很好地利用了‘灯下黑’这点。”

“毕竟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嘛。”

“可惜,我恰巧就去宋集薪家里看了看。”

“你猜怎么着,正好就找到了一块碎瓷。”

“那么,南簪,你觉得你怎么死合适一些呢?”

南簪终于是笑不出来,她冷冷地看着陈平安,也不再叫陈平安先生,只是直呼其名道:

“陈平安,你真敢杀我?”

陈平安点点头:

“有何不敢?”

“我孤家寡人一个,真不怕你们这些穿着锦服玉衣的。”

“什么大局不大局的,于我何关?”

“所以,我不止要杀你,这大骊也换个皇帝吧。”

“而你在死之前,就好好看看你们陆家的谋划,是怎样分崩离析的吧。”

陈平安轻描淡写地说完这些话,随手一挥,便去除了层层禁制。

明白陈平安意思的南簪,顿时惊怒交加道:

“陈平安,你敢?!”

“你不怕中土文庙,降罚于你?”

陈平安摇了摇头:

“做了这事,我自会去剑气长城赎罪。”

“当然,这事你们应该看不见了。”

陈平安微微转头,看向了一旁。

身为十境武夫气盛境的宋长镜,最先发觉此处异常,此时直接就拳开宫墙,横冲过来。

等到了近前,宋长镜才发现眼前人,居然是小镇和他打过照面的陈平安?

曾想在小镇里算计一次陈平安的宋长镜,真是千想万想,都没有想过陈平安会出现在大内禁地!

再看大骊皇后南簪的样子,显然已被陈平安欺辱。

虽说宋长镜跟这妇人并不对付,但南簪现在代表着可是大骊的脸面!

陈平安如此做,无异于在打大骊的脸!

而他宋长镜,怎么说也是皇家的人!

此时宋长镜看着陈平安的眼神,就像是看死人一般。

紧随宋长镜其后而来的是大骊国师崔瀺。

不同于小镇上的分身,这位大骊国师崔瀺才是真正以天下为棋局的棋手。

宝瓶洲很多大小事的背后,都有他的影子,包括陈平安的碎瓷一事。

现在见到陈平安出现在皇宫之内的崔瀺,倒是不太惊讶。

从之前陈平安的种种行为,他就已经看出,陈平安有了脱离棋盘的迹象。

如今陈平安将整个棋盘都给掀了,也很正常。

只是他这大半辈子的心血怕是要付之东流了……或者他可以借此事,再重新扶植一个更为听话的势力,倒也不是不成。

以一洲战一天下的计划,多半还能行。

崔瀺很快就根据陈平安的所作所为,快速地调整了他的计划。

现在的他,倒是希望陈平安手脚干净点,别弄得不上不下,让他不好收场。

不知崔瀺想法的宋长镜,也不愿再等。

作为宝瓶洲少见的十境武夫,他有足够的实力解决任何事。

只是先前顾虑南簪的脸面,不好出手。

现在有了崔瀺做见证人,那就无所谓了。

有了决定的宋长镜,直接右腿绷紧,在地上狠狠一踩,一拳便向陈平安砸去。

可没等这一拳落下,陈平安就竖起一根手指。

漫天星光倾泻而下,瞬息间就将宋长镜的武夫体魄给瓦解。

合道面前,相当于练气士十一境的气盛境武夫,真不够看。

宋长镜都是如此,皇宫之内其余供奉,也就跟阿猫阿狗一样,直接葬身星河之下。

……

位于寝宫之中的宋集薪,并不知晓外面发生了什么,他只看见身旁的稚圭,在瑟瑟发抖。

已经知晓稚圭是真龙的宋集薪,满脸皆是茫然之色。

他不明白,究竟是何物能让稚圭如此害怕?

难不成是当初那个斩龙人?

可那斩龙人,似乎已经在世间消失很久很久了啊?

宋集薪摇了摇头,就想打开门出去。

就在这时,稚圭突然慌慌张张地开口道:

“别,别出去,会死的。”

宋集薪笑了笑:

“别担心,这里是大骊皇宫,若是这里都不安全,全天下怕是也没有其他地方安全了。”

说完,宋集薪推开了门,见到了一阵璀璨的星光。

接着意识就永远停留在了这一刻。

稚圭满眼惊恐地看着门口踏进来的身影。

那是手上拎着南簪人头的陈平安。

南簪虽然只剩下了头,但她还活着,还能活着看到宋氏子孙,被陈平安一个个屠戮干净。

而见到陈平安进来,稚圭双瞳瞬间变作黄色竖瞳,显然想要殊死一搏。

可陈平安只是伸指从心头取了滴血,写了个解契书,终结了与稚圭之间的联系。

随后弹了弹手指,直接将稚圭震飞了出去。

于半空中吐血的稚圭,清楚地明白,这一指之下,她至少没了数百年的道行!

换句话说,她吃了陈平安的气数,都连本带利地吐出去了!

被陈平安拎在手上的南簪,终究是绝望地闭上了眼。

她不想看这炼狱,但即使闭上了眼,声音也会传入她的耳朵。

这便是对她最大的惩罚。

这一日过后,陈平安如他对大隋皇帝所言的那般,令大骊还在蒸蒸日上的国运,也骤然往下掉了一大截!

不过没等大骊生乱,原大骊国师便公开扶持被大骊灭亡的卢氏王朝,重振旗鼓,取代了大骊。

而做出干涉一国王朝之事的陈平安,被儒家至圣挡住了去路。

没人知道他们聊了什么,只是所有人都知道,陈平安不在浩然天下了。

同一日,倒悬山后的剑气长城中出现了一个年轻人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