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焦裕禄和李林又骑着自行车下乡了。
路过一片坡地,焦裕禄下了自行车,向坡地上张望着。李林问:“焦书记,又有什么新情况?”
焦裕禄问:“李林,我记得这面坡地上有很多小树,怎么现在看不见啦?”
李林说:“还真是。”
他们放下自行车,向坡地走去。走到土下,他们看到了一片被砍过的小树桩。焦裕禄说:“李林你看,这里的树都被人砍掉了。你看你看有旧茬也有新茬。”
李林说:“太缺德了。这一片村子全是碱地,栽活一棵树多不容易呀。”
他们见不远处有个农民在捡柴禾,就走过去。那个农民捡柴禾的方式很特别,不用镰刀不用竹筢,而是用一根缝衣针牵着条长长的线,把捡的树叶用针一片片穿上去。焦裕禄走过去问:“老乡,您干什么呢?”
老乡说:“捡树叶。”
焦裕禄问:“咋用这办法?”
老乡说:“同志啊,咱这地方连树叶都捡不着啦。半天捡一片,怕让风刮了,只好拿针线穿起来。你看看这一片,连草根都挖光了,捡片树叶比捡个元宝还高兴哩。你看,树全砍光了,明年一片树叶也没有了。你们看,我这一上午,才捡了这么多。”
他拿出筐子里用线穿的两串树叶。
焦裕禄问:“树是谁砍的?”
老乡说:“不知道。砍树的人都是偷着砍。这里活根树多难呀,都是碱土,栽十棵也保不了活一棵。”
焦裕禄问:“为啥?”
老乡从地下捡起一块礓石:“看见了吧,就因为这地下一二尺深全是这玩艺。”
焦裕禄在手里掂了掂:“礓石?”
老乡说:“俺这里都把它叫礓狗子,每一块都跟狗脑袋差不多大。树根扎到礓狗里,树的寿限也就到了,既使不死,也不长了。”
他指着旁边一棵锹把粗的小树:“同志,你猜猜这小树有多少年了?”
焦裕禄说:“五年了吧?”
李林说:“怕是有七八年了。”
老乡笑了:“你们说的都不对,这树是土改那年种的,十六年了。”
焦裕禄说:“十六年长成锹把粗呀?”
老乡说:“可不咋的,再过十六年还这么粗。咱们当地人把它叫老小树”。
焦裕禄问:“咋叫老小树?”
老乡说:“看上去是棵小树,实际上是棵老树了。”
焦裕禄问:“活棵树这么不容易,那这一片树为什么全让人砍了?”
老乡说:“没烧的,人快逼疯了。有的人家没柴烧,急得把房都拆了,烧檩条,烧旧家具。胆大的就砍树烧。这没烧的,比没吃的还难受。”
焦裕禄心情沉重地看着那一地狼籍的小树桩,不说话了。
两人上了河堤,河堤上也有很多被砍掉的树茬,还有刨树的树坑。焦裕禄说:“连堤上的树也砍了。堤固不住,一发水就惨了。”
李林说:“一定要狠狠惩治这些砍树的人。”
焦裕禄的肝区在隐隐作疼,他一手扶着车把,一手捂住肚子。
李林问:“焦书记,又疼了?歇会歇会。”他放下自行车,把焦裕禄的车子接过来放下,搀扶焦裕禄坐在河岸上。又递过水壶:“焦书记你喝口水。”
焦裕禄接过水壶,又把盖拧上,拿水壶顶住肝部。李林说:“焦书记,要不你靠在我身上躺一会儿吧。”焦裕禄摆摆手,他的额头上全是汗珠。李林拿过一条毛巾,给他拭了一下额头。焦裕禄痛心地说:“连片荫凉也给子孙留不下,咱们失职啊。”
李林说:“焦书记,先别想这件事了。”
焦裕禄抬起头,猛然看见岸坡下边一个拾柴禾的男人,在用斧子砍一棵小树。
他指给李林看。李林也吃了一惊:“这不是砍树吗。”
焦裕禄招呼着:“哎,你怎么砍树呀?”
那个男人听见岸上有人喊,扛着砍倒的那棵小树,撒腿就跑。
焦裕禄猛地站起来,拔腿要下岸。李林急忙拉住:“焦书记你……”
焦裕禄已追下河堤,李林也跟着追了下去。
扛着小树的男人跑得飞快,焦裕禄紧追不舍。喊着:“老乡,老乡你站住。”砍树的男人绕开小道,选择翻耕过的地里逃跑。焦裕禄追得跌跌撞撞。李林说:“焦书记,咱别追了。”
焦裕禄摇下头,继续追去。他被绊倒在地上,李林忙把他扶起来:“焦书记你慢点,我腿快,一会就撵上他了。”他飞步追了上去,与砍树人的距离在拉近。焦裕禄跌跌撞撞地在后边追着喊:“老乡!老乡!”
砍树人见李林追得紧,把树扔下了。李林猛追,砍树人抄起地里的土坷垃,向李林投掷。李林躲闪着穷追不舍。眼看要追上了,那人突然站定,举起斧子,吼道:“再追俺跟你拼了!”
李林也站住了,喝令:“把斧子放下!”
焦裕禄在后边喊:“老乡!老乡!”
砍树人见李林站住,又继续往前跑,他跑得更快了。看见前面的村庄了。村外是片大柳树林子,那人钻进柳林不见了。
焦裕禄和李林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两人喘息了一会。李林说:“焦书记,快坐、坐下、歇会。你还疼吗?”
焦裕禄说:“这肝不疼了,一下子全好了。”两人又返回河堤那推上了自行车。李林说:“焦书记,刚你疼成那样,满头是汗,把我吓坏了。”
焦裕禄说:“这病怪,一急全好了。李林,前边那村叫什么?”
李林说:“叫南杖。那人肯定是南杖的。”
焦裕禄说:“那我们先到南杖大队去。”
2
焦裕禄和李林进了村,在村口,他们看见一户人家的三间房子被拆掉了一间,女主人正踩着凳子,吃力地抽己经拆掉的那间房子的房檐。房檐已快抽光了。她的身子在凳子上摇晃着。
焦裕禄喊着:“大嫂,你当心啊!”他上去扶住了凳子。
女主人抽下檐上的一把干草,下了凳子,问:“同志,从哪儿来?”
焦裕禄说:“县里。”
大嫂放下从屋顶上抽下的柴禾:“你们等会,我去烧开水。”
焦裕禄赶忙拦住:“别别,不用。”
大嫂说:“你们大老远来了,咋也得喝碗热水。我再从房上扯把柴禾就够了。”
焦裕禄问:“大嫂,家里没烧的了?”
大嫂说:“早就没了。这没柴,比没粮还犯难。这不是,实在没办法了,把三间房拆了一间,烧这苫房顶的柴草。”
焦裕禄问:“大嫂,能不能买着平价的煤?”
大嫂脸色一下子就沉下来了:“想也甭想。同志啊,到县城买煤,来回百把十里,也不一定能买上,没指标。说起来二十里外有一个供应这一片的煤栈,可也没咱的指标,人家不卖咱平价的,议价的咱又买不起。”
焦裕禄问:“为啥不卖平价的?县里有规定,凡是缺柴烧的村,都有一定的平价煤供应,家家有份。煤栈都有花名册。”
大嫂说:“县里有这个政策,到下边就没有啦。歪嘴和尚念歪经,他这嘴一歪,多好的政策全给你变了味。”
焦裕禄问:“你们家去买过平价煤吗?”
大嫂说:“咋没买过,排半天队,轮到排上了人家说没指标?气个肚子胀。”
焦裕禄沉吟:“是这样。”
大嫂说:“同志啊,买平价煤得走后门。指标有限,头头们的七大姑八大姨,还有管煤的那些人,三亲六戚全有份。有的把平价煤指标倒腾出来卖义价,钱装自家腰包里去了。像俺这样的平头百姓,上哪找后门去。同志你调查调查,咱们这一带村子,贺庄、梁场、后李、崔寺、双井,能买出平价煤来的有几家?”
焦裕禄说:“大嫂,你把你家平价煤的指标条子给我,再去借辆架子车来,我们俩给你走后门买平价煤去。”
大嫂一惊:“真的?”
焦裕禄点点头。
3
焦裕禄和李林拉着架子车进了煤栈。
煤栈院里排着长长的队。一些没买到煤的人拉着空车沮丧地往外走。焦裕禄拦住一个人问:“大哥,没买上啊?”
那人说:“没买上。从早起排到晌午,好容易挨上了,一问没条子,人家不卖。”
焦裕禄问:“谁的条子啊?”
几个没买上煤的人全围上来了,看那些人的脸色,都涨红着,火气大着呢。大家七嘴八舌说起来:
“谁的条子?县里头头的,公社头头的,煤栈头头的都行。”
“我那儿长大了一定要让他当官,当大官。”
“啥大官?”
“煤栈站长。”
“煤栈栈长算个狗屁大官,芝麻绿豆也算不上。”
“官不在大,有权就行。”
一个中年人问焦裕禄:“同志,你有条子吗?”
焦裕禄摇摇头:“没有。”
那个中年人说:“我看你趁早别排队了,排上也得闹肚子气。”
一个老汉说:“同志啊,说句不该说的话,共产党坐了十四年天下,一些人就变成这个样子了,照这样,再过四十年,又不知往哪儿变呢!”
焦裕禄说:“大伯,你放心,共产党是一心一意为老百姓的,这个宗旨永远不会变。您老人家放心,共产党不会让一只老鼠坏了一锅汤!”
老汉说:“那就好、那就好。”
老人的这句话,让焦裕禄的心隐隐作痛。又像一柄重锤,在他的心壁上敲击出了悠长的回声。
焦裕禄排到了离开票处不远的位置了。
开票处门口放张办公桌,桌子后面坐着个黑着脸的中年男人和一个小伙子。他们两只耳朵上都夹着烟,桌上还散着许多。排上队的人总是先递过一支烟或一包烟,再陪着笑脸。
开票的头也不抬:“哪村的?”
排队的人:“后李坊的。”
开票的问:“有条子吗?”
“没有。”
“没有你凑啥热闹?没看见排队的人都有条子吗?”
“同志啊,实在没烧的了,家里房都拆啦。你行行好。”
开票的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你烧大腿我也管不了,这里只认条子。下一个!”
排队的都快哭出来了:“同志!同志!”
开票的把他手拨到一边:“下一个。”
后边排队的递上一个条子。
开票的:“五百斤。”
排队的:“同志,再多弄点行不?”
开票的:“条子上写多少给多少。”
轮到焦裕禄了,他递上一包“黄金叶”。开票的一看烟的牌子,鄙夷地丢还给焦裕禄:“看你还像个混公事的,就抽这两毛五一包的黄金叶?”焦裕禄笑笑:“这还是请人抽的烟呢,俺平常抽这“前进”牌的,还便宜,一毛五一包。”
他拿出一包“前进”烟。开票的挥挥手,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红双喜”:“看,上海的老牌子!你哪个大队的?”
焦裕禄说:“南杖大队。”
开票的问:“有领导开的条子吗?”
焦裕禄说:“没有。”
开票的说:“没条子凑什热闹?走走走,下一个。”
焦裕禄问:“不是公社的缺柴村全有平价煤指标吗?”
开票的说:“谁告诉你的?指标早就没了!”
焦裕禄问:“为什么没了?咋没的?”
开票的一歪脖子:“你倒问上我了,没了就是没了!”
焦裕禄只好退了出来。
一个中年人拉住了焦裕禄的衣袖,把他拉到外边,轻声说:“喂,我这有平价煤条子,你要不要?”
焦裕禄问:“管用吗?谁的?”
那人说:“是县煤栈经理的,你看:张建生,绝对管用。”
焦裕禄拿过条子看了看:“多少钱?”
那人说:“这条子是半吨的指标,你给我十六块。”
焦裕禄说:“太贵了。”
那人说:“不服气你花六十元让领导批个条子试试!没这东西,你有天大本事也买不到煤。”
焦裕禄说:“就这张白条,人家就卖煤?连个公章也没有。”
那人用一种很特别的眼神看着焦裕禄:“嘁!公章顶个毬用?你没听人说:八个公章,不如老乡。”
焦裕禄掏出钱:“那我买了。”又递了一支烟给中年人:“老哥,你这条子咋弄来的?”那人说:“一看你就是不大懂门道的,让那些有实权的头头批的呗。你以为这条子白拿呀?咋也得送几包烟、茶什么的。要是让煤栈的头头批条子,一次可以批个五六张七八张,那你就得送这个。”他用拇指食指搓一下作了个点钱的动作。
焦裕禄问:“你手里还有条子吗?”
那人有点诡秘地笑笑:“没了,我今天只有两张条,全出手了。要的话明天你早点来。”
焦裕禄重新回到窗口,但他递上的还是那张购平价煤的指标条子。
开票员说:“又是你,不是告诉你了吗,这玩艺不顶用,拿条子来。”
焦裕禄说:“我就想看看凭这张条子能不能买到煤。”
开票的鼻孔朝天:“跟我叫劲?我这里就没你那张条子上的指标煤。”
焦裕禄说:“这事可真新鲜,盖了公章的条子反倒不如白条管用。”
开票的一歪头:“你觉得新鲜了?”
焦裕禄问:“谁扣了社员的平价煤指标?”
开票的拿算盘一敲桌子,厉声道:“你有毛病啊?”
焦裕禄说:“县里早有规定,你们为什么不执行?”
开票的把眼一瞪:“我看你不是来买煤的,是捣乱的。有本事你去县里的反走后门办公室告我呀!谅你也没那个本事。”
焦裕禄说:“我现在就通知你,二十四小时内把你的检查交到县委反走后门办公室!”
开票的说:“笑话,你通知我?你当你是谁?”
李林说:“把你们站长叫来!”
开票的一脸不屑:“叫我们站长?嘁!你还有资格叫我们站长?”
李林大声说:“啰嗦啥,快去叫你们站长!”
开票的站起身子:“好大口气,你这是啥地方?来人,把捣乱的人揈出去!”应声来了几个煤栈工作人员,上来拉扯焦裕禄和李林。李林把住桌子,一拉,把桌子差点拉翻,墨水也洒了。开票的过来用脚猛踹李林。这时一个瘦子和一个又黑又胖的大个子过来了。
瘦子问:“谁在这闹腾?”
开票的一指焦裕禄:“就是他,要找站长。这不我们站长和保卫科长来了。”
焦裕禄问:“你是站长?”
瘦子站长反问:“你谁呀。”
开票的说:“让咱们二十四小时之内把检查送到县反走后门办公室。”
站长嘴一敝:“嚯,来了个尿得高的!好大口气!你想干什么?”
焦裕禄压了压顶上脑门的火气:“就问你一件事,平价煤指标干什么去了?都是哪些人批了条子?”
站长说:“说你尿得高你要上房?你有啥资格来查我?”
焦裕禄说:“按县里规定,平价煤的供应实行透明化,指标公布上墙,让群众知道。”
站长乐了:“你还挺明白。告诉你,这里是我说了算。煤是我的,我想卖给谁就卖给谁。”
李林忍不住了:“以权谋私,还这么理直气壮。”
保卫科长黑大个凑到前头:“我这人干什么都理直气壮。我马上再干件理直气壮的事让你小子看看,把这俩捣乱的人给我墩起来!”马上上来几个壮汉来扭扯焦裕禄和李林。
李林刚说了句:“你们胡闹……”黑大个儿上来一拳打在李林面门上,李林口鼻出血,昏倒在地上。
4
黑大个和几个人把焦裕禄拖到后院,推搡进一间挂着“保卫科”牌子的房间里。
进了屋,黑大个喝令:“跪下!”
焦裕禄问:“你要干什么?”
黑大个厉声一吼:“让你跪下,你聋了?”上来两个人把焦裕禄按倒在地上,焦裕禄挣扎着站起来。
黑大个说:“算你有骨头。本保卫科长先履行公事,审问审问你。”
他拿出一张纸,坐到办公桌前,对焦裕禄:“姓名?”
“焦裕禄!”
黑大个笑了:“问你自己的名字,不是问你县委书记叫什么!说,你的真实姓名。”
“焦裕禄!”
黑大个一拍桌子:“再说一遍,啊,你唱戏呢,这地方是保卫科。我问你的名字?如实回答。”
焦裕禄说:“我压根就叫焦裕禄。”
黑大个又拍了桌子,这回他是用桌上一个秤砣拍的,重重一击,差点把桌子拍碎了:“冒充县委书记,你胆子大得没边了!你咋来的?干啥来了?我替你说,拉着板车来买煤了。对不对?你要真是县委书记,还用拉板车到这地方来买煤?县里的煤栈给你开上大汽车直接送到家,全给你筛核桃大碴,连煤坯都给你打好了。你还装呢。咋不说你叫张申?他官更大!”
焦裕禄被几个大汉扭着,丢进了储煤间。
黑大个说“:我告诉你,到了这地方,你死了都不知咋死的,知道不!你要不想活着出去,老子就成全你。”他指着一堆煤:“在这堆煤里挑出大碴来,要核头大的块,不能大也不能小,挑够一萝筐。听见没有?今天我这里接待上级领导,误了事就把你吊房梁上。”
说完把焦裕禄锁在里边走了。
隔壁就是一个小餐厅,一群人刚刚入座,县煤炭公司经理来了,站长是主陪,保卫科长是副陪,县公司和煤站的大小头头围了一桌。
桌上上了菜,站长说:“经理,知道你爱吃驴肉,今天咱弄了头驴杀了,是全驴席。”
经理说:“天上龙肉,地下驴肉。我还真就好这口儿。”
站长指着桌上介绍:“您看这道菜是红闷驴肉,这是炝驴肝,这是干锅驴肠、葱烧驴板筋儿……”
经理品了品:“不错。”
站长端起杯:“欢迎经理来咱站上指导检查工作,敬一杯。”一片碰杯声响起来。
经理挟了一块爆三样,摇了摇头:“你这爆炒驴三样做的不行。”
站长说:“经理指教。”
经理说:“没那纯正的味,软不拉叽。”他筷子指点着:“主要是火不旺。爆炒驴三样首先要用大碴子块煤,核桃大的块,不能大也不能小,拢出蓝火头来,蓝得发亮,那火是硬的,这样爆出来才好吃。用一般的火爆出来的发软,口感就差多了。”
站长说:“就是按你说的,专门让人挑核桃大碴了。”
大黑个儿说:“准是那小子耍滑头了。他妈的,我收拾他。”
经理不高兴了:“吆喝谁呢?这么大嗓门儿?”
大黑个说:“对不起经理,今个让我墩了一个尿得高的,关在储煤间里,让他挑大渣子煤。我看看这小子是不是偷懒,偷懒我扁了他!”
经理问:“尿得高的?尿多高?”
大黑个说:“来了个拉板车买煤的,冒充县委书记,说咱们是走后门,让咱们把检查自动交到县委反走后门办公室。”
经理一下来了兴趣:“冒充县委书记?尿得是够高。我看看这个人。”
黑大个说:“在伙房储煤间关着呢。等他捡够一箩筐大碴,把他装麻袋里吊在梁上,挂他一天一夜,好好修理修理他。这家伙八成精神有毛病,你看他干啥?”
经理说:“我先看看他是哪路神仙。”
大黑个说:“好,经理您等着。”
不一会,他到了储煤间把焦裕禄扭了进来:“就是他!”
经理一看,脸上僵住了。他离开座位,仔细打量了一下,头上冷汗一下子就出来了:“焦、焦书记……”
瘦子站长也懵了头:“怎么?焦书记?”
经理扑通一声跪下了:“焦书记,误会!天大的误会!”
焦裕禄把条子掏出来,拍在桌上:“张建生,看看这是不是你批的?这是我买的黑市条子。”
经理一个劲地说:“焦书记!误会!”
焦裕禄说:“不是误会,我已经知道一些人是怎么理直气壮坑害老百姓了。”
说完,他把那张条子拍在桌上,出了门。
经理捶胸顿足:“你们这几个王八蛋,可把我害苦了,这回我是毁在你们手里了!”
站长直抓头皮:“他拉着板车来买煤,谁能想到他是县委书记呢?”
5
焦裕禄用架子车拉着李林回来了。
看见鼻青脸肿的李林,大嫂吓了一跳:“同志,这是咋啦。”
焦裕禄说:“大嫂,很对不起,我们没买回煤来。”
大嫂说:“那没啥,这位小同志咋啦?”
李林挣扎着下了车,说:“大嫂,没啥事,下坡时跌了一跤。”焦裕禄和大嫂把李林扶进屋里,大嫂在炕上铺了两床褥子,让李林躺在炕上,直说:“跌得这一跤可不轻啊,眼都肿了。”又吆喝屋里的男人:“快给同志端盆水来洗洗脸。”
男人端水出来,原来就是在路边碰上的那个砍树的人。李林和焦裕禄也愣了一下。男人放下盆就要走,焦裕禄说:“大哥,你不用担心,虽然今天没买回煤来,但问题会解决的,我们保证咱们这两个缺柴的公社,都可以买到平价煤。”李林也说:“很快就要在你们公社建个煤炭供应点,买煤用不着跑那么远的路了。”
大嫂说:“那敢情好了,同志啊,你们不知道,咱为了买平价煤,受得那气就提不得。”她看了看自己的男人,在那里一个劲地低着头,问:“你又是咋了?”
焦裕禄给男人递了支烟:“大哥是为砍小树的事难过哩,对吧?知道错就行了。不过呀,明天县里给你们运泡桐树苗过来,你得在砍树的地方再补栽上几棵。”
那位大哥说:“我对不起你们,刚才我砍树,这两位同志追我,我还要拿斧子砍人家。”
大嫂一听就火了:“你咋干出这糊涂事来。快给同志跪下认错。”
焦裕禄忙一把拉住:“大哥,可使不得。应该下跪的是我们,让乡亲们受苦了。我们追您,不是为了罚你,是想问问一些情况。”
大哥说:“同志啊,我是寒了心了。去煤栈买了三趟煤,给人家下跪都不行。我说了一句话,让他们打了三个耳光。”
焦裕禄问:“说了句什么话?”
大哥说:“我问他们:你们还是共产党吗?”
焦裕禄眼里已经含满了泪水。大嫂说:“同志啊,跑了这大半天,俺给您们做饭。”
焦裕禄问:“大嫂,你们家吃啥?”
大嫂说:“俺家,吃的红薯。”
焦裕禄说:“我们就吃红薯。”
大嫂说:“那多不合适,你们饿着肚子大半天,吃红薯昨受得了?”
焦裕禄说:“没啥不合适的,咱是一家人。一家人不吃两样饭。”他自己到干粮篮子里拿了红薯,自己吃一块,递给李林一块。大嫂说:“那我热一热。有些凉了。”焦裕禄急忙拦住:“别再费柴了,就这样,没事。”
吃完红薯,焦裕禄掏出钱来留饭钱。大嫂把钱推回去:“大兄弟,你们为给俺买煤受了这么大委屈,连口热水也没喝,吃了块凉红薯还给饭钱,这不是羞俺吗?”
焦裕禄又把钱放到炕桌下:“大嫂,这是我们共产党干部的纪律。我们只有为人民服务的权力。”
大哥唏嘘着说:“同志啊,你们是好人。从买煤挨了打那时起,我见了工作人就又是恨又是害怕。今天见了你们,就是见了亲人啊。”
这时,有很多邻居涌到大嫂家来了。他们问大嫂:“听说有县里来的同志帮你们买到了平价煤,有这事不?”
大嫂说:“帮俺买煤的同志还在屋里坐着呢。”
邻居们说:“俺们也想让县里同志帮忙买点平价煤,中不?”
大嫂为难了:“这……”焦裕禄走了出来:“乡亲们要买煤呀?”
乡亲们说:“是啊。家里早就断柴了,咱公家没人,走不了后门,一斤煤也买不出来。”
焦裕禄问:“乡亲们,你们是想托我去走后门?”
乡亲们说:“是啊,你就帮帮我们吧。”
焦裕禄说:“大家放心。一个集日之内,都可以买到平价煤。不过,走的不是后门,是正门。”
“真的?”乡亲们有些将信将疑。这两个县里来的干部,拉板车在煤栈跑了一上午,空着车回来,还伤了一个。估计是让煤栈的人打了,煤栈打人,是家常便饭,有时多问一句话,就可能挨一顿暴打。这样还敢说大话,一个集日就能平价煤,他们不敢相信。
焦裕禄说:“不过,我也有件事需要乡亲们帮个忙。你们在村上宣传一下,大家不要再砍树了。咱们兰考风沙这么大,就是因为把泡桐树砍光了。咱们这里是盐碱地,活一根树不容易啊。”
乡亲们说:“那不光是因为缺柴烧逼的,还是因为买不来平价煤心里有气。”
焦裕禄说:“心里有气,砍了树最后还是自己受害,对不对?”
乡亲们说:“是这个理儿。同志啊,你刚才说能让我们买上平价煤?”
焦裕禄说:“能。每个缺柴村的群众家庭,都有分配的平价煤指标,张榜公布,让大伙知道。谁扣压了群众的平价煤指标,谁优亲厚友走后门,谁倒腾平价煤卖议价,你们可以向县委反走门办公室写信举报。如果你们因为举报受到了打击报复,可以直接找我。”
乡亲们问:“你说了算数?你是反走后门办公室的?”
李林说:“这是咱们县委焦书记。”
乡亲们说:“哎呀,你是县委书记!俺们可有盼了。”
大嫂说:“同志啊,你是县委书记,拉着车来回走了几十里,为俺受了这么大委屈,吃两块凉红薯还给饭钱,俺信了!俺信了!”
6
从南杖村回来,焦裕禄心里像堵了块石头。这次买煤,让他经历J一次彻底的切肤之痛,他曲肱而枕,躺在**,家里晚饭摆上桌了,徐俊雅喊了他两遍他都没听见,大脑里仿佛有一片啸叫的飞雾,让他定不下神来。
徐俊雅过来拉他:“老焦,快起来,吃饭了。”
焦裕禄摆摆手。
徐俊雅问:“你又疼了?”
焦裕禄说:“没。俊雅,你别打扰我,让我静一会。”
徐俊雅说:“你就别总想煤栈那件事了。”
焦裕禄说:“俊雅,我咋能不想呢?群众没烧的,把房全拆了呀。我这当县委书记的,眼看着他们遭这样的罪,心里能好受吗?”
徐俊雅拉了他一把:“那也得先吃饭,吃了饭再想。”
焦裕禄说:“我真的吃不下。”徐俊雅回到饭桌上,摇摇头。姥姥对玲玲和保钢说:“去喊爸爸来吃饭。”
两个小家伙是爸爸的“开心果儿”,平日里,再有不高兴的事,孩子们一闹腾,就会烟消云散。玲玲和保钢跑进屋里,一人摇着爸爸一只胳膊:“爸爸,吃饭去。”
可今天爸爸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拍拍孩子的小脸蛋:“乖孩子,你们快吃饭去,爸爸累了,躺一会。”两个孩子不依不饶地摇着爸爸,
保钢说:“爸,你不开心,要不我给你唱个歌吧。”焦裕禄让两个孩子缠得没办法,只好由他们拖拽到饭桌上。可是他却一口饭也吃不下,只是发呆。一家人面面相觑,也不敢问他。姥姥给守云使个眼色,守云给爸把饭碗端起来:“爸,我看着你吃。”焦裕禄只得端起饭碗。
姥姥给他往碗里盛了些菜,安抚着:“你是一个县的当家人,心里有事,要往宽处想。”
焦裕禄说:“妈,这回我是咋也想不透了,我就想一件事,如果我们这些当干部的,有一天失去了人民群众的信任,那多可怕呀。”
姥姥说:“歪嘴和尚没人信,那本真经咋会没人信?”
徐俊雅叹口气:“怕的就是歪嘴和尚多了。一个耗子坏一锅汤,有十个耗子、一百个耗子,还会有好汤吗?”
姥姥瞪了她一眼:“他爸正伤心呢,你又往这上头引。”
下午,召开了全县反“走后门”会议,会上,焦裕禄痛心疾首地发表了一番感慨:“同志们,今天召开这个全县反走后门的会议,是要让大家明白一个主题思想:我们各级干部,特别是领导干部怎么来用手中的权力。这些日子我收到了不少群众来信,也做了一些调查,我县很多职能部门还存在着非常严重的‘走后门’现象。有的甚至霸道至极!不少群众买不来平价煤,因为平价煤的指标都让各级头头瓜分掉了,群众说句不满的话,就被打耳光。有个老大爷对我说:共产党才坐了十五年天下,一些人就变成了这个样子,再坐五十年天下,会变成什么样?我这几天耳边总是响着这句话,这句话刺耳,但它是警钟。县反走后门办公室搞了一个通报,列举了方方面面的现象,大家要认真看看,认真想想。我们开了一道为自己以权谋私的后门,等于在我们与人民群众之间垒了一道墙,等于给老百姓堵了一条路!垒墙堵路的事干多了,我们就会走到人民的对立面去!”
那天,他讲了一个小时,却整整抽了两包烟。他抽烟是一根抽到剩烟蒂时,马上再接上一根,接烟的动作迅捷利落,几秒钟内迅速完成,讲话时抽烟,烟嘴能在唇边自如滑动,抽烟讲话还可以同时双手翻阅笔记本。这个绝活别人学不来。这天因为心情过于激动,他接烟点烟手有些发抖,深深吸下一口,半天浓浓地吐出来,仿佛吐出的是一腔积郁了很久的郁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