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离开了太行堤,焦裕禄和张希孟、李林、汪湖到了韩村。
韩村在高台上,没有被淹。他们一进村,就让乡亲们围住了。一个老人问:“焦书记啊,这么大的水,你们是咋过来的?”
焦裕禄强打精神晃了晃手中的木棍:“就是坐这条船过来的。”
一个老大娘说:“孩子,你们累坏了,快进屋歇歇!”
焦裕禄问:“咱们周围的地全淹了,下雨时村里有倒房的吗?有啥困难?”
老大爷说:“焦书记啊,咱村里房是没倒,可日子算完啦,你看看——往南看明盔亮甲,往北看一片白沙,进村来房倒屋塌,揭开锅泪眼巴叉。”
焦裕禄为之动容,眼含泪水。支部书记王大水迎过来:“焦书记,可把你盼来啦!”
焦裕禄说:“大水呀,你这支部书记,肩上担着几百人的身家性命哩,你说说看,你这水,准备咋排?”
王大水:“这……这……”
焦裕禄从雨衣里掏出水流草图,指点着:“这是汪湖工程师设计的这一带排水方案,你看,你们大队应该在村东开一条河,再从村北洼挖一条沟,让客水向东北角归流。”
没想到王大水嘴一咧,往水里一蹲,大哭起来:“焦书记啊,咱还说摘掉灾区帽子呢,这场水,咱这帽子摘不了,又系了个帽带,戴的更结实啦。人还不知到哪儿要饭,谁排水啊?”
焦裕禄忙拉起王大水:“别哭别哭,这个时候你腰杆塌不得。干部不领,水牛掉井,大家伙儿看着你呢。把腰杆挺起来,带领群众渡荒。”
他爬上一个沙丘,看见还有一些枣树没有淹,就招呼队干部:“你们看看,沙丘上没有水,这枣结得不少,兰考三件宝,花生、泡桐加大枣,我们还有两件宝没丢哩。”
王大水也乐了:“焦书记,咱这儿都说:‘道南收了枣,百姓日子好。道南丢了枣,老婆全饿跑’”。
焦裕禄说:“组织群众管理好这些枣树,别长虫子,收了枣可是木本粮食。咱们呀,争取夏季丢了秋季捞,洼地丢了岗上捞。地下丢了树上捞,农业丢了副业捞。咱们村能搞啥副业啊?”
王大水说:“咱大碱场上别的不长,就长茅草,搞副业,没资源呀。”
焦裕禄说:“茅草也是资源,割了就能卖钱。乡亲们议一议,咱们还有没有救灾的高招。”
一个中年社员说:“用茅草可以搞草编,比卖茅草挣钱还多。”
焦裕禄说:“好!这样茅草也能增加价值。”
另一个社员说:“可以烧瓦盆。”
一个女社员说:“可以打草苫子。”
一个老汉说:“水退了熬硝盐也是个门路。”
一个青年人说:“焦书记,俺们青年人组织个劳务队,到火车站干装运,您帮忙给联系点活中不?”
焦裕禄说:“中!中!我可以帮你们去联系。”
另一个年轻人说:“焦书记,我们年年受涝灾,今年受灾最重,应该考虑一下怎么兴办水利,改好河道,来年可以少受损失。年年让天灾压着,咱一辈子也翻不了身!”
焦裕禄说:“小伙子,你说得对!今年受了大灾,从另一面也正好给我们治理三害的调查研究提供了第一手材料。我们狠下决心,治标又治本,才能彻底根除三害。乡亲们,刚才大家谈了不少救灾的办法,这说明,无论发生什么灾害,办法总比困难多。这连日大雨给我们带来了不少困难,但是现在最可怕的还不是灾害的威胁,而是我们在灾害面前萎靡不振!”
他把手按在王大水的肩膀上:“大水呀,群众都拿眼睛看着咱们呢,还是刚才那句话:干部不领,水牛掉井。越是在困难关头,干部才越应该挺身而出,用咱们的信心,去鼓舞群众的斗志!”
此刻,焦裕禄心里再明白不过,他必须给老百姓一些具体的东西,而他却两手空空,满腹愁肠,但他又必须而且只能把忧愁牢牢关进心底,把乐观的情绪传递给人们,让人们看见他的信心,他的豪迈。
焦裕禄拉着王大水登上高处。
2
焦裕禄和张希孟、李林、汪湖又趟着水上路了。
焦裕禄说:“汪工呀,这回咱们顺着水的流向走,柳林、金营、王孙庄、窦寨,一个村一个村地看。争取不丢下一个村。”
张希孟说:“那咱们先到公社吃点饭,带上些干粮。”
焦裕禄说:“中。”
张希孟说:“焦书记,有个事情得跟你讲讲。”
焦裕禄说:“你说。”
张希孟说:“这个公社的社长王长兴同志,工作干得很出色,天天扎在生产队里。最近听到一些反映,他向生产队要过粮食,人们有些意见,建议给他处分。”
说着话,三人进了公社大院。
社长王长兴迎出来:“领导们累坏了吧?快进屋歇歇。”
焦裕禄说:“老张啊,你跟汪工、小李在会议室先坐会,我和长兴同志谈谈!”
王长兴给焦裕禄倒下杯水:“焦书记,从哪儿过来?”
焦裕禄说:“从韩村。”
王长兴说:“韩村是我们公社受灾最大的一个大队了。”
焦裕禄点了支烟,又递给王长兴一支:“是啊,韩村一个大伯给我念了首歌谣,你想不想听听?”
王长疑惑地点点头。
焦裕禄猛地吐了口烟:“他说:往南看明盔亮甲,往北看一片白沙,
进村来房倒屋塌,揭开锅泪眼巴叉。”
焦裕禄眼里满含泪水,王长兴低下头去。
焦裕禄说:“这个歌谣就是老百姓生活状况的真实写照啊。在一个县,县委是全县老百姓的核心,在一个公社,公社党委就是全社老百姓的核心。这个核心里的领导干部,群众心里都给咱们揣着一本账呢。”
王长兴点着头。
焦裕禄又拿出烟递给王长兴:“长兴啊,有件事想问你一下,听说你去向韩村大队要过粮食,有没有这事?”
王长兴说:“有。”
焦裕禄说:“我知道你的为人,不难到一定程度,你绝对张不开这个口。这里边肯定有原因。你和我说说。”
王长兴说:我每月只有29斤口粮指标,媳妇是19斤,两个孩子和老娘没指标,最近岳母和一个侄子又来了,七口人就吃这48斤,一个人一个月不到7斤粮食。孩子饿的直哭,实在没办法了,才张口借了队里一升绿豆。”
焦裕禄沉默了,他大口大口抽着烟。
王长兴说:“焦书记,我错了。党给我平了反,我应该全心全意干好工作。这一升绿豆,我一定尽快还回去。我请求组织上给我处分。”
焦裕禄说:“长兴啊,你有难处,该找县委、找我!这样吧,我写个条子,让李林回县里后找粮食局,为你开些救济粮食。”
王长兴哭了:“焦书记,我不要救济,我会自己想办法解决的。不管怎么说,我不该去向队里借粮,我请求组织给我处分。”
焦裕禄说:“长兴啊,这样吧,你跟我到韩村去蹲点,咱们一起多为乡亲们做点事,以功补过。不过救济粮你可一定要接受,我一听说孩子饿得直哭,心里猫抓一样难受。”
3
半夜里,大雨仍在下着。电闪雷鸣。
县委的电话会议开始了,程世平在电话机前喊着:“各公社书记注意,电话会马上要开了,先点一下名,城关!”
电话里应答:“到了!”
又点:“爪营、红庙、仪封、堌阳……”
都应答:“到了。”
程世平又点:“张君墓!”
电话里应答:“到了!”
程世平听出声音不对,问:“你是谁?你们公社书记呢?”
电话里应答:“我是炊事员老赵,书记、社长和干部们都去排水了,整个公社机关就剩我一个人了。”
程世平示意焦裕禄可以开始了。
焦裕禄拉过麦克风:“现在是不是都下着雨啦?”
电话里一片声:
“下着呢,从早晨到现在没住点,一直下。”
“堌阳这边一直在下暴雨,还夹着雹子呐”!
“焦书记,张君墓这边是白帐子雨,可邪乎啦!”
“阎楼也是……”话没说完,电话里炸了一片雷声,接着是一片唦唦声,电话断了。
程世平喊着:“阎楼!阎楼!”
电话里除了唦唦声,没任何声音。
焦裕禄敲了两下麦克风:“同志们,从18号到今天,今天27号吧?对27号。从18号到27号,整整十天,这雨没怎么停过。全县降雨超过240毫米啦,这是历史上最高纪录。全县淹没庄稼十八万两千多亩,倒塌房屋4890间,砸死、砸伤18人,群众生活,犹其是吃、烧、住都有很大影响。我们把灾情如实向开封地委做了汇报。地委拨下了统销粮三百多万斤和几十万元救灾款!我们全县组织了五百多名干部下乡,投入救灾。县委机关除两名值班人员,都下去了。我们共产党人,对群众的吃饭、烧柴、居住、疾病都要挂在心上,这是我们党的优良传统……”
电话突然断了。
麦克里传进来的全是雷电的声音。
4
暴雨如注。
杜瓢村整个村子已被水围困,有不少房子已泡在水里。老乡们有的在封堵房门,有的用盆子从屋子里向外泼水。
公社副社长老洪和刘旺及村干部正组织老乡们转移。老洪对队干部说:“咱们逐家逐户地看,只要水淹到墙脚跟,就要组织撤离。撤离出来的人上柳林堤,牲口也要撤出去。咱村这些牲口,都是老焦从全县调配来支援我们的,一头也不能损失!有危房的人家,还有谁没转移?”
队干部说:“老王头。他是队里的五保户,劝了几次了,说啥也不肯走。”
老洪和刘旺来到五保户王大伯家,房子已淹在水里,正在淘着屋里的水。老洪说:“大伯,房子都泡成这样了,不能再在里面呆着了,快走吧。”
王大伯说:“我在这房子里住了五十多年了,上哪去?”
老洪说:“大伯,这水越来越大,天还下着雨,房子保不住啊。”
王大伯指了指里屋放着的一口棺材:“俺早想好了,走不了了就往这棺材里一躺,也不离了这房子。”
老洪说:“大伯,还是快撤吧,您七十来岁,身子骨也挺好,还得过好日子呢。”
王大伯说:“同志啊,你们别在这儿干磨嘴皮子啦,你就是说下大天来,俺也不走啦。”
老洪问:“大伯,您这房子有五十多年了?”
王大伯说:“可不是。我二十一岁那年盖的。我自己用泥加上麦草打的墙,比别人家墙厚半尺,这些年,咱村上泡倒了多少房呀?老房就剩这一幢了。没事,你们放心。”
刘旺说:“大爷你看水都漫到哪儿啦,再不走真的很危险了。”
王大伯说:“小子,你不懂,这墙是我自个打的,我心里有根。”
队干部说:“大伯,你要把人急死!快走吧。”
王大伯索性上了炕:“我用不着走,你让我住洋楼去我也不走。金窝银窝,不如我这土窝。”
水越来越大,已没到膝下了。屋墙开始哗啦哗啦往下掉土。老洪不由分说,背上王大伯就走。王大伯挣扎着:“你干啥?把我放下。”
出门时,王大伯用手抓住门框,说啥也不放手。老洪往后一退,王大伯手松开了。他赶快把老汉两只手抓紧,背出了屋子。老汉却狠狠咬住了老洪的后脖颈。
血从老洪脖子上流下来。老洪疼得大叫一声。刘旺说:“洪社长,您咋的流血了。”
老洪咬紧牙,迅速把老汉背出了院子,房子在他身后轰然倒塌。王大伯在老洪背上哭了起来。
饲养棚里,饲养员王老四在紧张地转移牲畜。
饲养棚已完全泡在水里,牲口畏水,不敢走,王老四身上背着豆饼口袋,手里牵着牛缰绳,拉了这头又拽那头,十分吃力。
老洪一行赶到了。
老洪忙让大家分头拉牲口。把牲口拉出饲养棚,王老四说:“还有刚下的一头小牛,在后槽呢。”
老洪说:“我去吧,你们牵上牲口快走。”说着,他转身进了饲养棚,抱起小牛就往外走。
饲养棚倒榻了,一条房檩砸下来,老洪用身子挡住了小牛。刘旺喊了声:“洪社长!洪社长!”
大家赶忙来救老洪。人们七手八脚扒开倒榻的饲养棚,把老洪抬了出来,他怀里紧紧抱住那头小牛。
大家呼喊着:“洪社长、洪社长!”
老洪睁开眼睛。身边,那头小牛伸出舌头舔他的手。
5
徐俊雅打着雨伞,用网兜拎着一网兜装中药的输液瓶子在焦裕禄办公室门口徘徊。门上挂了一把旧式铁锁,她看见李林推着车子过来了,忙问:“李林,老焦呢?”
李林说:“天不亮就去赵垛楼了。”
徐俊雅问:“不是晚上开电话会了吗?”
李林说:“刚开了一会,电话线让大风刮断了,没修好。焦书记说下去看看。上门沟通。我联系些苇箔,马上就去赵垛楼。”
徐俊雅说:“那你把这中药带去。他十多天没进过家门了。”
焦裕禄来到赵垛楼大田,天上大雨滂沱,地下泥水横流。大片庄稼淹在水中。群众正在挖沟排水,焦裕禄把背包挂在树杈上,立即加入了劳动者的行列。一位老人用篮子担土,他接过来:“大爷,您给我装筐,我来担!”
老人问:“你是来下乡的!”
焦裕禄点点头:“大爷,给我装满些。”
他担起土,一溜小跑,全身沾满了泥水。有人认出他来了:“这不是焦书记吗?”大家围过来:“焦书记,你快歇歇吧,都成个泥人了!”
焦裕禄说:“乡亲们,我干活还行吧?这里没有县委书记,只有抗灾的群众!”
支部书记赵培德来了,看见焦裕禄从水里捞出一棵豆子,怜惜地说:“老赵,多好的豆子,齐腰深了,淹死了多可惜。”
他又用手向前一指:“从那边往这里挖一条排水渠道,这片洼地的水就能排出去了,就能救活这片好豆子。”又问:“老赵,你说这里年年受灾,这灾根是什么?”
赵培德说:“就是内涝还有风沙。”
焦裕禄说:“既然看准了,就要狠抓,抓住了死也不丢!要发动群众想办法,订好规划,除掉灾根。”
焦裕禄在赵垛楼和群众一起挖了四五天排水沟,白天干了一天活,晚上又参加夜战。第六天早晨,积水全排出去了,大田里的庄稼一片青葱。
赵培德说:“焦书记,你看咱今年庄稼咋样?中不中?”
焦裕禄说:“中!中!老赵啊,这些天咱们挖了多少排水沟啊?”
赵培德说:挖了几十条呢。这五千多亩庄稼,算是从龙王爷嘴里夺回来了!”
焦裕禄望着绿油油的庄稼,脸上溢着笑容:“好呀!这就是赵垛楼的干劲!”
6
那个夜晚,韩村大队部里,一盏昏黄的泡子灯照着一张张神情严峻的脸庞。
群众会上,驻队公社社长王长兴在做着救灾动员:“社员同志们,咱们救灾的第一仗马上就要打响了!这一仗能不能有个开门红,关系着整个救灾战役的成败。焦书记说得对,小鸡有两只爪子,还能刨食吃,咱们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大活人,还能摸索不到救自己的路?我们的大碱洼里,长着大片的茅草,割下来卖了钱,就可以养活我们自己。”
一个社员说:“王社长,一斤茅草卖二、三分钱,一百斤才能挣两三毛,一千斤才能挣两三块,这点小钱,能顶啥事?”
王长兴说:“俗话说:粒米凑成箩,滴水凑成河,人多力量大,一千双手,一千把镰,不怕小钱凑不成大钱!”
另一个社员说:“一千双手没问题,可一千把镰就是个难题了。咱现在连买一把镰的钱都拿不出来,上哪买一千把镰去。”
支书王大水说:“王社长早就想到了这一点,昨天,他把自己的自行车卖了,把钱交到了大队,让咱去买镰刀和架子车。”
满场静寂。
一个社员说:“我家还有三块钱,拿出来交给队里。”
另一社员说:“我家里有扒房的十根房檩,也拿出来!”
一个女社员说:“俺家还有十斤黑豆。”
一个老太太问:“把俺家的一小篓鸡蛋拿来你们嫌弃不嫌弃?”
一个中年人说:“俺家圈里有口猪,明天就把它赶到集上卖了。”
一个小青年说:“咱还是跟国家要点救济吧?”
王大水说:“这是说的啥话?咱没能力支援国家,也别拉国家后脚。救济粮、救济款、救济物资,咱一律不要!”
这几天,东大洼里十分热闹。
韩村的群众热火朝天地割着茅草,快晌午了,王长兴招呼:“咱们休息一会吧!”喊了半天,大家谁也不停下手中的镰刀。王长兴又拉住王大水:“大水,你让大伙歇歇气。”
王大水嘿嘿笑着:“王社长,昨天咱们干了一天,打的茅草卖了一千五百块。一千五百块呀,咱韩村哪见过这么多钱?你说大伙舍得歇吗?这是从地里搂钱呀!”
王长兴说:“等再们找到卖草苫子和草编的门路,挣得会更多,多得翻几倍,快让大伙歇会吧。”
王大水看看太阳:“也好。晌午了,大家吃点干粮吧。”
社员们放下手中的活,三三五五聚到一块,吃自家带的干粮。
王长兴却悄然离开。他躲到一片灌木丛后,四下看看无人,捋了把草籽吃起来。吃了草籽,又采野菜,大口大口吃着。
7
王大水一家正在吃饭。饭桌上是蒸山芋干,野菜粥。大水媳妇说:“大水,咱家断粮都三天了,你们卖了那么多干草,咱借点钱,买点粮吧。”
王大水说:“你还敢提这事?这卖干草的钱,是队里发展生产的,一分也不能动。王社长把自行车卖了,给咱队买了镰刀、架子车,咱们队把副业搞起来,日子就好过了。”
大水媳妇说:“那要等多久,你看天天吃煮红薯干,吃得一家子肿腿肚子。”
王大水说:“再忍忍。估计王社长家吃红薯干都困难,他一家七口人,两口子一个月才48斤指标,一人不到7斤粮食,你说这日子咋过。这几天在洼里打草,我看他休息时就找野菜,收工带回家。他这人脸皮薄,也不敢给他说破。”
大水媳妇说:“也真够他为难的。”
王大水说:“这几天活太累,我看他都有些顶不住了。收工往回走一步挪不动四指,腿像让人抽了筋似的,看着让人心疼。”
正说着,王长兴背着只口袋进来了:“大水,吃饭了?”
王大水说:“王社长,还正念叨你呢,快,一起吃。”
王长兴:“我吃过了,在公社伙房吃的。公社给你家发了50斤救济粮,我顺路给你背回来了。”
大水媳妇说:“王社长,你真是俺家救命菩萨,正为断粮发愁呢。”
王大水拦住他媳妇:“不对头。王社长,这救济粮是全体社员都有呢还是只有我一家有?”
王长兴抓抓头皮:“先下来一批,我给你申请的。”
王大水摇摇头:“不对头。”
王长兴放下布袋匆匆走了。王大水在后面追着:“王社长,王社长……”
回到屋里,他怔怔地发呆。大水媳妇问:“咋啦?”
王大水说:“不对头。我听说上回焦书记来,批给他50斤救济粮来着。前几个月他借了队上一升绿豆,不知怎么这事反映到县里去了,要不是焦书记了解了他的情况,就得挨处分了。为这焦书记才批给他救济粮的。”
王长兴回到家,把一捆野菜交给媳妇,又掏出两个豆面馍。媳妇问:“怎么,你今天的干粮又没吃?”
王长兴说:“吃了,这是剩回来的。”
他媳妇说:“别撒谎了,你撒谎也撒不圆。看你脸都成菜色了。又吃草籽野菜了吧?你是咱家顶梁柱,你身子糟蹋了,这一家人怎么办?”
王长兴说:“别说了。困难是暂时的,扛一扛就过去了。”
媳妇倒了碗水,把一个馍掰在里边,推给王长兴:“当我的面,吃了。”
王长兴笑笑,吃了一口,又放下了。他媳妇命令:“吃!”
王长兴又吃了一口,还是放下了。
女儿小丫站在爸爸旁边。王长兴把小丫拉到怀里,把碗里的泡馍一口口喂孩子吃了。
8
兰考火车站的站台上挤满了准备逃荒的群众,结群聚伙的男女老幼拥挤着,叹息声、咳嗽声,小孩的哭闹声响成一片。一场突如其来的洪水,摧毁了人们刚刚建立起来的除三害的信心,兰考重新涌动起了灾民潮,焦裕禄忧心如焚。
他在站台上问一个老乡:“老乡,上哪儿?”
“陕西。”
又问一个,答:“确山。”
再问第三个人,则回答:“我也不知去哪儿,火车拉我去哪儿就去哪儿。”
焦裕禄问:“啥时回?”
老乡说:“这就说不好了。同志啊,咱兰考没救了,说是除三害,这三害是那么好除的?挖淤压碱,胶泥固沙,忙了几个月,一场水全泡了汤,就这水就治不了。”
另一个老乡说:“国家救济一个人一天七两红薯片,顶不了几天,还得扒大轮子去。”
一辆车刚进站,人们潮水般涌上去。有的挎着包袱,有的背着布袋,争先恐后往火车上爬。检票员、列车员不检票也无法维持秩序。
焦裕禄怅然地目送火车远去。
那个晚上,他耿耿难眠,脑海里一直在过“电影”:
他刚到兰考后看到的场景——灾民们担筐撅篓,拥挤在逃荒的路上……
火车站里,人们争相往停靠的火车上扒着……
现在的场景:火车站月台上一张张麻木、绝望的脸。
老乡的声音:“同志啊,咱兰考没救了……”
省委副书记李国祥的声音:“要是玩把戏的躺地上——没招了,你就早说话,省委可以报请国务院,把兰考撤消,一分为二:东边给商丘,西边给开封……”
他披衣下床,坐在桌前,抽起烟来。马蹄表的走时声在静夜里显得十分清脆。徐俊雅醒了,她看到了焦裕禄顶着肝部的背影,桌上的烟灰缸里堆得满满的烟头……她轻轻问了声:“老焦,你一夜没睡?”
焦裕禄点点头。
徐俊雅下床给他披了件衣服:“快去洗把脸,上床睡一会。”
焦裕禄说:“不睡了,我找老程说会话儿去。”
9
程世平刚起床,正刷牙,焦裕禄来了。程县长示意他坐,嗽了口,过来:“怎么起这么早。”一看焦裕禄的眼睛,程世平吓了一跳:“老焦,你一夜没睡?眼睛全充血啦。”
焦裕禄把一打纸推在程世平面前:“老程,你看看这个。”
程世平问:“什么?”
焦裕禄说:“请调报告。昨天组织部长给我的,这些干部都是想调出兰考工作的,有十多个。”
程世平说:“兰考这几年连续受了这么大的灾,群众没了信心,干部也是人心浮动。特别是这场大水,又把人们心里刚刚烧起的一点点火苗兜头浇灭了。”
焦裕禄翻开一张纸:“你再看看,这是一个干部写的打油诗,叫《十二愁》。”
程世平接过来,念道:
吃也愁,穿也愁,
住也愁,烧也愁,
前也愁,后也愁,
黑也愁,白也愁,
进门愁,出门愁,
愁来愁去没有头。
他放下纸:“这种情绪很有代表性啊,一些干部真是让这顶‘愁’帽子压得爬不起来了。现在形势确实很严峻啊,人说按倒葫芦起来瓢,咱兰考是葫芦还没按倒,瓢早起来了。治风沙、盐碱刚开头,这洪水又闹腾上了。这几天灾民潮又起来了。”
焦裕禄说:“我昨天到火车站去了,比冬天那时人一点也不少。”
程世平说:“县委有人说,这是撤了劝阻办的必然结果。”
焦裕禄说:“三害一天不除,老百姓就一天没好日子过。”
程世平说:“当前还是得稳定干部队伍啊。你说得对:干部不领,水牛掉井。”
焦裕禄说:“灾害面前,干部思想产生波动也是正常的。‘千里做官,为的吃穿’,他在这里工作,衣食无着,能安心吗?所以说坚定干部的信心非常重要。没有抗灾的干部,就不会会有抗灾的群众。”
程世平问:“听说林场的吴子明也写了请调报告?”
焦裕禄说:“昨天关局长来,说吴子明又提出把报告撤回去。过几天,我得去林场看看。”
程世平说:“还有一个人,虽然没写请调报告,但也有离开兰考的想法。”
焦裕禄问:“谁?”
程世平说:“汪湖。”
焦裕禄沉吟:“汪工想离开兰考,不是因为条件艰苦。”
程世平说:“他是让一些事吓着了。还是你以前说过的那话,得让干部,优其是汪工这样的技术干部有个干事、干成事的环境。”
10
焦裕禄骑车来到后坑沿鱼场时,胡大爷正在鱼场边一块地里拔种上去的庄稼。焦裕禄走过去:“胡大爷,干活呐?”
他看见胡大爷拔庄稼苗,大吃一惊:“胡大爷,这苗好好的,为啥拔它?”
胡大爷说:“焦书记,这块地原来也是垃圾场,咱们修鱼塘时垃圾清走了,就空下来。我看这块地就这么闲着,就开了一下,种了点庄稼,队里干部说我这是啥搞资本主义小自由儿,让我今天就拔干净。焦书记你说,我种点庄稼咋就成了资本主义了哩?”
焦裕禄栽着让胡大爷拔下的苗儿:“大爷,千万别拔。这都是一类苗,来来来,我帮你再栽上去。谁要来拔,你告诉他这是焦书记栽上去的。”
胡大爷说:“我问他们,这地荒着长了草,算是资本主义的还是社会主义的?他们说咱宁可要社会主义的草,也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焦裕禄说:“满地都长社会主义的草,咱们喝着西北风干社会主义?”他找了把锨,刨着坑,又把拔了的苗种上去了。又拎了水桶,去塘里打来水浇灌栽下的苗:“塘里水肥,浇上就活了,中午拿些树条子遮一下荫,别晒蔫了。”
胡大爷说:“焦书记,像这样边边角角的闲散地,哪个村都有。要是让社员们开出来,能种的都种上,不挺好吗,其码也给国家省些救济粮。”
焦裕禄说:“大爷您提醒了我一个重大的问题。这个事,值得认真研究。”
干完了活,胡大爷问:“焦书记,大清早你过来,有事啊?”
焦裕禄说:“差点让我忘了!胡大爷,一会你打些鱼,送县委去。”
胡大爷答应着:“好嘞!”
焦裕禄又叮嘱:“让水养着,别让它死了啊。”
胡大爷说:“你放心。”
11
救灾干部大会正在举行。
干部们情绪低落,一个个双手捧头,不作一声。
焦裕禄说:“今天参加这个救灾大会的,都是公社、大队、生产队的主要干部,大伙先说说,谈谈对救灾的建议也行。”
提议再三,仍无人发言。
焦裕禄说:“说吧。我想听听你们的意见。”
不知谁带头低声啜泣起来,这一下引得全场一片啜泣之声。
焦裕禄走上讲台,面带笑容:“你们不说了,你们不说我可要说啦!同志们,这几天,我在各公社转了一遭,形势大好啊!”
大家齐齐一怔,一个个抬起头来。
焦裕禄说:“但是,有的干部在这大好形势面前吓破了胆,躺倒就哭。可是哭有啥用?天还是要下雨,地还是要积水。对不对?要是哭能管用的话,我这个县委书记带头哭。”
他伏身在桌上,“啊、啊”地做大哭状。
会场气氛立刻为之一改。人们转悲为喜,轰堂大笑。
焦裕禄说:“哭是懦夫的行为,不是兰考男子汉的形象!不是共产党员、共青团员、社会主义农村干部的形象!”
他点了一支烟:“有个同志写了个《十二愁》的顺口溜,我念一念:”
吃也愁,穿也愁,
住也愁,烧也愁,
前也愁,后也愁,
黑也愁,白也愁,
进门愁,出门愁,
愁来愁去没有头。
人群中有人笑了。
焦裕禄说:“别笑。兰考这顶愁帽子,确实能把人压得喘不过气来。现在,洪水过后,灾民潮又在回潮。所以有的同志说兰考最难改变的就是这个‘兰考路线’。什么叫‘兰考路线’?就是逃荒要饭的人走的‘路线’。摆在我们面前的有两种选择:苦干,还是苦熬?回答是:只有苦干才有出路。当然苦干不是蛮干,要有科学的态度,兰考灾情这么重,光有不怕苦不怕困难的精神是远远不够的,必须拿出战胜灾害的科学的办法。不管哪条路,只要附合兰考的实际,我们都可以走一走。”
一个公社书记说:“焦书记,我有个问题请示一下,我们公社各大队有都有些闲置的荒地,有的社员搞了小片开荒,长出的庄稼比生产队的还好?这种情况怎么办?”
焦裕禄说:“今天早晨我就碰到了这样的事。小片开荒的庄稼被勒令拔掉,说是资本主义的。我又给栽上了。土地是社会主义的,社会主义的土地上怎么能长资本主义的苗?我说小片开荒应该鼓励,这是群众渡荒的一条路子。县委很快会开会研究出一个鼓励政策来。”
公社书记们议论起来。
焦裕禄说:“任何时候,办法总比困难多,生产自救的路子有的是。”
他让李林把一盆鱼端进了会议室。鱼盆往地下一放,大家看见,盆里有一二十条半斤多重的鲤鱼,纷纷议论起来:“这鱼好鲜啊,不大不小,正是好吃的时候。”
有人问:“焦书记,你今天是不是想请大家吃鱼?”
焦裕禄说:“你们光看见鱼了,咋不问问这鱼是从哪儿来的?”
大家问:“还真是,这鱼哪儿来的?”
焦裕禄说:“城关后坑沿那个大坑。”
有人问:“那不是倒垃圾的废坑吗?怎么有这么好的鱼呀?”
焦裕禄说:“你们谁不相信,散了会可以到那儿去看看。现在这个废坑里有十几万条鱼,个个都长到这么大了,还有一斤多重的呢。废坑经过改造,变成了鱼场,栽了藕种了蒲草,成了一座宝库了。”
一个公社书记说:“十几万尾鱼,算笔细账,顶一个公社三四个月的收入哩。”
另一个公社书记说:“要照这么说,那收入是相当可观的。”
焦裕禄问:“你们公社有没有这样的废水坑?”
公社书记们说:“有啊,像这样的废水坑,哪个村都有。”
焦裕禄说:“你们能不能把各村的那些废水坑利用起来,像后坑沿一样,养鱼种藕?”
大家都说:“这是个增加收入的好渠道,回去我们也试试。”
焦裕禄激动了:“同志们,只要我们肯动脑筋,挣钱的门路多的是。领导干部访贫问苦是应尽的职责,可你要是年年只访贫问苦就有问题了。你在那个地方当领导,你治下的老百姓不能脱贫,是你的耻辱。”
一个公社书记说:“今天焦书记请咱们吃鱼,大家回去都养鱼。”
焦裕禄问:“你们想不想吃鱼?”
大家说:“吃鱼谁不想?”
焦裕禄说:“那好,想吃鱼,都养鱼。不养鱼,别吃鱼。这盆里的鱼是教材,不是吃的。现在还没长成个儿,咱还是把它送回渔场里去吧。”他招呼李林:“李林,这盆鱼送胡大爷那儿去。”
李林答应着端上鱼走了。
12
李林把鱼盆端到塘边:“”胡大爷,鱼送回来了。”
胡大爷不解:“送回来了?为啥?”
李林说:“焦书记让送回来的。胡大爷我走了。”
李林一走,胡大爷犯了嘀咕,他围着鱼盆不停地兜着圈子,自言自语:为啥把鱼送回来了呢?
他坐在鱼池边,看着在水里翻花的鱼,自言自语:这事可怪了,咋会把鱼送回来?
想了一会,他一拍脑袋:嫌少!焦书记一准是嫌少。
他划着小船,拎上网,去撒鱼了。
大家正开着会,李林又端了一大盆鱼进来。大家一看又端了一盆鱼,不知怎么回事。李林说:“焦书记,这是胡大爷送来的。这事怪了,我送走一盆,他又弄来更大一盆。”
李林答应着走了。
到了鱼场,李林放下鱼盆,对胡大爷说:“胡大爷,焦书记说,鱼不要再送了。”
胡大爷问:“这是为啥?”
李林说:“焦书记说这鱼让大家看看就行了,不吃。”
李林走了。胡大爷更困惑了:送了两次拿回来两次,这是为啥?
他愁眉苦脸地坐在池边想着,老伴来喊他,叫了两声叫不应,走过来拍了他一下:“这大热的天,你坐在这里想啥呢?”
胡大爷愁眉苦脸地说:“老婆子,我在想一件事,想得我头疼。”
胡大妈问:“为啥头痛?”
胡大爷说:“跟你说啊,焦书记从这儿过,让我打些鱼送县委,我打了十几条,送过去了,没多大功夫他又让人送了回来。我以为是焦书记嫌送得少,又多送了一些去,这回送回来的更快。这到底是为啥?”
胡大妈一拍大腿:“这还不明白,这头一次送回来,是嫌少。这第二回送回来的鱼呢?”
胡大爷一指鱼盆。
胡大妈看了看:“是嫌小。”
“嫌小?”
胡大妈说:“这坑里这么多鱼,你不会拣大个的送去。”
胡大爷一拍脑袋:“明白了明白了。这一回是嫌小。说起来,这鱼场全是焦书记帮咱们建的,组织机关上的人来义务干活,又联系鱼苗。”
胡大妈说:“照我说呀,人家不光是嫌小,还嫌你是个不开窍的榆木脑袋。”
胡大爷说:“你都把我说胡涂了。”
胡大妈说:“你给焦书记送鱼,咋老往县委送呢?记住,你现在再撒几网,挑大的,送焦书记家去。”
胡大爷连声说:“对对对!”
13
焦裕禄回到家,院子里孩子们围着一盆鱼。
焦裕禄问:“哪来的鱼?”
徐俊雅说:“城关后坑沿胡大爷送来的。”
孩子们欢呼着:“有鱼吃喽。”
徐俊雅说:“老焦,这鱼是燉呢还是红烧?要不大锅燉上吧。从来到兰考,孩子们就没吃过鱼。”
焦裕禄沉思着。
徐俊雅说:“葱我剥好了,姜片切出来了。你要没事帮我把鱼拾掇拾掇?”
焦裕禄找了只水桶,连水带鱼一下倒进水桶里。
徐俊雅问:“老焦你干啥?”
焦裕禄说:“这鱼正长个呢,咱不能白吃人家的鱼。”
徐俊雅说:“这鱼场是你带机关干部挖出来的,鱼苗也是你给弄来的,咋就算白吃了?”
跃进说:“爸,挖鱼塘我们都参加劳动了。程伯伯还说,参加劳动就能吃鱼。”
焦裕禄说:“傻小子,咱吃鱼是要花钱的,这沾便宜的事,一点也不能做。”他提起水桶要走,孩子们哭了。
玲铃嚷着:“爸爸我要吃鱼。”
徐俊雅说:“留两条小鲫鱼,给孩子养着玩吧。”
焦裕禄说:“小鱼还得长个儿,放回塘里养着吧。”
他抱起保钢:“宝宝乖,小鱼要找它妈妈,你跟爸爸一起,把它放回鱼塘里,让小鱼找它妈妈去,好不好?”
宝钢说:“好,我跟爸爸去放鱼。”
孩子们都嚷着:“我们也要跟爸爸去放鱼。”
焦裕禄拎着水桶,带着跃进、守云、宝钢、玲玲来到后坑沿渔场,
胡大爷一看焦裕禄又把鱼送回来,大惑不解:“焦书记,你怎么又送回来啦?”
焦裕禄说:“胡大爷,我让你打几条鱼,是给各公社书记们看的,不是要吃的,你怎么连续给我送呢?”
胡大爷笑了。焦裕禄说:“胡大爷您老人家肯定误会了,我第一次把鱼送回来,你又送了更大一盆,是不是因为觉得我嫌少?第二次我又让人送回来,这一回您又送来了,而且大都是比前两次大得多的鱼,是不是觉得我嫌鱼小啊?”
胡大爷直抓头皮:“焦书记,当初要不是你,就没有这个鱼场。你费了这么大心,出了这么大力,孩子们吃几条鱼,不是应该的吗?这桶鱼你还拿回去,就当是我给孩子们捞的,到时从我工分里扣,咱不沾公家的,行吗?”
焦裕禄把死了的几条大鱼捞出来,其它的倒在水里:“这些鱼还长呢。这大鱼卖了,钱归公。”
宝钢看着在水里游动的小鱼,高兴地叫着:“小鱼找妈妈去了!”
胡大爷叹口气:“焦书记啊,让我咋说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