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方形划好了,方方正正,大小适中,一股沉沉的夜风迫不待地挤了进来。
郝运香眯起眼,踮着脚尖从长方形里探出了半个身子——嗯,高了点,一会儿得搬张凳子摆下面;伸出手摸了摸长方形的边——哦,有点拉手,可惜没带砂纸,一会儿跳出去兴许会刮坏纱,得小心点。
她边想边耸起鼻子狠狠吸了一口窗外的空气——里面有从内古阿拉善草原远道而来的粗粒沙子,有从河北张家口**耕地彻奔袭而来的细土坷垃,有从撒够欢的车屁股后喷出来的化合物——此时已然与一氧化碳、二氧化碳亲密结合,互相搀扶着扭成一根色的绸带随风摇摆。夜空里弥漫着的气流带着质感与重量散发出股铁锈味。
真好闻,郝运香咳嗽了几声。
一辆路虎停在街边,简陆提了瓶红酒从里面钻了出来。他斜在霸气的引擎盖上抬起头凝视着面前的大厦——里面有一间屋子将成为傅天爱的婚房。
突然,简陆懒洋洋歪着的身体绷直了,两眼冒出探照灯般的光束,射向大厦的某一扇窗户——一个女人,穿着婚纱,双手把着窗户沿,撅着屁股探出大半个身子,面向苍穹长发飞舞,嘴巴一张一合,似乎在大喊着什么。
简陆右脚大力蹬向引擎盖,左脚顺势飞跨出乔丹才迈得出的距离,摆脱掉来自地面和鞋底的巨大的咆哮着的摩擦力,嘶喊了声“籁籁”,消失在大气中。
郝运香一站上椅子,就觉得脚下的大理石和头上的天花板玩起了乾坤大挪移,一会儿你在上面我在下面,一会儿你在左边我在右边,弄得她头晕恶心。要不是两只手下意识地把住玻璃框,她真会晕过去。岂料,两只手一抓住窗框便再也不听指挥,大脑都急得咆哮“松开啊”,双手却装痴卖傻似的牢牢把着毛玻璃框。僵持了一会儿,大脑累了,决定休息会儿再跟平常让干吗就干吗的两条胳膊恶斗。
处于无意识状态的郝运香双手死攥着窗沿儿,撑住自己探向空中的大半个身体。为了保持平衡,屁股不得不一边翘起来一边坠下去,类似于梁羽生大侠描写过的“千斤坠”身法。
门外,简陆踹开520 号总统套房的大门。穿过门厅,扑到窗前,奔至郝运香撅起的屁股处,抱紧了——“嗨”一声发力,没拔下来;再“嗨嗨”两声发力,还是没把郝运香拔下来。最后,他只好一手揪紧郝运香的裙子,一脚踹倒凳子,这才算把郝运香从窗框里拔下来,一把揽进自己的怀抱。
他喘着粗气搂紧了自以为的妙人儿,下巴不停地摩挲着怀里的妙人儿的头皮,嘴里还念叨着:“籁籁,你这是要干什么?不带你这么胡闹的。你要跟我赌气,你干什么都行,就是不许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简陆越想越后怕,双手不自觉地摇晃起怀里软软的身体。
郝运香经这一摇,那条本打算在胃里安眠的火龙被摇醒了,它猛地蹿上喉咙口,压迫得郝运香一抬头,哽了哽脖子,哗啦啦吐了简陆一身。
简陆一把推开郝运香跳了起来:“你是谁?”
郝运香摇摇晃晃抬起脑袋,抹了抹嘴:“我是谁?你是谁?你我是谁?”
简陆大吃一惊:“郝运香?!”
再看看周围,椅子翻倒,压在一块刚好与窗户破洞尺寸一般小的玻璃上,旁边摆着一把金刚石刀,任重的大照片驾在正对着户的小酒台上,洒下暖暖的微笑,一地散乱的外衣内衣与黄瓜皮。
郝运香两只手鲜血淋漓,还不停地擦嘴抹脸,弄得一张脸上的白的红的稀的浓的稠的完全搅和在一起,披头散发,龇牙咧嘴简陆明白是怎么回事了——还以为是籁籁跑来自杀,自己太自作情了。籁籁是那样的人吗?要是那样的人,这会儿你就不会对她念不忘。不过这也太巧了,敢情我的前未婚妻要跟郝运香的前未夫结婚?简陆不可置信地摇了摇脑袋。
眼看这场面不管不行,简陆脱掉被吐脏的外衣,再脱下里面细棉布衬衣,撕成条儿,跪在郝运香面前给她包扎。简陆拱起的胛骨肌肉线条十分醒目,一动一动像两只肉鼓鼓的小耗子。郝运觉得十分有趣,情不自禁地戳了戳。
简陆抬起头,被郝运香的形象吓了一激灵,他伸出手在郝运眼前晃了晃:“郝运香,还认识我吗?老简。”
“别晃了,再晃我又想吐了。”
简陆赶紧停手:“你打算玩空中飞人?”
“不,我要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是,你现在的颜色确实挺有得看。”简陆去卫生间拿了条湿巾,“还是擦擦吧。”
“不擦了,我歇会儿,一会儿我还得跳。”
“还跳?别跳了,真想跳,刚才早跳了。再说你跳得下去吗?你把着窗框的手劲儿,阎王爷站在窗户外面都拉不出去。”
郝运香看看自己包扎好的两只手,一脸无辜,自己也挺纳闷的:“我真想跳的,真的。刚才一站上凳子,就看见一大片土豆花,紫的红的,开得像着火了似的那么艳。还有一大群蜜蜂嗡嗡的,搅成一团明黄色的云在花上来回飞,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忽上忽下……真好看,就是看着眼晕得厉害,只好抓着窗框。”
简陆笑了笑:“多大点儿事啊?值得玩这么大。你知道吗,跳下去什么样儿到了地底下就什么样。你想想自己顶一颗开花的脑袋,胳膊腿也摔折了,成天跳霹雳舞似的在地府里蹦跶,阎王爷看着都糟心,还能给你好日子过?”
郝运香清醒了点儿,打个了冷颤:“可我在这里也没好日子过——我什么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你不还有你自己吗?”
“可我的心肝、子宫、下半生都没了!”
简陆被这声喊弄迷糊了,心肝和下半生没了好理解。子宫也没了?宫外孕被摘除了?
“你子宫哪儿去了?”
郝运香扬了扬手,表示这你不懂,懒得跟你解释。
简陆盯着郝运香:“你是任重前女友吧?”
郝运香吃惊地瞪着简陆,见了鬼似的:“你怎么知道的?”
“还没认出来我是谁?”
“你,你,你是谁?”
简陆将脸摆在郝运香眼前:“老简,傅天爱的前未婚夫。”
郝运香听到傅天爱三个字,一个虎扑上前,对着老简开始胡乱抓挠:“你,你就是傅天爱的男人?我恨死你,你为什么不看好自己的狐狸精,她把我的下半生掳走了,你知道不知道。”
简陆抓住郝运香的两只手,拍拍她的脑壳,嘴里轻轻安慰着:“好了,好了。”
简陆的手像是有魔力,郝运香安静下来:“你、你、你也是来跳楼的?”
简陆哈哈大笑,笑得腹肌都快融化了才停住:“你就当我是来楼吧。我建议咱俩为这能死到一块儿的缘分干一杯。正好我带了好酒。”
幽幽的蓝光缓慢揭开了黑沉沉的夜幕,月亮的银盆大脸眼看瘦了下去,最后连轮廓也一点一点消散了。一抹柔和的霞光镶着圈儿黄色的光晕悄悄爬上了天的尽头。大地抖了抖胸肌,神采扬——来吧,孩子们,尽情碾压我吧,不要害怕,我是你们最坚的后盾。
郝运香靠在简陆的怀里沉沉地睡着了。
自杀就跟背后被枪杆子抵着不得不上战场的逃兵似的,冲锋一吹,两眼一闭冲出去,第一拨子弹没将其扫死,所有勇气立马竭,就地倒下,鸵鸟似的一头钻进死人堆里,再不做他想。
郝运香现在就是这样,寻死的勇气一丝不剩,好赖活着的信重新燃起——再差还能差过在地府里阎王爷眼前嘴歪眼斜断手折地跳霹雳舞?
郝运香背着自己的大书包,站在办公室门口时已经是下午一三十分了——她翘了一早上的班,没请假。反正死猪不怕开水烫老娘可是从真自杀现场回来的,要敢摘我子宫,我、我就敢……哼!敢干什么暂时还没想清楚。她大力推开门,又“砰”一声撞门,双眼朝天,鼻孔外翻,“咚咚”走到办公桌前,背包“啪”声甩在地上,左脚勾出椅子,一屁股把自己的身子砸进去——来吧老娘谁都不怕!
半晌,身边悄无声息,只有郝运香自己的心跳声——先由“咚咚”的不规则长重音变成“砰砰砰”的间歇性短重音,接着变了“扑通扑通”的断续音,最后“滴滴滴”几声消失在周围无边沉默里。郝运香抬起头环视了周遭——一个人没有,只有林晓萸上茶杯里袅袅升腾的水汽显示出一星点活气儿。郝运香颓然靠向椅背。
不知过了多久,林晓萸进来了,后面跟着咕咕哝哝说着什么的李大姐。两人瞧见了眼神直勾勾的郝运香,安静下来,分别坐进属于自己的位置。
“郝运香,你过来一下。”林晓萸开口了。
郝运香站起来,浑身笼罩着豁出去的绝望气息,径直走向林晓萸的办公桌。站定后,她双眼不争气地盯牢桌上的茶杯——差点没管住自己的双手,端起地上的热水瓶给她续点热水。
林晓萸开口了:“你上午怎么没来?”
郝运香死盯着茶杯,就是不张口。
“我们刚才开了一个简短的会。”林晓萸停顿了一下,看郝运香没有反应,接着说,“是关于今年的员工能力与素质考核以及下阶段各科室的人员调度与任免的会议。”
郝运香心里有主意了,她端起林晓萸的茶杯试了试水温,待会儿泼向她的时候不能太烫,烫伤她还得付医药费——钱是大风刮来的吗?
“咱们科室也有比较大的调整。”林晓萸有意识地在“比较大的调整”这几个字里加了重音与停顿,看着郝运香,并等着她的反应。
郝运香端起了茶杯,将其送至嘴边,大大抿了一口——泼向林晓萸之前最后确认一下——泼出去的将是我八年来的进退有度、我的梦想、我的青春、我的子宫,代价够大了,不能再往外掏钱了。
不烫嘴就烫不伤脸,泼出去就行了。
“咱们科室将合并进总务行政科,分管一切有关于公司重大决策文件的上传下达以及管理、整合、归档,并配合协调各科室日常工作,确保公司整体的行政运营能力良好高速高效运转。”
郝运香端起茶杯,战前的心理与生理准备同时做好。
“我要离开总务科去制作部。郝运香,恭喜你,你将接任我的工作成为总务行政科科长,李大姐是副科长。这份文件你拿回去看一看,然后签名,并草拟一个工作计划给我。”
“哗”,满满一杯茶泼向了林晓萸。郝运香愣了仅仅四分之三秒八抓鱼似的扑向林晓萸,擦拭着她头上、脸上以及身上滴滴答答落的茶叶梗子、枸杞子、**沫子、水珠子……郝运香奔出办公室,奔下八楼,奔进七楼的卫生间——奔进她本以为将永久消逝的美梦里。
在七楼的卫生间,她一把一把揪着手够得着的自己身体的任部位,用头一下一下撞着厕所并不坚固的隔板,一边笑一边任由水汹涌,她对自己说:子宫,你好!你回来了!
十分钟后,郝运香出来了,趾高气昂的——以后我就是科长了哈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