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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城最冷的时节,温度也就比前面相差过几度,宁城人感觉不出来,反正哪年的冬天都这样。家里没有暖气,全靠空调救命。走到哪,都听到空调外机的嗡嗡声。
寒假已经开始,校园里空****的,鸟儿在教学楼的窗边吱吱地叫着,不用担心被人驱赶,围墙那边的几只猫像是招募了新成员,组团在林荫大道上玩起了游戏。司牧洋认出领头的那只,和陆原像是旧识。它傲娇地领着它的一帮小弟们,从他脚边跑过,并不因为他是陆原的导师侧目而视。
“笑什么?”马秋涯的头倒是侧过来了。
“没什么。”司牧洋看老头鼻子冻得通红,连顶帽子都没戴,建议道,“去我实验室坐坐吧。有个学生给我带了盒英红九号,我给你泡一杯。”
“学生?哼,你当他们是陆原啊,他们年纪和你差不多大,个个拿的是博士学位,你得尊重点人家。”
司牧洋连声应着,不和老头计较。老头还没从周梵的过世中缓过神来,这几天看什么都不顺眼,动不动就发脾气。
周梵的死,警方最后定性为车胎爆炸造成的交通意外,和常醒月的性质差不多。车子是三天后从江里打捞上来的,他陪马秋涯一起去看周梵。虽然胡渣满面,但周梵很安祥,完全没有因为坠江惊恐到面容扭曲。
常皓月撤案了,不知道吴梦蜻和他说了什么。只要做过,就会留下痕迹。警方在酒店的监控录像里还是发现了周梵有几次进了常醒月的房间,虽然他每次都戴着帽子和口罩。周梵死了,再往下挖已没有意义。有时候,粉饰太平不是皇帝身上那件的新装,而是想要个心安。
死亡让人很难接受,可是,确实能解决很多问题。
应该最伤心的人是周萤,但她一直没有露面,经纪人对记者说是悲伤过度,现在在医院输液。周梵的后事是宁大办的,火葬那天,周萤发了条微博:永失吾爱,后面配了三根白蜡烛。前些日子网上对她滔天的声讨声一夜之间不见了,袁迅对司牧洋说:算了吧,她都那么惨了。人都是同情弱者的。不知道周萤会不会借这个机会翻身,但是她和袁迅的CP是彻底解绑了,袁迅也算得偿所愿。翻了身,周萤也不能营销以前的人设,她会走什么样的一条路,是她公司的事。袁迅不看好她,说她演戏就是个花瓶。司牧洋心道:你以为你很优秀,你不过是走了点狗屎运吧!
还有一件事,也算是周梵去世后的后遗症。谢于彤辞职了,说是工作这么久,一直没休过假,这一次,她要好好地给自己放个长假,去看没看过的风景,去吃没吃过的美食。如果有个艳遇,那就在当地嫁人。职场女人都很理性,其实是心硬,这不太像谢于彤会做出的事。司牧洋问她,是不是担心他会对她做什么?她摇头,坦白道,我不值得司教授放弃原则,我只是被周梵吓到了。他是犯过一些错,但错不致死。我走到今天,也用了一些见不得光的手段,我害怕有一天,我也像周梵一样,最后命丧长江。我小时候溺过水,差一点淹死,太难受了。
本来也不是关系多好的人,她特地过来告别,司牧洋便和她聊了会。走的时候,她还参观了下实验室,里面的设备和器材,当初还是她经手的。她说,我虽然辞职了,但是我手里面还有辉星的不少股份,司教授你的抗癌疫苗,请考虑给辉星一个机会。
这个女人确实很精明,走了还要辉星欠她一份人情。江湖路远,说不定以后什么时候又要合作了,一切皆有可能。
最后一次见周梵,周梵也是要求参观下实验室。那天晚上,他格外的洒脱、真诚。司牧洋发现他现在和马秋涯走的那条路,正是他和周梵那天晚上走过的。
可能是冬天容易让人觉得悲伤,司牧洋的心里也沉沉的。“听说周梵给您留了封信?”他知道老头很想和人聊聊周梵,可是其他人哪有这个胆。
“是邮件。”老一辈人认为信是用手写的,由邮差骑车送过来。
“他设置的是定时发送,好几天前就写好了。”马秋涯叹了口气,“他说他对我很有意见,问为什么高校要搞什么非升即走,青年博士们刚刚入职,教学任务重,又要争取项目。给的时间那么急,订的指标那么高,他们没基础,没人脉,没资源,怎么完成?这不是筛选人才,而是逼走人才。”
“现在高校都这样规定么?”司牧洋还是第一次听说。
马秋涯点头:“主要是一些青年教师不思进取,动不动就躺平,高校也无奈,这是大趋势。”
“周梵他还好啊!”
“就是因为好,才无法面对他犯的错。”他在邮件里感谢了马秋涯,说他知道他对他并不满意,但还是把研究所交给了他。他很抱歉辜负了马秋涯的信任。他很喜欢宁大,以在宁大执教过为豪,这段岁月是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
邮件很短,就这么几行字。里面没提常醒月,也没提陆原。他至死都不愿意破坏他的完美人设。
马秋涯摇头,他不太懂这个世界,什么时候一个高校教师也需要人设了?
周梵还把他和陆原对话的完整录音发给他了。
马秋涯苦恼地拧着眉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评价他这个人,很矛盾,很复杂。我们都有两面,可他的两面对比特别鲜明,一面是追求光鲜亮丽的生活,为此,什么事都能做得出来,一面是作为一位科研人员的本心,他把研究所管理得很好,他带的学生没有一个延毕,他”老头词穷了,直摇头,“太可惜了。”
谁说不是呢,那天晚上的周梵才是真正的周梵,可他被这个物欲横流的世界看花了眼,他迷失了自己。他无法面对这样的自己,只能选择终结。
两个人又默默向前走,走到毛线球那,又掉头回转。快走到实验室那,马秋涯像是平静了点,问道:“陆原走了吗?”
“走好几天了。”嫌疑解除的第二天,他就让肖鹏把她打包走了。
“干吗这么急?”
“她都两年多没做实验了,再拖就老了。”
“你没去送?”
司牧洋用小手指挠挠眉毛,回道:“送过了。”又不是不再见面,送一次就够了。机场又不是什么好地方,从市区开到那,挺远的。
马秋涯盯着他看:“搞科研要理性,谈恋爱,还是听从心的指挥。口是心非。”
司牧洋有些无语:“您老什么都懂啊!”
“那是,过来人么!”
好吧,他是故意没去送陆原。不管多么理性、自信的人,一碰爱情,就有点患得患失。他一直觉得陆原对周梵不是完全没有爱的,可能陆原年纪小,可能是时间短,心中的懵懂还没来得及发展成爱,再加上周梵后面做了那些事,那点懵懂消失了。现在周梵死了,死的人总会让活着的人只记得他的好,那点懵懂会不会又浮出水面?
他想让她好好地静一静,理一理。
吴梦蜻怒其不争:你和我情况不同,袁苇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草绳。陆原她连开始都没开始,你这时候该出手时就出手。你为她做了这么多,她没点数么?要我说,你就不该让她出国。这一出去,万一出现个什么人,你哭都没地方哭。
司牧洋更正:我为她做了那么多,不是为了让她爱上我。要是真出现那么个人,那我很庆幸我们之间还没开始。
吴梦蜻朝着他大吼:你懂不懂,爱情是自私的?你到底对她是爱还是欣赏?
欣赏她就不能爱上她么?他也很自私,不然干吗把她送去美国?美国那儿怎么说也是他的主场,没有一点点周梵的影子,甚至没人知道这个名字。她见到的每一个人,看到的每一处风景,都和他有关。
他没有告诉吴梦蜻,他本来想在陆原出国前带她回一趟青台,不是见家长什么的,不过,肯定会见下他那快疯狂的亲妈,他想让她看看他长大的地方,看看青台的海。他还买了一套露营设备。他已经很多年没有露营了,其实,他很喜欢露营,喜欢那种幕天席地、仿佛天地间只有他和她。他搭帐篷,她做饭,可以聊手里面的实验,聊路过的城镇,聊曾经见过的某座山、一条河
周梵死了,以那样的一种方式。
他和陆原先这样分开吧,就当是爱情对他们的考验。如果有一个人出现不会有那么一个人的。
马秋涯突然揪着路边的一根枝头惊叹道:“这是花苞吧?”
老头傻啦,竟然忘了不久就要盛开的春梅。这个时候,梅树满树没有一片叶子,却枝枝遍布着小小的花苞。春节前后,梅花就要开了。宁城还有座梅山,满山栽的都是梅。那时候,一树白,一树红,还有罕见的绿梅,经过宁城的人,都要去打个卡。这还是陆原告诉他的,她还说梅山附近有家寺庙,素斋做得很好吃,豆腐能吃出肉味。他问她到底是想吃肉,还是想吃豆腐。
马秋涯唏嘘道:“看到了花,春天应该快了。唉,宁城的冬天实在太冷了。”
司牧洋笑道:“要不要来杯热茶?”
马秋涯急步走向实验室,司牧洋回头又看了眼路边的梅树。
有点想陆原了。
2
陆原走的那天,周梵举行葬礼。所有的事,是肖鹏告诉她的,说了很久。说完,飞机降落在卡塔尔机场,他们将在这转机。
知道卡塔尔,还是因为中国一位世界级的棋后,为了爱情,远嫁到中东这个沙漠上的小国。
爱情的力量到底有多大?因人而宜,因事而宜。
为了迎接新年,卡塔尔机场稍微装饰了下,很有新年的感觉。慌慌乱乱的,都没注意到新年的到来。现在已经是新的一年了。
陆原沉默得太久,肖鹏有些担心:“你还好吧?”
陆原点点头,问道:“你说我们在美国要呆多久?”
肖鹏不太确定:“提升后立刻进入临床,一年?两年?想宁大了?”
“你不想么?”
肖鹏老老实实道:“我还没来得及和宁大培养出感情,我想的多的是燕大。不过,我更想有新的生活。”
登机的时候,陆原看着跑道上起飞、降落的飞机,卡塔尔属于亚洲,她离宁城还不算远,她在心中轻声道:教授,新年快乐!
陆原觉得肖鹏回国后,不需要找什么工作了,改做卜卦好了。卜得真准,还有两个多月,他们来美国就整整两年了。
秋天已经快到末尾,树叶快掉光了,不久,中部严酷的冬天就要来到。抗癌疫苗的三期临床已经结束,效果比预期的还要好,项目负责人每天都兴奋得像打了鸡血样,逢人就谈抗癌疫苗。
陆原脱下身上的白色大褂,小心地挂在衣架上。然后拿过一边的行李箱,把桌子上的书和笔记放进去。这半年,她吃住都在医院,临床阶段的所有实验都已结束,今天要回研究所了。
肖鹏去了餐厅,说实话,医院餐厅比研究所的餐厅好太多了。研究所的餐厅也不是不好,是吃不惯,实在不适合中国胃。就是米饭,好像和中国也不一样。肖鹏说,研究所里80%是美国人,当然要照顾到大多数人的需求。你没看那个印度裔的教授,一提咖喱,就眼泪汪汪的。
和研究所餐厅比,医院餐厅就品种齐全了。这几天,又新来了个日本厨师,又是寿司,又是天妇罗,又是蛋卷,又是味噌汤大米饭的,啊呀,把肖鹏乐坏了。就是买的人太多,每次都靠抢。
肖鹏去的时间有点久,陆原决定先去地下一楼买杯咖啡。
电梯里就两人,陆原也不知在想什么,看到电梯门开了,便也跟着出来。一出来,才发现是一楼,满眼都是急救室的兵慌马乱。她小心地避开疾驰过来的担架车,不知道是车祸还是人祸,担架上的人全身像被血染了个遍。陆原想起刚来医院的第二天,她在这遇到茱萸,也像这个样。她没认出来是茱萸,是广播里叫着患者的名,她才知道是她。
茱萸是在街头被人打的,一条腿粉碎性骨折,治好后估计也不能像正常人走路了。肋骨断了十根,万幸没有戳到内脏。大脑中度脑震**,送来的时候人已经昏迷不醒。在ICU呆了三天,出来后,警察问她知道不知道谁打的她。茱萸沉默不语,吓得医生以为她的语言功能出现了问题。
茱萸也算是个名人,不久,医院里关于她的八卦,几乎就无人不知了。茱萸是被她情人的老婆找人打的。那个老婆是个名门之后,读书的时候,交往了一个男朋友,出身很普通,像她那样的家世,恋爱对象是谁,可以不管,但是婚姻是需要家族联姻的。她也反抗过、出逃过,最后乖乖地回来接受家族安排,嫁给了一个不学无术的浪**子。没想到,在她生了一子一女后,她老公提出要去非洲看动物迁徙。好巧,遇着了茱萸,不知道是怎样的天雷引发了地火,老公回国的日期一推再推,最后还是家族出面,把人揪了回来。茱萸也跟着回国,直接找到老婆,她向她展示无名指上的钻戒,告诉她,她老公向她求婚了,他们已经按当地的习俗,举行了一个非洲风情的婚礼。老婆和老公共用一张脸,不能离婚,不能杀老公,茱萸算个什么东西。第二天,茱萸就在大街上被人揍了,群殴。谁都知道是老婆出手了,可是没证据,那些就是街头小混混。瞧你不顺眼,揍你咋了?这无关爱,而是她放弃了那么多才得来的地位不容挑衅。
虽然说医者仁心,抢救归抢救,医治归医治,可是出了病房,特别是女性,都异口同声说揍得好。还有人说,哪是在非洲才遇上的,早就勾搭上了,去非洲不过是想把事情做实,她梦做多了。
陆原算了算,茱萸和那个老公在非洲结婚的时候,应该已经去过了圳城。她记得茱萸当时是多么的野性、神秘、风情万种。可能正是因为这份野性,她才以为能降伏一个浪**子,但她忘了他们不是一个种类。
她没有关心茱萸什么时候出院,倒是听别人提过一句,说茱萸瘸了,以后去不了非洲了。
陆原想把这件事告诉司牧洋,写了一长段,又默默删掉了。
这两年,她和实验室唯二女生联系很多。唯二女生一年后还是选择了休学,回家生孩子。实验室现在又进了五位成员,十个人了,人手充足。不过唯二女生说生完孩子,她还是要回实验室的,她老公支持她,司牧洋也同意了。她告诉陆原,兰舟远还是老样子,但是每年夏天,他都要请一个月的假回青台看朋友。唯二女生很惊讶,他还有朋友,不会是寺庙里师兄师弟什么的吧!其他人也没什么变化,宁大那个博士生要结婚了,对象是相亲相来的。说到他,唯二女生提起了高翼。高翼进了辉星研发部,一进去,就成了骨干,拿高薪。陆原不意外,高翼有这样的实力,不过,辉星里最不缺的就是骨干,他能不能稳住就难说了。
邱文瀚还像以前那样时不时给陆原来封邮件,他呀,现在是三喜临门。六月的时候,他博士顺利毕业,工作和路明嬅一个单位。他是又得意又发愁,得意的是路明嬅是靠的裙带关系进来的,他,可是正经八百地试讲、面试,一关一关地闯进来的。发愁的是,路明嬅背后有人,要是以后欺负他怎么办?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眼前他还有一喜,他终于成功地把一位小护士姐姐诱拐回家啦!他不无炫耀地对陆原说,我总算比你进步一回,啦啦啦!他还威胁:你一定要回国参加我的婚礼,不然我以后有什么消息都不告诉你。
陆原才不稀罕。
其他人过年过节也会给陆原发个短信啥的,反正都没断联系。陆原喝了口咖啡,从口袋里拿出手机,点开和司牧洋的对话框。两年,寥寥几行,大部分是她向他汇报实验进度,他回一个字:嗯;回两个字:收到;回三个字:辛苦了。
他其实有来过美国几次,都是学术会议。可能是会议日程紧,还有实验室那边事多,都是会议一结束,他就回去了。
抗癌疫苗这边,一周开一次视频会议。他在视频那端,她在这端。一屋子的人,气氛很严肃,她坐在最末端,他都不一定看得到她。她再也没听到他说:陆原说说看。当然,在这个项目组,她和肖鹏都没有发言资格。人家再不排外,他们来得太晚,项目已经很成熟了,说得好听是学习,难听就是沾光。但真的学到了很多东西,也体会到教授一步步走到现在,拥有了绝对话语权,是多么的不容易。
肖鹏无所谓,他说,我们也没沾别人的光,沾的是教授的光。
本来就是啊!来了之后,处处都能感到司牧洋的存在,她见到了那个喜欢带妻子看显微镜的老教授,他妻子还给她烤了一些小饼干,她回送了她一袋牛肉干。她说她很喜欢,牧洋不喜欢,他吃不了辣。她愣住。
秋天的傍晚,她在附近的森林散步,看到了那些红色、金色、紫色的树,看到了夕阳下的湖面,成群的野鸭在暮色中飞翔。
看着看着,她想起以前和教授在宁大的时光,并没有多少画面,可是每一帧都让她回味了又回味。
有一个可以想念的人,就是幸福。陆原看着楼下一个小女孩摘下一朵蒲公英,对着天空用力一吹,毛绒绒的种子像雪花样漫开飞舞。陆原打开窗,伸出手,有一朵落在了她的掌心,她凝视着它,心想:她还苛求什么呢?
3
这一阵子假期特别的多,开学前,是七夕节,接着是教师节,不久,是国庆节,中间还夹个中秋节。大家上课还是很认真的,但这心不知怎么的,就是静不下来。下了课,一办公室的人,谈的都是节日去哪里玩、吃什么好吃的。
袁苇进来前,在走廊上站了站。她一进去,气氛陡地就一静,虽然不过几秒。离婚这事,现在已经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还是不一样。以前,同事们爱拿她打趣,什么限制性的话题都问。这一离婚,大家很默契地不在她面前秀老公、秀孩子,就连那个追过她的体育老师,都对她温和了许多。
袁苇不知该感动,还是该哭。
今天不知咋的,大家打量她的目光有点欲说还休的意味。美术老师自认为和袁苇关系最铁,眼波流转:“长假,你家吴法医有什么安排,回青台吗?”
袁苇真的啼笑皆非了。你家吴法医不只是同事们这样认为,就连爸妈、亲戚们都这么认为。第一年,吴梦蜻还按兵不动,到了第二年,他就差敲锣打鼓地上门提亲了。
到了这时候,袁苇再认为吴梦蜻是为她长脸,那就真傻了。可是,一看到吴梦蜻,她就很难过。他总让她想起离婚前后那段狼狈的岁月,她已经没有信心再进入一段新的婚姻。
吴梦蜻看着她长大的,小时候她缺牙流鼻涕的样子,他都见过。她没什么可在他面前遮掩的,她明明白白地拒绝了他。吴梦蜻伤心地问,你是介意我的工作么?袁苇说,怎么会,以前我们不是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看演唱会,挺好的。吴梦蜻说那么就和以前一样。袁苇摇头,大吴哥,那时我只当你是大吴哥,现在再这样,对你太不公平。他又问,你是怕我沾你哥的光?放心,我工作和他半点关联没有。我在宁城也买了房,买了车。平时单位有伙食补贴,上班穿制服,我工资都存着呢,有不少了。
大吴哥这样说,袁苇更难受了。
吴梦蜻无所谓公平不公平,袁苇不接受约会,他有时间就跑过来看她。当她发现了,他还装模作样地打招呼:这么巧啊,我正好到这边有事。这是你同事吧,我是小苇的大吴哥。
大吴哥可不是白做的,吃的喝的拎过来,拜托同事,我家小苇年轻,请您多照顾。
出公差,到了先给她发定位,回来后,也是第一时间发信息,不管她回不回。
周末买一堆食材送到她小区门口,说我不过来吃,你分我一半,装保温桶里就好。
假期袁苇回青台,他必定要送到站台。不知道从哪儿看来的,他说:喜欢这种东西,捂住嘴巴,也会从眼睛里跑出来。你看我的眼睛。他发了张只有两只眼睛的照片给袁苇。早晨起太早,估计没洗脸就过来了,有只眼睛里还有可疑的白点。袁苇发信息过去笑话他,他理直气壮道:没有老婆的男人就是个糙汉子,所以我想结婚,想有人做饭,想有人催着我理发,想有人说不洗澡就不准上床,想有人说你的脚好臭离我远点
没有任何新意,都是笨笨的法子,笨拙地表达着,一坚持就是一年。就连袁迅都被他打动了,让袁苇不要再为难他了,差不多就行了。
郑易是敏感而又自尊心很强,讲话瞻前顾后,生怕说错,总是让袁苇很心疼。而吴梦蜻,皮糙肉厚,插科打诨,实际上心思细腻,杀伐果断,敢做敢当,感觉就是天生的强者。
不一样,真的很不一样,但袁苇也不知怎么了,可能是仗势欺人吧,就是不点头。
吴梦蜻又来了,今天不知从哪儿过来的,穿的是制服,炫目得很。
袁苇脸嫩,不好意思领他进办公室,便去了操场。吴梦蜻很有意见:“我有那么见不得人吗?”
袁苇理亏,低头不语。
“以后要是结婚了,你就这么一直把我藏着掖着?”
“谁说要结婚了?”
“你不想和我结婚,众目睽睽之下,和我成双成对地干吗,耍流氓啊?老实交待,你是不是瞧上哪个小白脸,嫌弃我头脑简单、四肢发达?”
“”袁苇脾气软软的,很少发火,可是吴梦蜻就有本事能让她火冒三丈。“结婚是件随随便便的事么?”
吴梦蜻无辜地眨巴眨巴眼睛:“那你说要怎么不随便?要不我们先试婚?就是你搬去我那,我们一块住,一块吃,一块睡你试一试,就会知道我有多好,然后我们就结婚。”
“你再说一遍。”袁苇突然一声雷霆之吼,把吴梦蜻吓了一跳。原来每个女人都是一只河东狮。他眼见不好,拔腿就跑。袁苇挥着拳在后面追。
下课铃响了,小朋友们呼地冲出教室,看到操场上,温柔的音乐老师在追一位警察叔叔,一愣,然后齐声大叫:“袁老师加油,加油!”
才一圈,袁苇就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休息会,喘着,喘着,噗嗤一声笑出声来。
不远处,吴梦蜻咧着嘴也在笑。
天空上,一架银白色的客机俯冲着向机场飞去。陆原头抵着舷窗,贪婪地看着下方。大片的田野过去,是密集的村庄,然后高楼一幢幢地跃进眼帘,那条银色的带子,是长江陆原不禁屏住呼吸,终于有了回来的真实感。
幸福来得太快,她几乎是一头懵地上了飞机。
去的时候,感觉路途特别遥远,回来,都没察觉到时间的流逝。
有一款未知的病毒,先是在亚洲出现,现在世界各地都有了,传染的速度很快,似乎已经出现了死亡病例。中国反应很快,迅速成立了两支疫苗研发工作组,司牧洋是其中一支的组长,另一支由军方研发。这次的疫苗,对于期限要求很高,最快是三个月,最长是半年。
陆原和肖鹏立刻被召唤回国。
西半球到东半球,也就是十几个小时。
国内的防疫态度还是很严峻的,所有过境人员都得接受核酸检测。下飞机的时候,是傍晚,等核酸结果出来,已经是隔天早晨了。她看看肖鹏,熬了几夜的憔悴样,估计她也是。知道挽救不了多少,她还是想去洗手间洗漱下。用冷水洗了把脸,凌乱的头发,以手作梳梳了几下,她放弃地放下手,算了。走出洗手间,一抬头,就看到正和肖鹏说话的司牧洋。
视频里的人总有那么一点失真,真的见到了人,一瞬间,她突然明白,有的感觉是真的会随着时光越来越深厚,无法置之不理,无法泰然自若。
司牧洋朝她笑了笑:“就等你了,走吧!”就好像她不是出国两年,而是一块出来,她去了趟服务区的洗手间。“先回宁大,然后准备进组。”
陆原差一点同手同脚地走过去。
来了两辆车,肖鹏坐了另一辆,她和司牧洋一辆。她看看他,他挑了挑眉,系上安全带:“时差没倒过来?”
她摇摇头,不说话。
“袁迅知道你回国了,说要请你吃饭。不过,要等到半年后。”
研发的任务很重,教授是特地挤出时间来接她的么?袁迅这两年一直为把她发展成铁粉而努力着,一发新歌,必给她寄,还许诺她做后援会会长,有薪水,年底还带分红。
“他怎样?”她一开口,发现自己声音有点抖,头皮紧张到发麻。
“好像更红了,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司牧洋对于袁迅,从来不敢太乐观。
“咱们实验室的项目还顺利吧?”
“他们不是很满意,我觉得还不错。挑战那么容易成功,还叫挑战么?”
“抗癌疫苗提名诺奖了。”
司牧洋朝后视镜看了看,笑了下,似乎并不在意。“提名而已,又不是第一次。”
可是项目组乐疯了,负责人买了很多香槟,陆原不记得喝了几杯,最后的印象是满天的星星真亮啊!不管能不能拿奖,至少证明了抗癌疫苗对全世界的影响力。这个疫苗里,有她,有教授,真开心。
汽车换了条高速,陆原看到路牌上写着是去大桥的方向。大桥中间有个观景台,给游人拍照用的。司牧洋把车停在观景台上,解开安全带。他绕过车头,从后备箱里拿了束白色的**,递给陆原。陆原看了看他,接过花,走向观景台的最里侧。
桥上的风很大,有江风,也有疾驰的汽车带动的气流。他们并肩站立,没有人说话,只是看着桥下奔腾的江水。过了一会儿,陆原把鲜花投向了江中。
“偶尔会想起周梵教授么?”司牧洋的声音像风一样拂过耳边。
陆原点头:“得知要回国参加研制疫苗,我还在想,他要是活着,肯定也要加入的。”停顿了下,又说道,“但是我不是圣人,我还是不能原谅他。”
她又是进实验室,又是出国,看上去不过就丢失了两年,对她影响不算太大,而周梵却是死了。可是如果没有司牧洋的出现呢,她会怎样?那又是另一个故事,还是事故?她无法释怀周梵对她所做的一切。
司牧洋的出现,是上苍对她的慈悯。她很感恩,也很珍惜。
“我也讨厌做圣人,做好自己就不错了。”
陆原转过身,任由江风吹乱了一头的发丝:“我们一样吗?”
“是的。”
“教授确定吗?”
“确定。”
陆原深吸一口气:“我爱教授,教授也爱我吗?”
司牧洋什么也不说,只是温和地看着她,似乎还在等待她的继续。
“马尔克斯说:说到底,爱情是一种本能,要么第一次就会,要么就一辈子也不会。我想我不算聪明也不算笨。他们说你在哪棵树下温习,我找到了那棵树。他们说你在哪条小道上散过步,我也去那走了走。他们说你在图书馆喜欢坐靠窗的那张桌,我找了很久,才找到那张桌。他们说你实验室的工作台很整洁,我每次做好实验,都会尽量把一切归位。他们说你的公寓离研究所不太远,我唯一一次一个人出门,就是坐着公交车到那,在公寓前的长椅上呆了一下午,然后拍了张和房子的合照。”
“肖鹏问我想不想回国,我尽量不想。研究所的饭太难吃了,每个人都那么优秀,还那么拼,我不敢想,一想就怕撑不下去。”
“很多人说,爱情故事里,有情人一旦终成眷属,这个故事就俗了,只有生离死别才会让故事升华,莎士比亚的悲剧就比喜剧经典。可是,我为什么要做故事里的人,我本来就是一个俗气的人,我喜欢的人,他活着,他和我一起喜欢科研,他不爱吃辣,可他也没嫌弃我做的牛肉干,他我想我大概是会了”
她的唇被司牧洋滚烫的唇吻住了,她的手迟疑了一秒钟,紧紧地抱住了司牧洋。
“有我这样的导师,再不会,那真没救了。”他低声说道,眼里都是笑。
她什么也不说,埋头在他胸口。说得好听,他教她什么了,她完全是自己悟出来的。
两人离的真近,他的气息都拂在她脸上,黑亮的眼睛,温雅的眉宇,抿起的唇线,挺直的鼻她用手指一寸寸地抚摸,这是她爱的人。
我在门上写着“晚安”,这样你就知道,我离开时仍然想着你。所以爱他就要告诉他,不想再等两年。
“其实两年前,我就想带你回青台了,但我担心你还没准备好。”司牧洋放开陆原,低头看着她,神情忐忑。她懂吗,他在向她索求什么?
她知道。开始,差一点以为肖鹏对她有别的意思,动不动就给她拍视频。拍了还不发给她,说存档。她生日的时候,会特地跑出去给她买蛋糕买向日葵。是的,只送向日葵,生怕她多想似的。有一天,她无意,也许是肖鹏有意,她看到肖鹏和司牧洋的对话。那可不是一个字两个字三个字,事无巨细,面面俱到。那一刻,她的目光穿过茫茫的太平洋,突然看到了他那颗滚烫而又炙热的心。
她的世界里已经很久没有那么明亮了,即便太阳会被乌云遮挡,即便月有阴晴圆缺,她也不用担心失去。因为,她知道,他一直在。
“你等了我两年,我也等了你两年,不,更久。在那个台风天后,得知你是陆原,我就一直在找你。”那就像冥冥之中的注定,他们终究相遇了。
“你,也是一个俗气的人。”她亲吻他的唇角。
一辆经过的汽车里,不知谁朝他们吹了声口哨。司牧洋笑了,在风中,再一次抱紧她、亲吻她。
离开的时候,陆原看到又有一辆车停了下来,一个戴着墨镜的女子从车里走下来,走到栏杆边。那是周萤,不知道是路过,还是特地过来凭吊。她还在演戏,不再是女主,二三线的女配,不温不火。
车里又下来了两个人,一个扛着摄像机,另一个上前为周萤补妆。
想多了,陆原转声一叹。
这些人,和流逝的时光一样,都是过去式了。
离开宁城的那个夜里,陆原坐在小货车里,看着路边星星点点的灯火,她就想过,每个人走的路都是自己选择的,不必怨天尤人。平坦,就走快点,泥泞,就走慢点,总会走过去的。
“我们走喽!”司牧洋拍拍她的手,“这次疫苗的任务很重,可能需要封闭管理。”
她温柔地看向司牧洋,回道:“不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