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辰时,时值寒气未退,薄雾朦胧。一袭大氅的霍峻来到州府求见刘琦。

此时的刘琦病势沉重,作息已经完全紊乱,脸色蜡黄,已然病脱了相,能食之物仅为粥汤,且碗中所乘粥汤也是不多,一副奄奄一息之相。

“咳咳~不吃了,退下吧……”

刘琦咳嗽几声,将口中的汤汁喷了出来,黏在嘴角处。一名侍女赶紧拿着巾帕为刘琦擦拭嘴角,继而端着碗退了出去。

“仲邈见笑了!”刘琦一边喘着气,一边在几名侍女的搀扶下起身倚靠在床榻上。

霍峻坐在榻前的席上,看着刘琦艰难的起身,面露伤感,道:“不过数月光景,使君怎如此憔悴……”

刘琦闻言,扯了扯嘴角,长叹一口气,后悔道:“今日之事,全在孤不纳仲邈昔日良言,若孤能察纳,不至今日身卧病榻……”

霍峻叹了口气,安慰说道:“使君当好生修养,听从医者言,戒除陋习,安养时日,必能痊愈。”

汉代医疗技术,怎能比得上后世。刘琦今下的病症,在后世能通过各种技术探明真正的病因,从而帮助医生对症下药。

但在汉代,医生全凭经验治病,如果病症诊断失误,或是药性拿捏不准,这条命可能就没了。

刘琦头枕软垫,说道:“病重至此,药石难医,乃天命,孤已知之。然孤卧榻多日,反复思虑,唯忧嗣子之事。”

“堂上众人言各有论,令孤难以定夺,故欲闻仲邈之见。”

霍峻闻言,不着急回答,而是反问道:“恕峻斗胆,敢问使君若有万一,心中何事最虑?”

刘琦沉默半响,说道:“荆楚基业及家中妻子。”

“那使君可知天下大势否?”霍峻问道。

刘琦露出迷茫的神色,思索说道:“今曹操雄踞中原,我荆楚欲抗曹操,非与吴越合盟不可。若孤不幸,则吴楚之盟恐有万一,是故孤欲将豫章、庐陵、鄱阳三郡交予玄德叔父,以图盟好。”

这么多年下来,刘琦的政治方面也慢慢有所领悟。他知道上次划分领土之事,已与刘备产生了芥蒂。随着他病逝,他的继承人注定无法像他一样,能够做到半压制、半联合刘备。

为了让继承人能够顺利执掌大权,他苦思冥想下来,觉得倒不如将三郡交予刘备,吴楚双方重申盟约。

霍峻沉吟少许,说道:“使君,前岁江上大捷,虽令曹操损失惨重,狼狈而逃。但曹操踞有中原,实力雄厚,自兵败以来,屡思南下,前时兴兵江淮,其意实为我荆楚,可谓虎视眈眈。如今北方,唯剩马超、韩遂等关陇群雄,若曹操灭马、韩,进据凉、陇之地,则曹操再无掣肘!”

“彼时曹操据有八州之地,拥八州之师,自陇上入巴蜀,巴蜀难当,则曹操据大江上游,下望吴楚,近在眼前。是时,彼令偏军攻江北,大军顺江而下,则局势更甚于前岁。”

曹操的优势太大了,即便送了一波大的,仍然有一统天下的机会。即拿下凉陇、巴蜀,如西晋灭吴般,兵分六路进军,从巴蜀、江陵、江淮三处进军吴楚;或是如秦灭楚,发兵五路,亦从多路进军,**平楚国。

刘琦咳嗽几声,说道:“刘璋与吴楚同盟,刘璋若遭曹操进攻,我等发兵救之,或能阻曹操进据巴蜀。”

霍峻摇了摇头,说道:“我吴楚合兵虽有十万余众,然大江上下数千里,关隘、津口众多,我吴楚亦需分兵把守,能支援巴蜀之众,不过数万。”

“且刘璋暗弱,若其畏曹操之势,弃地降曹。我入蜀兵马,必将葬身巴蜀,届时,吴楚将有累卵之危。”

“如此,仲邈所言之意?”刘琦沉吟片刻,问道。

“我本欲待玄德公逼退曹操后,两家合兵西取巴蜀,而后北夺汉中,据秦岭天险以抗曹操。是时两家手握益、荆、扬三州,全据大江,必可阻曹操于江北,行南北对峙之势。”霍峻说道。

说着,霍峻伤感道:“惜苍天不佑,令大计难成,岂非天意?”

说罢,二人沉吟良久。

思虑再三后,刘琦目光闪烁,问道:“溥儿继位,仲邈以为如何?”

“使君以为长公子何如?”霍峻稍整仪容,又是反问道。

刘琦摇头叹道:“我儿溥,年岁十八,长于妇人之手,性情柔弱,寡有威望,又为人急躁,实非良选。今若上位,且不言能否取巴蜀,只怕荆楚基业亦是难安。”

刘琦担忧刘溥难以坐稳位子,并非是无中生有,而是即便是他也仅能勉强统治荆楚。如果他不在了,刘溥靠什么去驾驭手下的文武重臣,又拿什么去安抚荆楚大族。

霍峻起身拱手说道:“使君所思,亦是峻之所忧。如今之世,乃大争之世,不进则退,进则昌,退则亡。”

“今后数年,关乎荆楚之存亡,若长公子上位,荆楚累于内事而无力外事,则巴蜀迟早将会落入曹操手中。如此,数年之后,曹操必将席卷重来,吸取前事教训,荆楚又至存亡之时。”

“存亡之时?”

刘琦望着霍峻,默然不语,心中一阵凄凉,自己好不容易击败曹操,于乱世中保留基业。若按仲邈所言,自己去世不久后,曹操将会席卷重来,从巴蜀东下,届时荆楚怎能保全?乱世中保全基业,怎就这么的难!

只能说刘琦面临的局势不好,自汉末纷乱以来,群雄并起,今仅剩曹操、刘备、刘璋等诸侯势力。接下去还会内卷,互相吞并厮杀,然而这一阶段残酷厮杀,对君主能力提出更高的要求,非汉末之初所能比。

“那国安呢?”刘琦问道。

霍峻先是沉默,后又开口问道:“除武陵外,不知使君可有其余人选?”

刘琦说道:“孤膝下幼子,仅有六岁,难当此任。”

说着,刘琦沉默半响,又说道:“除此三人外,州府上众僚属,有言让孤降曹,以此保全子嗣,亦可得富贵;亦有言可托玄德叔父掌荆楚,行吴楚合一之事。”

“使君以为众人所言如何?”霍峻问道。

“孤,绝不愿献土降曹!”刘琦果断说道。

闻言,霍峻心中已有计算,又问道:“敢问使君以为武陵、扬州孰强孰弱?”

刘琦沉吟良久,说道:“临危不乱,遇事果断,智勇过人,盖是玄德叔父之长。国安又岂能及?”

顿了顿,刘琦又道:“然叔父虽有豪杰之姿,但却不及国安之亲。国安为孤从弟,必能厚待孤之子嗣。”

霍峻对此不置可否,直言不讳道:“曹操称雄于中原,玄德公亦世之枭雄。吴越与荆楚之所以和睦,得赖玄德公思慕先君及使君之恩,于武陵何干?及武陵上位,玄德公又岂甘居其下?当有西顾之心也。”

“时曹操在北,玄德公在东,峻能阻曹操于公安,却不知武陵能拒玄德公否?”

“若峻西入巴蜀,曹操趁势来犯,不知武陵又将何以拒曹操?”

见刘琦沉默不语,霍峻又问道:“且不论荆楚之存亡,只论亲疏之别,假使使君离世,不知武陵子嗣,当祭使君为先,还是祭武陵为先。”

“孤自有子嗣,可享食庙祀。”刘琦说道:“且身死之后,人为黄土,已无所求。唯望子嗣能全于乱世之中。”

“使君既不求身后之名,亦又不求恩享香火,只以保全子嗣为念。如此,峻以为使君当先以保全荆楚为念,而非思量亲疏远近,荆楚安,则使君子嗣安,荆楚危,则使君子嗣危。”

霍峻说道:“玄德公之才,远胜武陵,前时抗曹,可见其能,若托以基业,必能保全荆楚,且玄德公仁德著世,信义过人,他日必能善待使君子嗣。”

刘琦看了几眼霍峻,问道:“仲邈可是意属叔父?”

霍峻神色收敛,说道:“我为使君臣属,若使君令长公子继位,峻必庶竭驽钝,辅佐嗣君。然若以武陵继位,窃以为不如托之玄德公。”

“武陵以勇为长,寡有谋略,胸无雅量。昔东出江左,尚多败于孙氏,可见腹中韬略如何。若武陵继位,或可坐稳荆楚,然何以拒曹操?又何以与玄德公共处?又何以保全使君子嗣也?”

“且玄德公世之枭雄,素有中兴汉室之志。昔日下江左之时,使君亦知其能。若以荆楚托付,玄德公必能合吴楚士民,待下益州,则与曹操成分立南北之势,待天时有变,使君子嗣拜土封疆亦未不可!”

“峻狂悖,然峻以为能安荆楚者,必玄德公也。荆楚安,则使君子嗣安。峻顿首,若诸狂言惹使君不满,还望见谅!”说罢,霍峻直接拜服。

霍峻通过前面大篇幅的铺垫,已经在告诉刘琦如果让刘溥上位,荆楚难以避免走向灭亡。然又通过说明,如果不让刘溥上位,抛弃亲疏远近,实际上刘磐、刘备谁继任荆楚都没什么区别。

刘琦揉着发胀的脑袋,喘着粗气。

他本想询问霍峻,刘溥、刘磐谁能行,不曾想霍峻从天下大势为他讲述了那么多,建议让刘备代掌荆州。

霍峻所说的那么多话,刘琦也颇是认可。刘磐、刘备除去亲疏远近,真就没什么区分。

且不论自己的儿子还是关羽的女婿,如果刘备代掌荆楚,自己子嗣的待遇或许真不差。然而刘琦心中仍有些许郁闷,自家的东西要让外人执掌。

见刘琦闭目沉思,霍峻拱手说道:“使君不如以垂询吴楚之盟为名,请玄德公亲至汉寿。若使君以为玄德公可以托付大事,则可昭示荆楚;若是不可行,亦可重申吴楚之好。”

迟疑良久,刘琦点了点头,虚弱说道:“可从仲邈言语,传令请叔父亲至汉寿。”

“诺!”

霍峻暗吐了口浊气,为刘备争取到微弱的继承权,这是他暂时为刘备所能做到的。接下来,便是要等刘备入汉寿,看刘备能否得到刘琦认可。

一旦刘备得到刘琦的认可,很多事自然就顺理成章。同时他为刘琦子嗣向刘备争取到应有的利益,如刘备称帝之时,刘琦子嗣得封诸侯王,而他也完成了刘琦对其之恩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