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安二十二年,冬。
武汉,尚书令府。
孟达坐在法正对榻,拱手笑道:“多年未见孝直兄,不料君被大王拔为尚书令,当是可喜可贺。”
法正嘴角含笑,说道:“多赖大王赏识,否则以正浅薄之能,何以位列尚书令!”
庞统转任江淮副都督,汉昌国尚书令之位则是空了出来,法正则是从汉昌太守升迁为尚书令。空缺的汉昌太守,在诸葛亮的举荐下,由楚人桓阶出任。
桓阶,字伯绪,长沙临湘人。初时鼓动张羡反叛刘表,帮助曹操;曹操南下荆州时,北投襄阳。然金口之役时,曹操大败,桓阶被二刘所俘。
桓阶被刘琦所掠后,因自身名望及过人的能力,被委以要职。后刘备继承刘琦势力,桓阶转为刘备效力。
任职期间,盖或是尽心竭力,勉励做事。被诸葛亮所重视,刘备带走法正远征寿春,汉昌郡无郡守履职,诸葛亮则举荐桓阶出任汉昌太守。
孟达微叹了口气,说道:“孝直兄屡建功绩,得被大王所器重,迁任尚书令。然达却窝居巴东偏僻小郡数载,难施大志,或有虚度光阴之感。”
带路三人党,依据三人不同的贡献,刘备委以不同之用。张松潜伏益州多年,开国后任尚书仆射;法正因与刘备情投意合,故而出任汉昌太守。
至于孟达的话,其功绩不如张松,与刘备的关系也不及法正亲密,故而在开国之后被外放出去,出任巴东太守。
三巴之中,巴东郡因位于三峡地带,户籍尤为稀少,是为偏僻之郡。
孟达得见老友法正官职不断往上迁,而自己却原地踏步好几年,心中难免羡慕或是阴郁。然孟达也是话里有话,常言爱哭的娃娃有奶喝。
法正心有所感,为孟达倒了盏茶,说道:“子度何出所言?”
“子度治巴东汉蛮皆服,教化百姓,厉行法教。大王多有称赞子度,言子度治巴东当有大才小用之感。”
“孝直何以欺我?”
孟达吐苦水,说道:“自张松之事后,蜀之降人多受排挤。且南方之中,楚人为贵,吴人次之,蜀人殿后。我关中流落之人,除有声望者,或有握兵权者,多是不受重用。”
法正脸色微正,呵斥说道:“大王治下常是委人以贤,何来宠信楚人之说?”
“孔明,琅琊人;张子布,彭城人;王仲宣,山阳人;徐元直,颍川人;鲁子敬,下邳人;……,君何言大王多爱楚人之士,而不用北人乎!”
顿了顿,法正提醒说道:“子度莫忘大王先入荆楚,后下吴越,再取巴蜀。楚人之所以尊,皆因大王早得楚人相助。”
相比历史上,刘备清一色用楚人及北人治蜀,今时位面好了许多。刘备下江东后,得到大批江淮士人,以及吴人效力。
今南汉因霍峻、诸葛、刘琦等多种人物因素,及南汉首都在武汉之故,故楚人地位会高,但高层与中高层绝非清一色楚人或是某个地区的人。
但孟达后半句没有说错,今南汉较蜀汉虽疆域大了三倍,但分蛋糕的人可不只多了三倍,而是多了吴越、中原、徐淮等士人。对于他们这些后入南汉者,可获得机会实在少。
盖或是知道自己失言,孟达面露尴尬,告罪说道:“达仅是难展手脚,郁闷之下,口有失言,还望孝直见谅。”
法正语气放缓,说道:“子度如何与凡人相同?你我之间有迎奉大王取蜀之功,且子度文武兼济,今后必有大用,何以自叹难展才华乎?”
闻言,孟达面露笑容,说道:“孝直升迁尚书令,今后当有劳君为达美言。”
“你我为同乡之人,何以言谢?”
法正多有无奈,说道:“今下之语,子度出堂之后,切不可与外人胡乱言语,否则歹人得之,上报与大王。大王或不治罪,但必得罪‘楚人’尔!”
楚人盖有狭义与广义之分,狭义即是籍贯为荆楚之人,广义即是在荆楚生活多年之人。
按照广义而言,法正之前说的诸葛亮、王粲、徐庶都能称为楚人。因为他们南入荆楚多年,在荆楚定居,结交楚人为友。互相举荐同学、友人为官之下,势必引入大量楚人。
让外人得知孟达抨击楚人,言多受刘备宠爱,或有结党营私之嫌。其间心胸狭隘者,当会上奏弹劾孟达。
“这是自然!”
孟达从身侧取出木盒,移到法正跟前,笑道:“南中特产,特送与孝直。”
法正打开木盒,见盒中竟是奴隶契具,笑道:“蛮仆珍贵,子度从何而来?”
孟达品着茶,笑道:“糜南中治蛮,多出蛮仆。达治巴东,遏江水之道,多有往来。孝直贵为尚书令,出入寡有奴仆,今何以显贵乎?”
由于南方人烟稀少,诸葛亮执政以来,下达禁蓄汉奴令。之前所蓄之汉奴,诸葛亮不予追究,甚至可以买卖。但在刘备开国后,禁止买卖汉民为奴。
汉民不能为奴,又因大量军功集团兴起,导致南中的奴隶价格暴涨。因而坐拥南中聚宝盆的糜芳,赚得盆满钵满。孟达仅是受益者之一。
“子度千里述职,何需如此客气!”
“些许南中特产,兄何以见外!”
“也罢!”
法正也不客气,收下孟达赠送的蛮仆,笑道:“当多谢子度情意!”
趁着法正收起盒子之际,孟达好奇问道:“孝直兄久居武汉,可有听闻市井中关霍仲邈之传闻?”
“霍督传闻?”
法正微微愣住,说道:“某劳于公务,却不晓霍督之事。不知子度是指何事?”
孟达压低声音,说道:“达乘舟舸入武汉,津口市井间多有人谣传,曹操与霍峻有约,欲封其为淮南王,永镇江淮。”
“淮南王?”
法正紧皱眉头,说道:“霍督为大王效力多年,岂能为曹操效力?封霍督为淮南王,或为市井谣言尔!”
孟达一副吃瓜的表情,说道:“是否为谣言,达难以分说。但达却知霍仲邈及其旧部将校多在江淮镇守,追随其十余年,仅知霍仲邈,而不知大王。”
说着,孟达神情略忧,揣测说道:“北府之众盘踞江淮,多从霍峻号令。霍峻真与曹操互盟,举兵而反,以其帐下之兵,割据江淮,岂不易如反掌?”
如孟达所言,霍峻帐下兵将,多是他一点一滴积攒下来,而非来自刘备分配,这是非常关键。
高翔、徐盛、蒋济、霍笃、丁奉、俞韵等一众北府文武,非来自刘备帐下,而是因霍峻而降。
彼时,刘琦兵下江左,有资格去打散霍峻帐下文武,但刘琦依仗霍峻,不敢且不想打散。
后时,刘备入主荆楚,其他人的部曲都不敢轻动,更不说霍峻帐下旧部。
及霍峻打下江淮,刘备因西顾巴蜀之缘故,江淮地区防务愈发依仗霍峻及其帐下北府将士。久而久之,在江淮那边处女地上,北府军将校逐渐掌握了江淮郡县。
江州、南郡、汉中三大都督区,其人员配备无一不来自刘备委任。对比江淮之下,江淮都督区独立性之强,面积之广,远超南汉各都督区。
历史上为何安禄山能反叛,还不是安禄山帐下兵马独立性强。
凡秦始皇畏王翦握重兵,非因重兵在王翦手上,而是王翦率秦兵作战多年,军中上下多有其心腹。
在孟达这种贪恋权贵的人眼中,今下的霍峻确实有割据江淮的资格。甚至孟达在听到这种传言时,他曾幻想自己若是霍峻那会何等精彩。
故而当谣言传播时,不同人听到就会有不同人的感受。如那孟达据东三郡反叛刘备时,或许就想着自己有资格获取更好的待遇。即便妻儿在成都,孟达也不在意。
当然刘备仁德,孟达及申氏留在成都的妻儿,没有得到任何处置。盖或是刘备早期饱受过妻儿流离之苦,不忍心对他人妻儿下手。被雨淋过之人,总想为无辜之人遮雨。
君主心性真伪与否,大事常常难见,唯能从细节小事见之。
见法正沉默不语,孟达说道:“孝直为尚书令,大王之羽翼。今时之事,不可不防,当上报于大王。”
法正捋须而叹,问道:“子度可曾想过上报之后呢?”
“但总不能不上报大王?”
孟达犹豫少许,说道:“达为述职之吏,初入武汉不久,尚且耳闻此事,何况寻常中枢官吏?”
顿了顿,孟达强调说道:“受封淮南王,裂土封疆,宗庙祭祀,人臣之盛,此非大王所能与。”
“且那霍峻真若包藏祸心,受曹操表封,割据江淮而反。届时不仅江左有危,时那武汉亦有兵锋之危。”
“子度久居巴东,不知中枢之事。今时岂能因市井谣言而猜忌大将?”
法正微正脸色,沉声说道:“谣言之事,正自有定夺。子度出入武汉间,不可轻言此事,以免另生是非!”
孟达微微颔首,笑道:“孝直自当放心,今日之语唯你我知尔!”
继而,孟达起身告辞,隐晦说道:“今后当有劳烦孝直了!”
“我心中有数!”
法正起身送别,望着孟达离去的背影,吐了口浊气。
如那孟达所言,连他初入武汉的述职的官吏都有听闻谣言,作为旧汉昌太守,今时尚书令的法正岂能不知?
之前他本以为是市井小民私下谈笑胡言,不以为意的他也就当笑话揭过。总不能因这点小事就大动干戈,说不准会加剧言论,不如随着时间平静下去。
今下不料谣言越传越广,连孟达这种入京述职的外地官吏都知道了。
无风不起浪,莫非霍峻真有割据江淮,自立为王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