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武四年,初冬。

官道上,百来骑组成的使团自西向东而行,行人衣裳整洁,腰挎刀枪,策马而行间,蹄声脆脆,马声嘶鸣。

与此同时,在官道两侧长满杂草的田野间,一群饥民正在游**,在草木中扒着树果,寻觅着秋冬下可食用的东西。

若找到可食的桑葚,饥民们用那冻得通红的手掌捧起,不是急忙塞到嘴里,便是偷偷藏起来。

偶尔间,寒风吹过,让这些饥民冻得打抖擞。但在饥饿的驱使下,在田野中翻寻着一切可食用的东西。

听到官道上的马蹄声,饥民们纷纷望去,见到一车车的财物,一匹匹战马,他们没有露出渴望之色,反而甚是畏惧。

使团内,姜维挽着缰绳,望着田野间的难民,神情多有些不敢相信。

他从关中一路东行,所经过的关中地区,大多数百姓面黄肌瘦。本以为司隶为中国之中,天下所治之所,纵无大治安康,情形会比关中三辅好些。

不料此番东行洛阳,竟然能看见饥民遍野觅食之景,落差之大,让姜维与同行使团不由露出震惊之色。

“咳!”

发现使团的异样,引导使团的魏官望着给魏国丢脸的饥民,又羞又恼。

咳嗽几声,魏官挤出笑容,解释说道:“冀州遭蝗灾,民大饥。陛下怜百姓被蝗灾所害,特迁百姓至河南诸州。今冬季概是百姓存粮已空,不得以外出觅粮。”

说着,魏官举鞭前指,说道:“且往前面走数里,得见乡亭,皆是百姓安居乐业之景。”

别怪曹丕迁民的政策被一群人否决,而是曹丕真不干人事。灾荒之年,不想办法赈济灾民,反而是迁五万户百姓至河南诸州。这二三十万士家百姓本就缺粮,留在家乡尚能得到较好的赈济。

今被强行南迁,路上吃完存粮,在官府的救济下勉强度日。随着这些百姓被迁到指定位置,则就没人负责赈济,今不外出觅粮,怕不是要原地等死。

“走~”

姜冏深深望了眼饥民,心虽为百姓疾苦而叹,但为了不惹事,示意使团众人跟上自己。

突然,一名少年从草堆间窜出,跪在姜冏马前面前,磕头哀求,说道:“贵人,家妹患风寒,家中又无所食,能否赐些吃食?”

见状,魏官示意侍从上前,骑士怒马而上,骂道:“士息,还不速速退下。若耽搁了时间,莫说你,连你全家都要掉脑袋!”

“俺有力气,能为贵人耕作!”少年喊道。

“滚!”

骑士挥鞭骂道:“士家终世为革,岂能脱籍!”

汉末乱世,人口锐减。深得商、韩酷法的曹操,为了更好的征战,特别创立士家制。士家与士族虽一字之差,但待遇天差之别。

士家即士兵与其家庭统称为士家,凡籍贯为士家者,终身为兵,不准改行转业,不得脱籍,婚配只能限于同类,不准与士民通婚。

如有士卒逃亡,家属需受严酷的惩罚;士家的子女称为‘士息’、‘士女’,兄终弟及,父死子承,世代为兵。士家在曹魏国中的地位,高于奴婢,而低于民籍。

今少年想卖身入贵族家中,尚因自己身份之故,求而不得,端是讥讽不已。

在骑手的鞭挞下,少年黝黑的肌肤绽裂开来,疼得他哀嚎而哭。

“且慢!”

姜维心有不忍,策马上前,说道:“今天色渐晚,不如早至洛阳。”

“走!”

魏官见是姜维开口,挥了挥手,说道:“尽快赶至洛阳。”

“诺!”

姜维年轻心善,多怜悯那少年,在使团走后,故意落队尾,将马鞍上的粮袋扔到少年怀里,说道:“粮有两、三日之用,袋中且有些钱财。”

流着泪水的少年,止住了哭泣,呆呆望着马背上的姜维,急忙叩首,说道:“多谢贵人,能否告知姓名,以报贵人之恩情。”

“不必了!”

姜维挽着缰绳,说道:“天色渐晚,快些归家,莫要让你父母担心!”

少年眼泪止不住下流,说道:“数年前,俺父随军南征,从此之后,再无音讯传来。母亲被官差掠走,以来婚配他人,家中仅剩俺与俺妹了。”

姜维闻声而色变,问道:“你父为国死难,今官人怎能掠你母以配他人?”

少年嚎哭不已,说道:“那日吏言我父已亡,我母需重配婚事。”

士家制之外,曹魏尚有人妇政策搭配。因士家低贱,岂有正常女子愿嫁,曹魏官方唯有强行出面操作。

姜维义愤填膺,说道:“羌人尚晓母子之情,今中国衣冠大夫,怎反不如羌人乎!”“哎~”

姜维望着远离的使团,长叹了口气。魏国不近人情的做法,让他对甚是失望。

当下他唯有希望魏帝曹丕别让人失望,若曹丕无能无德,此行当要劝父亲往吴楚走一趟。

“驾!”

姜维回头望了眼少年,遂扬鞭策马而走。

刘武跪在地上,喊道:“小子刘武,望贵人留姓名,以便今后报答!”

“天水姜伯约~”

夕阳西下,马蹄声碎。

时转次日,奉命朝谒曹魏的姜维父子已至洛阳,不得曹丕接见的父子二人,出驿馆,入市肆,赏洛阳繁华之景。

洛阳虽经战乱,又被董卓焚烧。但随着曹操平中原,洛阳逐渐复兴起来。虽比不得昔之繁华,但较比偏僻少民的冀县,当属于大都市,人流如潮,热闹至极。

姜维父子逛了半天,寻了间市肆而坐。

“伯约,怎么心情如此沉闷?”姜冏问道。

姜维把玩着杯盏,蹙眉说道:“魏帝与其父妃嫔私通,并纳之为妃,已无德行可言,怎能平治中国?”

曹丕与孙璎的龌龊事,宫人根本瞒不住。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少洛阳人知晓,从而延伸出多个绯闻版本。

姜维与父亲逛了一圈,已是有所耳闻曹丕与孙璎之事,虽不知大体真相,但私通册封为妃之事,基本是洗不干净。

“宫闱之事或真或假,岂能当真?”

姜冏皱了皱眉,说道:“今在他国之中,言当行谨慎。”

姜维撇了撇嘴,说道:“居陇右时,常听人言,魏坐拥中国,兼有海内,是为正统之国。今入司隶以来,流民边野,执政不以情,君有绯事,迁民生怨,岂能称为衣冠正统?”

汉魏打了这么多仗,魏人虽然战场上没讨到多少便宜,但在舆论场上多是凶得狠。

魏国继东汉之后,其基本盘中有大量河北人。河北人在东汉以来就掌握话语权,今在曹丕故意推波助澜下,将南汉比喻为楚夷,刘备谓之公孙述、尉佗之流。所幸刘备姓刘,不至于被魏人黑成炭。

这般舆论攻势下,在陇右生长的姜维多有受中原文化影响。故而在择主上,姜维倾向曹魏。今此番入使,让姜维彻底了解曹魏的本质,已无过往的倾向性情感。

姜冏沉声说道:“魏人一路盛情款待,所到之处礼节无一不缺,何不能言正朔?今奉大王之命,当与魏国结好,当不敢忘忧!”

姜维不以为然,说道:“今天下雄雌未分,魏帝不吐哺走迎敌国贤士,询之问以成败,反重边幅礼节,留父亲于驿站,授君臣跪拜之礼,是为非大略之辈。今以维之所见,魏帝不足以图大事,亦难得天下人心!”

说着,姜维压低声音,建议说道:“魏不足以谋,父亲不如转而向汉,专意南方。汉帝袭承两汉之国祚,虽处吴越蛮夷之所,但常有北望中原,兴复汉室之念。如汉有中兴之相,我与父亲而投之,未必不能效马伏波之旧事。”

姜冏微皱眉头,说道:“今初使魏,再使汉,恐汉帝有所芥蒂!”

“不然!”

姜维笑道:“父亲,天下乱世,雌雄未分,君择臣,臣亦择君。如汉帝因此而轻待父亲,其亦是徒有虚名之辈。今后当居陇右,静观时机,再择良主投效。”

姜冏捋须颔首,甚是认可姜维的说法。

但姜冏忽然想起什么,迟疑少许,问道:“今钱财遗送中国,将何以送汉?不如先归陇右,上报大王,再奉大王书信,朝谒汉帝。”

“不然!”

姜维思虑良久,笑道:“观汉帝前后事,其流离千里,至吴楚能成霸业,维以为可称明君,非曹丕承蒙父辈余恩之徒所能比。”

“今父亲千里谒武汉,虽无携大礼,但实已送大礼至。如汉帝爱财重礼,而无眼识贤才,其与曹丕何异?”

姜维既有了解过曹魏,当然也有了解过南汉。

在姜维眼中刘备之所以能迅速发家,与他能得人心有关。首先,刘琦病逝,荆州迎奉其入主荆州;其次,益州请其入益州,先得汉中,而后得益州。此两者之下,奠定了南汉当今的版图。

当下刘备尚未志得意满,依旧有礼士之心,必然会重视他们父子,岂会在意这丁点的钱财。

姜冏环顾四下无人的左右,笑道:“且如伯约所言,先谒魏帝,再南使汉帝!”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