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者也许会问,而且问得似乎很有道理,为什么我会认为有必要用专门的章节分别阐述艺术真理呢?“难道说我们就不能亲眼观察大自然?”公众会问,“难道我们自己就发现不了大自然像什么?”在我们进行进一步讨论之前,我们最好先解决这一问题,因为这个问题解决了,有关艺术问题也就不需要批评和教育了。

我刚刚说过,只要用心费时,人人都可以对艺术家对自然的忠实程度进行正确评判。这样做既不需要特殊的才智,也不需要对特殊情感的同情,不需要常人身上所欠缺的任何东西,比如观察力、智力这些可以通过培养可以达到完美和犀利的能力。不过在培养完成之前,在这些锤炼过的工具被用来观察之前,就假装对艺术真理作出判断,这不止是大胆,更是荒谬。所以,我的首要任务和常见的错误信仰作斗争,和那些没思想、也不爱反省的人所犯的错误作斗争。这种人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晓得自然是什么,就不晓得自然像什么,能够通过本能来发现真理,思想纯洁得如威尼斯的玻璃,对一切背叛都感到震惊。我必须向他们证明,天上地下有着比他们梦想的还要多的东西,大自然的真理只是上帝的真理中的一部分,对那些不去追寻真理的人来说,只有茫茫黑暗,而对那些追求真理的人来说,有的却是无限可能。

这种人的第一大错误就是自以为只要事物摆在他们眼前,他们就一定会看得见。他们忘记了洛克(第二卷第九章第3小节)告诉他们的那条伟大真理:“有一点是肯定无疑的:无论身体发生何种变化,假如大脑没有变化;无论外部留下何种印象,假如没有得到内部认可,就谈不上感知。除非传到了大脑,在大脑中产生灼热的感觉或疼痛的概念,形成真正的感知,否则火也许会烧伤身体,但是其产生的效果和木棒没什么不一样。人们不是常常发现:当大脑专注于某些事物、好奇地打量那里的思想时,大脑并没有注意发声物体在听觉器官上留下的印象,并没有对它投以产生声音概念所需要的注意力?器官上也许得到了足够的刺激,但是不被大脑察觉,就没有感知:产生声音概念的动作哪怕就发生在耳朵中,也什么都听不到。”这些道理人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经验来证明,不过与其它感觉相比,在视觉上则更加明显,更加不言自明,其原因如下:耳朵不习惯于时时刻刻都使用其听的功能,而是习惯于宁静,任何声音都会引起注意,从而根据声音的响度产生感知,然而眼睛在我们醒着的时候,却时时刻刻都在发挥看的功能,那是它的习惯;就眼睛这一人体器官而言,我们总是在看,而且既不多看,也不少看,所以,除非是奇景,任何景象对眼睛来说,都不过是它必要动作状态的持续,不会引起任何注意。所以,除非大脑被特地导向某种印象,物体将永远从眼前溜过而不会向大脑传递任何印象;眼睛对溜过的物体视而不见,不仅仅是没有注意到,而是不折不扣地没有看见。很多人都乐于描述,而他们的描述实际上和真正的印象却毫无关系。他们从大自然中感受到的无外乎蓝、红、黑、光亮等感觉,除了少数特殊时刻,仅此而已。

所以,很多人对外部特性究竟有多无知,这部分取决于大脑本该留心的对象的数目和特征,部分取决于他们对外部事物形态美等其它特征的天生麻木程度。我从来不认为眼睛会天生缺乏能力,无法分辨某些形状或色彩,无法从中获得快乐,就像有些人据说无法辨认音符一样,不过就感知形状真理、从中获得快乐而言,必然有些人更愚钝些,有些人更敏锐些。尽管我相信通过培养,即使最差的天赋也能够几乎得到无限的扩展,但是所获得的快乐却不值所花费的辛劳,于是追求被放弃。在那些天生就感觉敏锐生动的人当中,外部特性的召唤非常强烈,必须听从,而且越接近物体,这种召唤声音越响;在那些天生就感觉愚钝的人当中,这种召唤立刻就被杂念淹没,本就弱小的天赋因为得不到运用而逐渐消亡。和对色彩和形状的敏感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还有一种更高级的敏感,它是一切伟人的主要特质之一,是真正诗歌的主要源泉,因而受到我们的尊敬。我认为这种敏感可以完全融入我所说的敏感中,和爱紧密联系起来;谈到爱,我的意思是指具有无限的神圣功能的爱,它包含神、人、野兽的一切智慧,通过联想、感激、尊重以及其它具有道德性质的纯粹的感情,使得对外部事物的物理感知变得神圣。尽管发现真理本身完全是一个智力过程,凭借的仅仅我们的物理感知和抽象才智的力量,完全不依赖于道德,但是这些工具(感知和判断)却非常锋利,非常明亮,在被道德能量和**驱动起来后,使用起来更加迅捷,也更加有效——爱使得感知速度加快,尊敬使得判断得到锻炼,因此,实际上,凡是道德上不敏锐的,在感知真理方面也总是很迟钝,所以,尽管他不知疲倦的进行搜索,但是大自然中却有千万种最高级、最神圣的真理藏了起来,让他怎么看不到。因此,我们越寻找,可以用来作为真理的裁判的人就越少,就越会发现因为发现不了或者感受不了真理而半残的人数有多么庞大!

继敏感之后,对事实进行感知所不可或缺的是反省和记忆,没有它们,就不能在心中留住事实,弄清其相似之处。凡是人都可以接受一个又一个印象,而且生动而快乐地接受它们,但是假如他不去琢磨这些印象,不去追根溯源,那么他对产生这些印象的事实仍然会一无所知;不,他甚至会张冠李戴,把这些印象和无关的事实联系起来,生造杜撰一些起因来。一个人越敏感,想象力越丰富,也就越容易犯错,于是乎他想看见什么就会看见什么,就会用心而不是眼睛去欣赏,去判断。很多人都被赞美意大利静谧天空的诗歌误导,以为意大利的天空必定比北方的天空更蓝,以为自己眼中看到的的确如此,而实际上意大利天空的色彩和北方的相比,更单调,更灰,只不过其光线的强烈的宁静之感让它脱颖而出。这一点得到了本维奴托·切利尼的肯定,此人一踏上法国国土,就被法国晴朗的天空吸引,因为它和意大利雾蒙蒙的天空形成鲜明的对比。更奇怪的是,当人们在绘画中为自己的印象找到源头时,尽管并没有从画中获得印象,却断言画得很真实。因此,尽管日复一日,他们也许对意大利天空的色调和温暖印象深刻,但是却从未对此追根溯源,而是想当然地认为给自己留下印象的是天空的蓝色,因此他们很乐意指证某幅油画中的蓝天画得很真实,排斥如实再现意大利天空那种寒冷或单调的画作。人类有一个特点从未改变,那就是认为凡是看得见的,都是自己了解的,以及反过来,凡是看不见的,都是自己不了解的,想象对感官的这种影响在这个特点中尤其显著。因此,假如要求某个孩子把房屋的一角画出来,那么他就会画出一个丁字形的东西。他压根就不明白,为什么屋顶上有两根线明明是平行的,在他眼中,却是一个斜坡呢?只有通过很多次仔细观察,他才能了解真相,才会感到他在纸上的线条画错了。中国人在各个方面都很幼稚,他们认为优秀的透视图画不真实,就像我们认为他们的扁平图案不真实一样;他们对汇聚到一点的建筑感到奇怪。[52]无论是国家还是个人,早期的作品都不懂得明暗,这也显示在追求真理时,倘若得不到知识的指导,眼睛是多么不可靠。印第安人的眼睛很善于发现敌人或猎物的踪迹,甚至可以从被踩过的叶子的不自然翻转中找出踪迹,但是对明暗对比却很迟钝,就是这一点曾让卡特琳先生命垂一线。卡特琳先生说他曾经为人画过一幅肖像,半边脸受光,这然那些不明所以的印第安人觉得画的就是半张脸。巴利在第六次讲演中,注意到早期意大利画家也同样缺少眼力。“早期艺术的模仿就像儿戏,”他说,“除非以前了解或追求过,否则从我们眼前的景色中什么也看不到;无知时代和知识时代之间存在无数的明显差异,这些差异告诉我们,视域的收缩或扩张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其它考虑,而不是自然光线的反射。”这样的欺骗会对我们的判断产生极大的影响,让我们难以对大自然的那些更复杂、更难以捉摸的真理做出正确判断。我们总是假定只能看到经验告诉过或者能够告诉我们的东西,从而对我们事先不知道能够看得见的那些东西,一直都视而不见:在某种程度上,画家一生都很容易犯下一种错误,那就是只画存在的,而不画看得见的。我在后文中将更全面地把这一错误的范围给指出来。

另外还请注意,即使大自然的真理千古不变,不断地被重复,呈现在我们面前,上述这些困难仍然会成为拦路之虎。不过大自然的真理却可以一言以蔽之:不断变化,变化无穷。在地球上,从没有哪一丛灌木会与别的一模一样;在森林中,从没有哪两棵树的树枝能弯成同样的网;在树上,从没有哪两片叶子会无法区分;在大海中,也从没有哪两个波浪能完全一样。纷繁复杂却又和谐,在这样的美当中,只用通过长时间的观察,才能把理想形状概念烙印在想象中,成为其真理标准。理想形状从来都没有变化,虽则所有事物都有所暗示,但是却无一能够拥有。

所以,在大自然的真理完全展现在眼前时,大多人却压根就不能欣赏——这一点并不奇怪,也不可耻。然而让这些人相信自己并不具有这样的欣赏力,却是那么难!这件事却是既奇怪,又可耻。找一个在欧洲各地乱串的艺术爱好者,问一问他榆树的叶子是什么形状,他答不出来的可能性几乎是百分之百。尽管如此,对画中的风景,从德雷斯顿到马德里,他却能够口若悬河,大言凿凿,告诉画得像与不像。在西斯廷教堂里,找一个吐沫四溅正说得起劲的人,问一问他有多少根肋骨,他肯定答不出来,但是很可能你还没走出教堂的门,他就会告诉你他认为某某肖像画得很差。

说不出不代表就认不出,不知真理为何物不代表感受不到什么是真的,倘若没有这个万能的答案,也许上述这样的几个问题即使不能说服广大旁观者,也能够使他们相信自己的无能。在某种程度上,这个万能的答案并没有错。尽管单独问时,一个人也许答不出朋友的鼻子是什么形状,额头有多高,但是他却能够认出朋友的肖像;另外,人人都能区分大自然本身和对她的模仿。于是人们不禁要问:为什么不能把与大自然相似的事物和与大自然不似的事物区分开来?原因很简单:我们总是用最微不足道的特征去辨认事物,而且只用很少的特征,因此假如这些特征没有得到模仿,哪怕有千万种其它更高级、更有价值的特征被模仿,只要我们习惯上用来辨认物体的特征没被模仿,或者没有模仿到位,我们就会认为不像;而另一方面,假如有了这些特征,即使少了一切伟大、重要、有价值的特征,我们也会相像。辨认得出不足以证明内在的相似。一本书根本的特点全在书里面,但是我们却能够从装帧上认出自己的书来。对于同一个人,狗通过气味认出他来,裁缝通过其外套认出他来,朋友通过微笑认出他来:无论是狗还是人,大家都能认出他来,但是有几个是依据其聪明才智认出他的呢?一个人的真正特点只有上帝才了解。一幅肖像也许在外貌上毕肖,但是却没有任何表情;借用那些被讨好的人夸张这类肖像的一句话,它就像“能够瞪眼睛似的。”每个人,甚至连他的猫,都晓得这一点。另一幅肖像对外貌有所忽视,或者说没画准确,但是却把只有在最激动时才会出现的眼中神采和唇上光泽画了出来。这一些只有他的朋友才知道。还有一幅没有描绘他的一般表情,只描绘他一生最激动的哪一刻的表情,他的一切隐秘的**和最伟大的力量都同时迸发出来。只有亲历过的人才能认出这一切。哪一幅才是这个人最真实的肖像呢?第一幅肖像画出了肉体特征——气候、食物和时间都会对它们产生作用——腐败已经隐藏在其中,蛀虫在等待着。第二幅画出了心灵在肉体上的烙印,但是这一心灵却具有和很多人相同的情感,并非他的本质特征——是习惯、教育和偶然事件的结果——是有意或无意的掩饰,和隐藏在大脑深处的真实情况也许恰恰相反。第三幅则在一切虚伪和习惯,一切渺小和稍纵即逝的感情——这些不朽之河上冰块、河岸和泡沫——都在内在力量的觉醒过程中颤栗、崩溃和被吞噬时;在精神无法召唤、意识无法理解的那些潜伏的力量和感情,那些只有上帝才能理解,也只有上帝才能唤醒的力量和感情,被某种神圣的动机呼唤,成了某种看得见的东西时,捕捉到的一切最强大、最深藏不露的事物的踪迹,是他最隐秘、最与众不同的特点。外部世界也是如此:她有人一样的肉体和灵魂,不过她的灵魂是神。只表现肉体,而不表现精神,是可能的;对于那些只能认出肉体的人来说,这就是相似。通过普通低劣的表征来表现精神,是可能的;对那些没有见证力量展示的那一刻的人来说,这就是相似。通过精神的秘密而伟大的行动来表现精神,是可能的;只有对那些曾经亲历那个过程的人来说,这才是相似。这一切全都是真理,但是画家的力量——裁判的公正性,却和画家所能表现或感受到的真理的尊严相一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