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近代风景画家中,如果说不能如实绘制平静的水的话,起码可以进行暗示的人不在少数。凡是做不到这一点的几乎算不上是艺术家;甚至在一个新手的作品中,像卡纳莱托的波纹或者范德维尔德的黑色阴影都会被看作毫无希望。在那些能够最全面地欣赏并且刻画平静水面的特征的人当中,科普利·菲尔丁也许名列第一。他所画的无风的水面是他的作品中最完美的段落,因为他不仅能够刻画表面,而且能够表现深度,不仅使他的湖水看上去清澈,而且更难能可贵的是使得湖水拥有光泽。和我们的大部分艺术家相比,他不那么倚赖倒影,在别的画家留下一片空白的地方,他却能够表现出质感、透明和范围来;通过与倒影相互干涉的微波的细腻线条和色彩的空灵特性,他在刻画远景的宽广方面表现得尤为精湛。的确,倘若不是缺少一种简朴,一种对美的热爱,而不是缺少令人印象深刻的色彩,从而导致对宁静的某些更高级表现的缺失,那么再也没有比他对湖水的情感更加纯洁,更加细腻的了。
要说作品在处理平静的水面方面非常有启发的画家,我们也许可以说出好几百个。在沙夫豪森瀑布边上站上半个小时,站在激流较长的北侧,观察水幕如何在瀑布顶上拱起的岩石上弯曲,连续不断,纯洁,完美,迅速,在岩石上盖上一个二十英尺厚的晶莹剔透的穹顶——水流飞快,除非是在某个泡沫像流星一般从上面飞出来时,否则根本看不出水在流动;观察水流变成泡沫的那一瞬间,上面的树木在其叶子之下,如何被照亮;[144]观察泡沫的所有空洞都燃烧着绿色的火焰,像是无数绿玉髓的碎片;观察时不时有一道水花像火箭一样,脱离瀑布呼啸而去,冲入风中,落入尘土,使空气中充满光线,用闪烁的白光让你大吃一惊;观察如何通过底下激**不安的深渊的凝结的水环,被自身的泡沫冲淡了的水的蓝色比白色的雨云之间的蓝天显得更加纯粹;观察颤动的虹彩在无比寂静之中架设在这一切之上,通过一阵阵的水花和破碎的阳光,时隐时现,最终隐藏在前仰后合对激流深表同情的厚厚的金黄色叶子当中;观看水滴滴的树叶像一捆捆沉甸甸的麦穗,时不时被更强大的水流抛起,而后随着水流咆哮声的熄灭,又重新垂向长满青苔的岩石;观察露珠从一簇簇低垂的绿叶之间,从粗大的枝干上喷射而出,沿着岸边的黑色岩石像一根根白线闪烁,喂养着用紫色和银色来追逐和使之变得多样的地衣。我想假如你在这一切的边上站上半个小时,你就会发现大自然中有一些东西雷斯达尔没能够表现出来。也许你那一刻压根就不愿意去想任何凡人的作品,不过当你回首你目睹过的一切,把它和艺术进行比较之时,你就会想起,或者说应该想起,赖斯菲尔德。他对一道大瀑布的颜色和精神都表现出非常的感情;他全凭曲线和轮廓,对水花或薄雾形成的多变的帷幕处理得极其细腻,色彩非常丰富,因此假如他还记得在这一切景色中,不仅有光彩夺目,而且有很多幽暗深沉,记得用明确的灰色主色调来烘托迷人的色彩段落的色泽,记得再稍微多赋予画中不受水花影响的部分一些内容,那么他的作品就近乎完美了。他的大海也非常有启发性,尽管从明暗对比的角度来看,稍嫌混乱,但是却形状精美,色彩令人赞叹。
在描绘流水方面,我认为J·D·哈丁几乎是无与伦比的。我不晓得斯坦菲尔德能做些什么,也从没看见他曾画过一幅重要的水流,不过我相信即使是他也无法拥有哈丁那样壮丽而恣肆的用笔。在画水之作中,最能说明问题的也许就是果断而迅速的运笔,因为在一挥而就之中,手自然而然地画出凸起的弧线,恰巧和真理相合;假如运笔缓慢,那么除非是出自极其有力的大师之手,否则弧线和特征的准确性就会丧失殆尽。不过哈丁不仅有知识,而且有速度,他所画的水流下落时急不可耐,冲力十足,实实在在,雷霆万钧,晶莹剔透,变幻莫测,形形色色,看上却又全都稍纵即逝,极其偶然,一切都不落俗套,一切都不依赖于平行线条或者放射性弧线,一切都在奇形怪状的石头上摔得粉碎,但是却又行动一致,任何语言都不足道其万一。他所画的奔泻而下的明亮的水的色彩也很完美,不过在其激流的昏暗水平部分,他却使用了冷灰色,使他的一些最优秀作品受到了伤害。他在岩石下的阴影中或者昏暗的倒影中使用的灰色令人赞叹,但是溪流完全暴露在阳光之下,不受远处的倒影影响时,他就会犯错。我们认为这种错误是由于不能够用色彩表现昏暗而造成的,使得它看上去就像水的一种颜色,但是对水来说它却太冷,太死气沉沉。
哈丁很少画海,对斯坦菲尔德来说,哈丁幸好没有画,否则斯坦菲尔德在这方面只好臣服。我们所见到的出自哈丁之手的所有作品作为近海作品,都完美无瑕;我们唯一的希望就是他能够多画些,不过不要画那些法国渔船。在1842年的画展中,他用令旁观者目光无法摆脱的笨拙的方帆,一举毁坏了现代艺术中最优秀的描绘海岸和落日的作品之一。
在我们讨论我们伟大的画海大师之前,必须再谈一谈科普利·菲尔丁的作品。他画海时就像画天空一样,他只能画其中一种,一种很容易的,但是不管怎么说,却是令人印象深刻、真实的一种。从来都没有人能够以同样的自由,描绘出狂风下潮水的奔涌,也没有人能以同样的优雅和精确,捕捉到被狂风裹挟或者催逼的巨浪的线条。他的被抛向前方的泡沫,他的急不可耐的前冲的巨浪,那个在匆匆前进时撞得粉碎的过程中几乎让我们听得见其横冲直撞的巨浪,就是大自然本身;九年前,他的大海的灰色或绿色非常正确,总是少了点透明,但是却从来都不冰冷,不沉闷。从那以后,他似乎失去了水的绿感,已经越来越接近紫色和黑色,从而产生令人不快的结果。过去,他的大海甚至在拥有色彩时,也总是依赖于通过与天空或明或暗的对比来达到的效果,如今它已经完全失去了其本色和透明,变成了运用明暗对比法的习作而已。
的确,在他的大海中,有一点值得特别赞扬,那就是明显的以特征为目标。尤其是在后期作品中,他并不十分热衷于创作一幅漂亮的画,一个科学的布局,或者一首美妙的色彩旋律,而是让我们感受到不停歇的风雨和无情大海的绝对的苍凉,冰冷,枯萎和寒入骨髓的绝望。在次一等的画家使用赭色和钴色的细微之处,他却不使用任何色彩,从而使得这一点尤为特出。假如有一片残骸从翻滚的泡沫中暂时升起,尽管水手身上的蓝色条纹或者一面破碎的红旗会让我们觉得赏心悦目,但是我们却不允许这么做,因为这会使我们太舒服,使我们在看画时不会颤栗畏缩,于是画家凭借其令人赞叹的意图以及最值得称道的自我克制,用昏暗冰冷的褐色来表现其残骸。我们认为这种目标和努力值得大赞特赞,我们希望其他艺术家也能够学习,也能够如此进行创作。不过菲尔丁先生应该记住:除非对画的总体色调进行精心布置,否则不可能成功完成这一类作品,其原因在于眼睛不把灰色仅仅当做是亮色的一种对比的手段时,就会对色彩本身吹毛求疵,要求灰色具有旋律,丰富多变,从而在某种程度上弥补刺激点的损失,让自身感到满意。假如这种灰色出现在黄色船帆或者红色帽子背后,可以直接自由地看作是昏暗的一种表达方式,在没有别的东西进行对比时,会受到充满恶意的无情审查,假如不能够承受这种调查,假如其色彩既不可爱,也没有变化,那么这种灰色就会使画作变得软弱而不是令人印象深刻,变得令人不快而不是令人敬畏。没错,大自然的布局也许会教会他这一点,因为尽管在使鲜明的对比时,她常常使得自己的暗色变得有些单调,但是一旦她抛弃了明亮的颜色,依靠其荒凉,那么在那一刻她就开始偷偷把绿色融入海灰色,把褐色和黄色融入云灰色,融入对各种色彩的光线的表达之中。(在1842年的画院画展中,)特纳的“天尽头”、“娄斯托弗特”和“暴风雪”只不过是些最无望、最荒凉、缺少对比的灰色段落,但是同时却又是出自他手的三幅最精彩的色彩作品。我们衷心希望菲尔丁先生将会渐渐明白这样精雕细琢的宁静的色彩旋律之必要性,既不会后退,重新使用对比的陈旧把戏,也不会进而使用紫色和墨色进行描绘。假如他能够将持续三天狂风大作的情况下混杂着浪花、雨水和薄雾的空气所表现出的灰色仔细研究一下,不是研究一阵急雨而是下个不停狂风暴雨的灰色,不是研究通过白垩海岸使得大海变得镁乳的地方,而是研究海水打在灰色板岩或白色花岗岩上,呈现出纯粹的绿色,就像康沃尔郡的峭壁沿线的那样,那么我们认为他的画作将会提供一些最优秀的范例,让我们了解现代艺术中高尚的目的和情感。
斯坦菲尔德的作品显然总是出自一个既对主题彻底了解又对艺术的各种手段和原则完全熟悉的人之手。我们从未批评过这些作品,因为我们只要留心观看对每一道波浪的描绘,就会感到大师所拥有的知识比我们多得多,从而相信假如画中任何部分有何物令我们不快的话,那几乎可以肯定是我们的错,而不是画家的。斯坦菲尔德的大海的本色真实而有力,非常奇特,完全不依赖于任何明暗对比技巧。他会让一道巨浪冲天而起,让整个波浪在远处光线的映衬下呈黑色,看上去非常实在,但是除了利用纯净未加夸张的本色来表现对比外,不借助任何手段。他的海面的每一个弧线都一眼看上去充满光泽,透明,精确到毫厘;他完全依赖于黑色的天空,深邃的蓝色,飞溅的浪花,或者其它任何可以掩饰或者弥补形状的缺失的手段。他不畏惧任何困难,不需要任何帮助,选取光天化日之下的大海,顶上是常见的太阳,然后用纯粹的色彩和完整的形状来描绘画中的要素。不过我们却希望他的力量不那么强大,但是却更加有趣,或者说希望他不那么像狄奥根尼[145],不要嘲笑他所不需要的一切。既然他已经向我们展示了他没有这些助力能够做些什么,那么我们就希望他也能向我们展示他有了这些助力能够做些什么。就像我们已经谈到的那样,他所缺乏的正是我们刚刚赞扬过菲尔丁的那种东西,亦即令人印象深刻。我们希望他少一些聪明,多一些同情,少一点奇妙,多一点可怕,并且作为达到这一目的的第一步,希望他能够学会掩饰。我们正在入侵我们目前本不该谈论的话题;我们目前关注的仅仅是真理,斯坦菲尔德在其一幅作品中集中的有关大海和天空的知识和事实,不必古代任何大师一生的作品中的知识和事实少。请特别要注意我们的现代大师们的真理有多么广阔,多么富于变化;请注意这一真理如何包含了大自然的整个历史,而在古人的作品中,你只会零星得到对这一历史的结结巴巴的描绘;请注意菲尔丁如何刻画了平静湖面,罗布森[146]如何刻画了山中泻湖,德?温特如何刻画了低地河流,赖斯菲尔德如何刻画了绚丽的瀑布,哈丁如何刻画了咆哮的激流,菲尔丁如何刻画了荒凉的大海,斯坦菲尔德如何刻画了无边无际的蓝色海洋,刻画其每一个特征。把这一切在头脑里整理一下,和古人零零星星虚假的描绘比较一下,然后和我一起去研究特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