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在宋不归留下的那份笔记中,曾经描述过狼族的地盘,称那只是一个普通的村落,和狼族的声势并不相称。亲眼目睹的时候,安弃发现这段话一点都没有歪曲事实,甚至可以说,在第一眼的印象里,这完全不像是一个能令中原人闻风丧胆的野蛮部族。他看见那些所谓的野蛮人们悠闲地放牧,或是打理着沙漠中开垦出的小小菜园,似乎和普通的草原牧民没有太大区别。

但是当翼人出现在天空中时,一切都改变了,人们的反应之迅速、行动之有序令人瞠目结舌。按常理,这如果是在中原地区,当天上突然冒出一个体形庞大、面目狰狞、长着翅膀的可怕巨人时,一般人都会吓得惊慌失措甚至晕厥,狼族的沙漠牧民们却立即行动起来。女人们有条不紊地接管了牲畜和水桶,男人们以最快的速度全副武装跨上战马,做好了迎战的准备。

安弃很感兴趣地打量着这些战士,他们一个个穿着打满补丁的衣衫,皮肤粗糙黝黑,身材也并不粗壮,但都显得强健而剽悍,面对着眼前生平未见的强敌,仍然保持着冷静,摆开阵势。

“各位,这和我们没关系,”安弃理直气壮地大声叫嚷着,也不管沙漠牧民们是否听得懂,“我们是被这位长翅膀的大英雄挟持到这儿来的!”

说完,他一手拉起季幽然,一手拉起易离离,先闪到了一旁,翼人并没有阻拦他们。

这是一场已经数万年没有在大地上出现过的对峙。狼族牧民们手握弯刀,全神贯注地仰视着神魔般令人惊叹的翼人,虽然他们天生而杰出的战士素质令他们能保持镇定,但内心的巨大震撼,绝不会亚于他们的祖先所曾感受过的。

一个干练而精瘦的中年人越众而出,来到了翼人身前。他微微鞠躬以示礼貌,然后开口说:“尊敬的神使,您降临到这片大地上,是因为时日将至吗?”

“还没有,”翼人回答,“我来到这里只是意外,现在我需要登云之柱,让我重归天界。”

中年人沉吟片刻:“既然如此,请随我来。”

这短短的三句对话让安弃很是震惊,从这几句话中他可以听出:狼族人世世代代都在等待着翼人的到来,并且对这些侵略者十分恭顺。一刹那间他似有所悟:这些沙漠游牧民,大概在千万年前就已经被翼人降服了,并从此世代留驻在这片严酷的沙漠中,为翼人们看守登云之柱。可笑这群翼人的奴隶,在人类面前却永远是一副无比桀骜不驯的德行——大概是他们觉得身为“神使”的仆役,比起凡人来更有面子?

安弃一阵没来由的恶心,看看季易二女,脸上也都带着不屑。他只能叹口气:“我还指望着这帮人能帮点忙,没有想到他们早就变成狗了。”

这话说得很大声,不过绝大多数牧民并不懂中原语言,倒是易允文在背后说:“说话小心点。别看他们对翼人很恭敬,对你,也许就是毫不留情地一刀砍了。”

“随便吧。”安弃咕哝着,声音还是放小了。死人跟在那个族长模样的中年人身后,向着村落的中央走去,其余战士们纹丝未动。翼人缓缓地迈着步子,每一步踏出,都仿佛会把那些石屋生生震塌。安弃仔细留意着沙漠牧民们的目光,的确是如假包换充满崇敬的眼神。这些蛮子真他娘的堕落,安弃愤愤地想,打得皇帝的军队落花流水时的蛮劲都到哪儿去了?

很快他们走到了村子中心。一切都完全像宋不归所记述的,村子之所以显得大,是因为它的中心地带一片空旷。但地上有一道圆圈,走进圆圈的话,就能摆脱障眼法,看到圆圈中的事物。

翼人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似乎是显得有点激动,在二十多年生不如死的囚禁后,他终于来到了通往家门的路口。他大踏步上前,走入了那个圆圈,然后就抬起头来,怔立在那里不动。安弃好奇心起,顾不得别的,拉起二女也走了进去。

他的眼前立即一暗,因为面前的阳光都被遮蔽了,被一样高耸入云的巨大事物所遮蔽。那就是登云之柱。诚如宋不归所形容,与其说这是根石柱,不如说这是一座圆柱形的高大山峰。它具备着仿佛只有自然的伟力才可能形成的滂沱气势,却偏偏每一处都体现出人工雕琢的痕迹,那种怪异的结合足以令任何见到它的人从心底深处产生无法遏止的战栗。

只有天神的手,才可能铸成这样的奇迹,小木匠禁不住蹦出这样的念头。他狠狠喘了口气,觉得自己有点呼吸不畅,扭头看看,季幽然和易离离也是面白如纸。易允文的表情则很奇怪,他并没有显得激动兴奋,也没有紧张害怕,而是眯缝着眼,用一种类似木匠选择木材的眼光上下打量着登云之柱,就好像是打算在这根柱子上完成某种雕刻。

安弃注意到,易允文的眼神里交替闪过种种复杂的情绪,激动、追悔、愤怒、悲哀、绝望……他在干什么?安弃很纳闷,这个阴险的老头马上就可以借助翼人的“报酬”完成自己的心愿,他却为什么会有这种种奇怪的情绪?

“很失望,对吗?”翼人忽然说。

易允文狠狠地盯着他:“你早就知道了?”

翼人的嘴角咧开,表明他在微笑:“我只是因为不懂得人类喜欢谎言与欺骗,才会上了第一次当,但别把我们当成傻瓜。第二次,不再会是人类骗我,而是我欺骗人类了。”

安弃等人莫名其妙,不知道这两人为何会产生这样奇怪的对话,却看见易允文一跤跌在地上,脸色灰败,几声剧烈的咳嗽后,沙地上留下了星星点点的紫黑色血迹。

“想要用药物把你自身变成一个火药桶,然后借助我赐给你的力量来点燃?”翼人似乎是为了让旁人听得分明,吐字慢而清晰,虽然只是用它的发声器官模拟着人类说话,安弃等人仍然能听懂,“想法不错,精神可嘉,实行得也很好,但结果如何呢?你以为?”

易允文双目中充满着深深的怨毒,嘶声说:“我估计错了,我估计错了……”他忽然提高嗓音,声嘶力竭地喊道:“不可能的!这么粗的柱子,不可能炸断的!就算有十个我,也不可能!”

安弃大惊,登时明白了:“你……你是在骗他?你其实想要毁掉登云之柱?”

易允文猛烈地咳嗽一阵,胸前的衣襟上全是血。他的声音渐渐微弱下去:“从我第一眼看到那块傩人石碑开始,我就下定决心,一定要毁掉登云之柱。翼人太强大,我们没有半点可能从它们手上逃生,唯一的机会就是彻底毁灭登云之柱,让它们从此没有办法来到人间。为此我愿意付出任何代价,背负任何骂名……”

他身子一软,倒在地上,易离离和季幽然一起抢上前去扶住了他。这个变故来得太快,两人都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但在下意识里都闪过一个欣慰的念头:“他毕竟还是我的父亲!”

“我从南疆蛮人那里学到了一种邪恶的蛊术,”易允文低声说,“通过不断地吞食蛊虫卵,让蛊虫生长在我的体内。这种蛊虫被称为‘赤燎蛊’,在南疆蛊术中通常被禁用,因为它的威力太过惊人,能把一个大活人生生炸成碎片,比火药还厉害。但我没想到,登云之柱会是这样,我体内的蛊虫……远远不够啊,远远不够。我一直苦苦支撑,就是为了来到这里,现在……我已经没有意志再撑下去,蛊虫马上就会发作。”

“爹!”易离离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她用颤抖的手从身上摸出一根小小的银钗,放到易允文手里,“这是娘的遗物。她一直留在身边,说这是你亲手送她的。”

易允文微微一笑,轻轻抚摸了一下易离离的头发,向同样在一旁扶住他的季幽然报以亲切的微笑,过去几十年泯灭的亲情都在这两个动作里展露无遗。他又是一口血咳了出来,无力地摆摆手:“你们快走。我很快将要断气,到时候蛊虫爆炸会伤到你们,快走远些……”

安弃心里感慨万千。他一直把易允文当做一个大奸大恶之徒,却万万没想到,这个文弱书生竟然有着这样一颗坚强的心。他整个后半生都在忍辱偷生中渡过,毫不在意他人的误解,只为了解救那些其实距离他的时代无限遥远的后世的人们。只可惜,到了最后时刻,他还是功亏一篑。登云之柱的规模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期,那恐怕真的不是人力可以摧毁的。

易允文的尸体爆炸时,人们已经远远散开了,但那一声巨响和随之而来的冲天火光,还是让安弃觉得心上被什么东西狠狠砸了一下。易离离不必多说,连季幽然都突然间对这个一直冒充她父亲的人恨意全消。

爆炸的硝烟散去后,果然如易允文所料,登云之柱没有受到丝毫的损伤。倒是一直维持着障眼术的法器在爆炸中损毁了,以至于登云之柱的真容暴露了出来,在以狼族村落为中心的风暴海内都能看到。好在风暴海平时也不会有人敢进入,因此只有沙漠牧民们见到了它,他们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围了过来。

安弃鄙夷地看着他们,翼人再度发出笑声:“你在心里看不起这些人,对吗?你觉得他们在我面前就像是奴隶,毫无人类的尊严,对吗?”

安弃哼了一声:“这么觉得又有什么用?难道我还能干掉他们?”

“你们人类总是自以为聪明,总是迫不及待地做出自己的判断,”翼人说,“你之前对刚刚死去的那个人恨之入骨,不久之后又觉得他是个英雄,但是如果再过一会儿,你会不会又觉得他愚不可及呢?”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安弃说。

“你会明白的。”翼人回答。它向着登云之柱跨出一步,挺直了身躯,脚下忽然发出一阵沙沙的响动,安弃低头一看,发现它的双脚已经完全踏穿了石板,陷入黄沙中,直到深及小腿。翼人在运功!安弃明白过来。可它运功干什么?因为使用登云之柱回归天界需要耗费他的力量吗?

正在疑惑间,翼人蓦然从嘴里发出一声长啸,那啸声如同涨潮的海水般汹涌澎湃,不可遏止地冲入每个人的耳中,让他们的血液都似乎要沸腾起来。就在人们捂住耳朵难以忍受时,翼人收住了啸声,一对巨掌猛地向前平推而出。一声低沉的轰鸣后,安弃惊讶地发现登云之柱上出现了一道裂纹,一些碎石掉落下来。翼人再推出一掌,这次他看得很清楚,登云之柱的表面随着这一掌凹陷下去,又是几块石头落下。也只有翼人那种能够令大山崩塌、大地开裂的神力,才能够伤到这根连接天地的石柱。

“他根本不必要谋划着欺骗我的,”漫天黄沙中,翼人咆哮着,“因为我来到这里的目的,和他一样,就是要毁掉登云之柱!”

2

翼人要毁掉登云之柱?

安弃等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是大惑不解,甚至以为翼人是在开玩笑。但它没有,还在发起一波又一波的冲击,而登云之柱在它的巨力下已经出现了多处裂痕,碎石如雨下。

“它是不是疯了?毁掉登云之柱对它有什么好处?”季幽然困惑地问。

“快住手!”狼族的族长却发出了这样的暴喝。他用族语发出指令,战士们迅速行动起来,齐刷刷地装备好强弩,对准了翼人。

“不许你这么做!”族长叫道,“你不能毁了登云之柱!那样整个大地都会化为灰烬!”

翼人摇摇头:“那正是我所期待的。你们人类原本就不配继续活下去,我毁了这根柱子后,你们还有足够的时间去等待死亡呢。”

这两句对话并不长,却好似一盆冰水浇到了安弃头上。当他自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全部的真相时,事情却又起了不可思议的变故。

“毁了登云之柱,大地就会化为灰烬?”他喃喃地说,“明明是这根柱子存在,大地才会被翼人掠夺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季幽然和易离离也露出了极度不解的神色,三个人一时间有点呆呆的,直到被几名狼族牧民强行拉走才回过神来。狼族战士们已经将翼人团团围住,一个个高举弓弩,随时准备放箭。

“神使,请您立刻住手!”族长强行控制情绪,仍然用恭顺的语气说,“登云之柱不能被毁掉,如果您一意孤行,请别怪我们对您无礼。”

翼人停了下来,转过身来,脸上的表情略带嘲弄:“就凭你们那点本事,能阻挡我吗?”

“能不能都必须要阻挡,”族长说,“如果是您的族人共同决定要放弃人类,我们无话可说;但如果仅仅是您个人的意志,那我们只能以死相拼。”

翼人哈哈大笑:“以死相拼?你们蝼蚁一样的生命,死了又能有什么作用。”它大手一挥,一股无形气劲发出,位于前列的四名战士身子当即被击飞出去,哼都来不及哼一声就毙命当场。但其他人面色不变,马上有另外四人上前,补齐了缺口。

“螳臂当车,何苦呢?”季幽然低声说。

“你说得对,”安弃说,然后提高了声音把季幽然这句话喊出来,“螳臂当车,何苦呢!”

除了族长,在场并无人能听懂,但听了他这一声喝的气势,都还是微微一愣。安弃已经趁机跑到了人群最前方,对族长说:“歇会儿吧,你们杀人是够了,杀这个老怪物,还不够他塞牙缝的。”

族长摇摇头:“我们没有选择。”

“可是他有啊,”安弃说,“行走江湖,动刀动枪那是下下策,关键还是要以理服人,大家讲道理嘛。你们把他当神,他却偏偏不给你们面子,总得有点理由吧?听他慢慢讲完,大家商量商量,喝上几碗酒,说不定又成朋友了……”

虽然小木匠越说到后面越不着调,但话里倒也不无道理。族长挥挥手,示意族人稳住,向着神使再次微微鞠躬:“如他所言,请神使赐下毁灭登云之柱的理由。”

翼人看了安弃一眼:“你又想用什么阴谋诡计拖延时间吗?”

安弃一摊手:“拖延时间来干嘛?等着天上再掉个神使下来制服你?只不过是要死也不能做糊涂鬼,你也让我们死个明白啊,你那么大本事,还怕我们翻盘不成?”

这话果然切中要害。多年来被教主囚禁的生涯让这位翼人的内心充满了对人类的极度痛恨,但正因为如此,他才更要在人类面前表现出高人一等的骄傲姿态,以便维系他饱受践踏的自尊。

“好吧,我让你死个明白,”翼人说,“你们这几个愚不可及的小蚂蚁,一路跟着我到这里来,都把我们翼人当成毁灭大地的元凶了吧?你们这些卑微的生灵啊,没有一刻停止加害于他人,却又没有一刻不在害怕着他人的加害。连你们的救命恩人,也会被当做恶魔。”

“救命恩人?”安弃更加糊涂。族长阴沉着脸走到他跟前,想要问他来历,安弃没好气地回答:“等你问清楚,这根柱子早被它当成牙签掰断了。别管我们了,快点讲讲翼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族长有些诧异,“你们是被它带来此处的,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吗?”

翼人狂笑起来,那单调的模拟音在空旷的沙漠中远远传开,带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慑人气势:“他们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他们把自己当做大救星,想要毁掉登云之柱,以此来拯救人类呢。”

族长更加愕然:“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毁掉登云之柱,那我们不是全完了吗?”

他接下来的这句话如五雷轰顶,打得安弃、易离离、季幽然完完全全地不知所措。他们都怀疑自己听错了,但族长的话非常清晰,一个字一个字地钻进耳朵,钻入脑海:“神使们怎么可能是毁灭大地的元凶?全靠了它们舍弃自己的生命,大地才能得到拯救啊!”

安弃啪啪给了自己两记耳光,利用那热辣辣的疼痛勉强让自己冷静下来。过去的一切判断闪电般在胸中划过:散落人间的翼人遗骨……傩人的石碑……燃烧的天空、颤抖的大地和奔走呼号的人群……铺天盖地的翼人……登云会总坛中的死囚牢……狰狞而充满怨毒的被囚翼人……

“我们错了?全都推断错了?”安弃喃喃自语,不敢相信。

翼人离开登云之柱,大步上前,来到三人面前。它伸出右掌,朝向三人,易离离明白了它的意思:“我们过去。他大概会用某些法术,直接向我们传递记忆。”

这大概是翼人族独特的能力吧,安弃想,死囚牢中的那一夜,翼人也是这样从他的头脑中吸走了地图,这才开始挣脱束缚。

正在想着,天空忽然暗了下来,身边的苍茫大漠也一下子变成了一座热闹的城市。安弃先是一怔,随即反应过来,自己已经进入了翼人的幻境中。

身边是一座中原风格的城市,城中人数不少,大街上显得熙熙攘攘。随着天色的突然昏暗,人们都停住了脚步,诧异地望着天空。

接下来的场景,几乎和蜃景里所见到的一模一样,也曾无数次出现在安弃的想象中,但真到了身临其境,那种震撼的感觉仍然难以用言语形容。举目可望的天空全部变成了墨一般浓重的黑色,带给人沉重的压迫感,就像是天幕即将坠落一样。

从空中传来的轰鸣声先是低沉而断续,接着越来越响,越来越绵密,终于成为了一连串的巨大轰响,仿佛是有什么怪兽在发出愤怒的吼叫。一些星星点点的亮光开始在漆黑的云层里出现,但那并不是星光,而是无数燃烧的火焰。那些火焰从云层深处冒出头,带着尖锐的嘶吼声,向着地面凶猛地砸了下来。

眼见一团火球就冲着自己头顶奔来,安弃慌忙想要躲闪,却发现那火球在空中时看上去并不大,落到地面却比一片晒谷场还要宽大,根本无从躲避。他惨叫一声,眼见着从天而降的烈焰砸在自己身上,却并没有什么感觉。

真笨,他有些懊恼,这只是幻境而已,可为什么那样逼真的声光和氛围仍然让自己以为那就是现实所发生的呢?

火焰不断坠下,大地上已经是一片火海,到处都在燃烧,火光冲天,黑烟弥漫,空气中充斥着浓烈的皮肉焦糊的气味。侥幸没有被火焰卷进去的人们不知所措,挤在没有被烧着的地方惊叫痛哭,不知所措。

就在这时候,天上却出现了新的异动。云层里钻出许多黑点,在半空中飞舞,那是翼人,数之不尽的翼人。他们伸展着双翼,飞翔于血色的天际,就像一群宣判着大地命运的死神。

安弃目不转睛地看着翼人们,那些飞舞的身影令他莫名其妙想起了平原地带常见的蝗灾。在他离开北谅山四处游**后,也曾见过一两次。那些蝗虫就像这样,一飞起来就遮天蔽日,它们所经过的地方,不会有半点庄稼留下来。翼人们也会这样吗?像秋风卷落叶般,把大地上的生气全都收割走吗?

然而……翼人们接下来所做的事情却大大出乎安弃的意料。他揉揉眼睛,从怀里掏出千里镜,仔细看着。然后他的血液近乎凝固了。

翼人们根本没有冲向大地。相反的,它们竟然是在用自己的躯体去阻挡那些掉落的火焰!它们在空中盘旋、飞翔,不断地和天火碰撞,然后被烧成灰烬后消失得无影无踪。也有的翼人一时没有被烧尽,残躯落到了地面上,仍然在熊熊燃烧着,火光中隐隐露出焦黑的双翼和手足。

随着翼人的数量越来越多,它们逐渐集结在一起,在乌云中结成了一道宽阔的幕帐。一部分翼人游弋在外围,用生命阻挡住天火,其余的翼人则很快完成了集结。那道用翼人的血肉之躯组成的屏障,几乎遮挡了半边天幕。

然后它们开始高速上升,利箭一般刺入了乌云中。一道令人睁不开眼睛的耀眼白光后,震耳欲聋的惊天轰响传入了人们耳中。安弃捂住耳朵,勉强睁开眼,讶异地看见乌云开始驱散,不断落下的火球消失了,阳光又重新照射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这是那些翼人和乌云中的某样东西碰撞造成的结果吗?

安弃有了一种醍醐灌顶的彻悟:是翼人们拯救了大地众生。这些翼人不是什么恶魔!它们真的是救世主,是拯救者!

幻境消失了。身边的环境又变成了严酷的克鲁戈大沙漠。三个人神情木然,相互之间竟然找不出什么话来说,那种无比强烈的震惊让他们濒临崩溃。安弃故技重施,再次狠狠扇了自己两记耳光,咬了咬嘴唇,颤抖着开了口:“我明白了。这次是全明白了。并不是因为你们翼人出现,才发生那样的灾难,而是因为灾难发生,翼人才出现!”

翼人点点头,没有说话。安弃接着说:“但是人类并不了解这一点,他们并不能像我刚才那样,冷静地观察一切,而只能在烈火中到处逃命。所以那些幸存的人压根就没有看到你们所做的一切,因为那时候他们一定已经躲到了安全的洞穴一类的地方。但在此之前,他们眼中所能见到的,只有你们伴随着天火降临,所以你们被当成了毁灭大地的魔鬼。”

翼人缓缓地说:“天界与人界,并不都是静止不动的,它们也都在缓缓地移动,缓缓地摩擦。当天地两界经过数万年的移动,到了彼此靠得最近的那一点时,那种摩擦就会演变为激烈的碰撞,产生巨大的灾变。这样的灾变,如果没有其他外力干涉,就会一直持续下去,直到二者再次被弹开,而到了那个时候……也许整个大地上的万物都全部化为灰烬了。”

“所以你们才在那个时候出现,”易离离恍然大悟,“你们用自己独特的神力,在天界与人界挤压到顶点之前,抢先把它们强行推开,以此挽救大地,使之不至于毁灭殆尽。事实上你们成功了,每一次虽然大地仍然遭受巨大的浩劫,却总能有生命和文明的碎片保留下来,再进行新的演进。”

“光靠神使们自身的力量是不够的,”族长叹息着补充说,“就像我们需要吃饭一样,神使们的生命力来自于一个力量之源。每一次浩劫,它们都会耗费苦心积累的力量之源来推开天界与人界,在此过程中还会有无数的族人为此丧命。而那些消耗掉的能量,会给天界带来巨大的困扰。但它们从来没有放弃过这片大地,从来没有只图自保而袖手不管。我们狼族的祖先一次次看着残余的神使们通过登云之柱回归天界,那种感激无法尽说。所以我们才对神使们如此恭敬,因为它们值得我们去尊敬。”

安弃体会到了一种悲壮的情怀。他实在没有想到,这个看起来凶狠可怖的种族,却有着如此伟大的心灵。而之前的一些疑点,也都有了解释。

翼人族之间的确存在着争论与反叛,却并不像易允文所推论的那样,其根本矛盾在于,一部分翼人不愿意为了拯救人界而付出惨重的代价,它们希望保护自己的种族,保护自己的力量之源,不去在意地面上生灵的死活。当年从天而降的两个翼人,叛逃者怀着一种极端的心态:想要毁掉登云之柱。一旦登云之柱被毁掉,从地面再也无法回到天界,如果灾劫再次到来、翼人们再度现身,它们就将面临着无法回家的尴尬。叛徒认为,这是最好的阻止自己族人无谓牺牲的方法。

安弃盯着翼人:“那时候,你为了追逐叛徒来到人间,是为了保护登云之柱,挽救人类,而现在,你改变了主意,打算和那个被你杀死的叛徒一样,毁灭登云之柱,对吗?”

翼人再度笑了起来:“我为了救你们而来,却被关了二十多年,差点被吸成干尸。我被你们的谎言所欺骗,被你们的贪婪所禁锢,被你们的残忍所伤害。我不得不同意那些叛徒们的看法,你们人类,不值得拯救。所以我和那个老头子互相欺骗,他以为他在利用我,毁掉那条可能引来灾星的通道;我却实质上在利用他,要毁掉那条给你们带来拯救的通道。”

它怒吼起来,有如大漠的风暴在咆哮:“我要毁了登云之柱!毁了你们这些不配活下去的渣滓!”

3

没有人再去说多余的话,因为谁都能看出来,这位翼人的决心已经无法动摇了。怀着拯救之心而来,却换得二十多年生不如死的痛苦囚禁,让它的胸中只剩下了无穷无尽的怨毒和不可磨灭的仇恨。教主已经死了,但这种仇恨显然不可能因此消除。它把这种仇恨扩散开来,笼罩到了所有人类的头上,笼罩到了大地上一切生灵的头上。

“神使啊!”族长长叹一声,知道一切已经不可阻止。翼人的心灵已经扭曲,眼下的形势迫使他不得不率领族人与之一战。登云之柱必须要保住,保住这根连接天与地的石柱,也就是保住了人类、保住了大地生灵的脆弱希望。他们的生存来自于另一种生物的牺牲,这本来是荒谬而残忍的,但他们别无选择,因为生存的本能压倒一切。

而眼下,同样是为了生存,他们将不得不杀死这个翼人。

“战士们!全力阻止他!”族长高声喊道,“哪怕是粉身碎骨,也一定要阻止他。”

狼族战士们的训练有素在这一时刻体现了出来,多年来无比恶劣的生存条件以及长期与中原皇帝的对抗令他们不畏惧任何敌人。几乎是在族长下达命令的同时,他们就已经迅速进入了作战状态。早已选定的小队头领带领着各自的士兵投入战斗,令行禁止,他们按照平时不断演练的队形四散分开,以避免被翼人造成面杀伤,同时使用特制的强弓向它身上射去。在与中原人类的历次战争中,这样的强弓——通常被称之为“狼齿”——完全是中原人的噩梦。无数人甚至连弓弦响都听不到,就已经被射穿了咽喉或者心脏。

但翼人不同于狼族所对付过的任何一个敌人,他的躯体庞大而坚实,足以开山裂石的恐怖力量更是超乎想象。可以把两个紧贴在一起的人一箭射穿的狼齿,一支支地带着呼啸之声射向翼人,却只能射入它的表皮,而翼人只需要轻轻挥动一下双翼,强劲的气流就足以让弓箭失去准头和力道,就像是一根根无力的麦秆。

“阻止我?”翼人发出嘲弄的笑声,“来吧,试试吧!”

它继续着对登云之柱的猛烈攻击,山崩海啸般的巨掌一次又一次地重重击打在柱身上,眼看粗大的石柱上又增添了几道醒目的裂痕。而狼族战士射出来的弓箭对它而言真的像是在挠痒痒,它甚至看都不必看一眼,好整以暇地用双翼不断拍打,挡开弓箭。

“老头儿!”它呼喝着正在声嘶力竭地组织着战士们的族长,“看在你对我还算有礼,我今天并不想多杀伤你们的人。毁灭的日子还隔得很远,你何苦为了蝼蚁一样卑微肮脏的后人来把你们的命都送掉?”

“这不过是我族的宿命而已,”族长一字一顿地回答,“就像天界中的神使,为了保护与它们无干的大地万物而付出生命,我们也一样可以那样做。”

“想要做英雄?”翼人嘲讽地笑笑,“那就让你们体会一下英雄的感觉吧。”

它转向正在不断向它进攻的人群,一声长啸,双掌推出,一股灼热的气浪立即席卷了离它最近的几名狼族战士。他们的身上立即燃起了熊熊火焰。被烈火焚烧的战士连忙在地上就地打滚,却仍然无法熄灭那奇特的火焰,片刻之后,就已经被烧成了焦炭。

族长神色不变,挥着手继续指挥族人们进攻。不只是成年的精壮战士,甚至连部族中的老人、儿童和妇女也加入了进来。他们没有力量拉开强弓,只能几人一组,合力拉动一种简陋的床弩。看上去,所有的沙漠牧民们都已经抱定了必死的决心,在这样的气势下,居然真的有少量箭支射到了翼人身上。虽然不能穿透表皮射进去,毕竟射的它一阵疼痛,表皮也被擦伤了一些地方。

翼人的怒火被点燃了,它不再好整以暇地玩着猫捉老鼠般的戏弄游戏,而是开始全力猛击登云之柱,柱上的裂缝在不断增多、扩大,间或它还会回身还击一两下,每一次都是声势惊人,一击之后,留下好几具被打得粉碎的尸身。

但狼族战士们仍然没有半点退却,在这场力量悬殊有如以卵击石的战斗中,他们坚强而倔强地与敌人缠斗着,就像是荒原中永不屈服的狼群。面对着一个不可能击败的敌人,面对着一场不可能取胜的战争,狼族仍然如同他们过去无数次做到的那样,长嗥着亮出自己的狼牙。

安弃无能为力,只能躲得远远的,看着狼族徒劳地冲锋,徒劳地送命。他也有点热血沸腾,想要上前助阵,却又明智地知道自己实力相差太远,上去也只能是枉送性命。他掐着自己的额头,焦急地思索着办法,但在这个远远超乎自然的恐怖力量面前,好像什么样的诡计都没有办法生效。他一时间恍恍惚惚地明白过来,所谓的绝对实力代表着什么,那真的是无论怎样也弥补不了的巨大鸿沟。

他在恐惧与绝望中不甘心地苦苦思索着,猛一回头,忽然发现季幽然不见了,赶忙瞪大眼睛寻找,发现这个不怕死的家伙已经冲了上去,这一惊非同小可。

“快回来!”他大喊起来,“别去送死啊!”

但已经太晚了。季幽然毕竟身怀绝技,身形晃动间已经欺近翼人身旁,运足内力使出冰灵诀。翼人只觉得左脚一麻,整个足踝已经被冻住,它微微吃惊,反手劈出一掌。一股无法躲避的劲风扑面而来,季幽然就像断了线的风筝,身子飞出去老远才落在地上,一口鲜血止不住地狂喷而出。

安弃抢上去扶住她,只见她面色惨白,嘴唇抖了抖,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赶忙在季幽然身上摸出伤药,不管三七二十一塞了一把入口。季幽然勉强运功化开药力,几下吐纳后,用微弱的声音说:“死不了……大概是因为我身上也有一点翼人的力量吧。”

安弃这才宽心,把她交给易离离,抬眼看去,登云之柱上的裂痕越来越多,越来越密,底部的花纹状雕刻已经全都被毁掉,表面变得一片狼藉。这根石柱再粗,这样打下去再有半个时辰,只怕也得断掉,而狼族的弓箭完全无法伤到翼人。它隔一会儿会伸出手,在背上随手一抓,那些插在表皮上的利箭就会像牙签一样纷纷掉落。这一场搏斗的力量太不对等,令中原人心惊胆战的克鲁戈狼族,在翼人面前就像是一群只会嗡嗡乱飞的苍蝇,除了留下一片片的尸体之外,别无它法。而他们的数量本来就很少,伤亡惨重之下,攻势也越来越微弱。

“你们的祖先一直在和翼人打交道,就没有什么办法让这个疯子停手吗?”安弃冲着族长嚷嚷道。

族长眉头紧皱:“倒是有,最早的时候,我的祖先们也曾经把它们当做敌人,而试图同他们对抗。我们有一样祖先遗留下来的神器,或许能对付它,但是……但是时间不够了。神器的发动需要耗费时间。而且,它的反应非常快,就算使用神器,也不大容易打中”

“我看这根柱子那么粗,至少要半个时辰才会被打断吧。”安弃说。

“你忽视了柱子本身的重量,”族长说,“那些伤口会在重压下不断扩大,如果再多一些裂缝,即便神……即便翼人停手,裂缝也会在自身的重压下不断扩张,超过……超过我们修补的速度。天长日久,登云之柱还是会彻底断裂、倒下。”

安弃狠狠骂了句什么,抱着头蹲在地上,脑筋飞速地转动。突然之间,他跳了起来,脸上的表情很奇怪:“如果这家伙不打登云之柱,而是打烂你们的村子,没关系吧?”

族长凄然摇头:“别说村子,拿我们全部族的命去换,又有何不可?”

“就等你这句话了!”安弃拍拍他肩膀,“无论如何想个办法让我靠近它,只要能靠近就行!”

族长的目光闪烁不定,但很快变得坚毅,重重点了点头。他用本族语言大声发号施令,立刻有二十来名战士奔到了跟前。

“跟着他们去!”族长说,“他们会舍弃性命帮助你!”

此时翼人的力量已经发挥到了极致。它二十多年来都被囚禁,被苦苦压制着,从身体里产生的力量全都一点一滴地被登云会教主所抽干,从来没有机会展示自身的强大。现在运功越猛,力量越是一点一滴地复苏,令它的心胸中充满畅快。它怒吼一声,双掌一齐推出,不远处的登云之柱上又印上了两个清晰的掌印,大块的碎石飞迸而出。

这才是我应该有的气势,它骄傲地想,在这片充满了小虫蝼蚁的大地上,我就是神,没有任何事物能够阻止我。眼前的这些人都只是虫子,污秽恶心的虫子,我要把它们全都消灭干净,我要让整个大地颤抖。

就在这扬眉吐气的时刻,它发现有一小队人在箭雨的掩护下悄悄靠近了。它轻蔑地一笑,有用吗?弓箭不能穿透我的身体,你们靠近了用刀枪就可以么?它不动声色,等到人们靠近后,才猛地发力。这一下存心扬威,并没有直接攻击他们,而是像当年教主所做的那样,在沙地上制造了一个巨大的陷坑。那些战士们来不及躲闪,全都掉入了流沙中,迅速被吞没。他们在流沙中拼命挣扎,但越是挣扎,沉入得越快,不久之后就已经被沙子没过头顶,消失在了地下。

这些可怜的小虫子!翼人得意之极,仰天发出阵阵狞笑,完全没有注意到还有一个漏网之鱼。那个人伏在地上,一点一点地爬动,借助着众多尸体的掩护,慢慢挪到了靠近翼人的地方。当翼人又在登云之柱上拍下数掌后,才回头见到了他,正是那个用尸体的残片制作成的傀儡人——小木匠。

小木匠的手中举着一把锋利的匕首。想用这把小玩意儿来对付我吗?翼人觉得这简直可笑之极。但大大出乎它的意料,小木匠既没有朝自己冲过来,也没有拿匕首投掷。他竟然将匕首的锋刃对准了他自己的右腿,然后毫不犹豫地一刀扎在大腿上。

这家伙疯了?翼人很纳闷,眼看着小木匠连续扎下三四刀,鲜血犹如喷泉,奔涌而出。看小木匠的脸,显然疼得够呛,但他还是坚持着下刀,从自己血肉模糊的右腿上生生挖出了一块肉。翼人虽然对于什么样的杀戮场面都不感惊奇,见到这个胆小怕事的小木匠居然如此勇悍,倒也略有一点佩服,本来已经准备好的一掌没有拍出去。

这一刹那的犹豫酿成了苦果。小木匠看来已经快疼晕过去了,脸上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搐,浑身被汗水湿透,却仍然咬紧牙关,用完好的左腿支撑着站起来,手里捧起了那块刚刚挖出来的肉。这具身体只是用残尸拼凑起来的傀儡,却仍然有血有肉,有着属于自己的灵魂。

赤纹龙蚁终于苏醒了。在那没有生命气息的躯体里禁锢了那么久,它一直都陷入沉睡中,没有办法出去寻找新的宿主。但现在,它终于摆脱牢笼,钻了出来。

周围的环境好像是沙漠,干燥、炎热,到处都是在空气中飞舞的黄沙,那是龙蚁极少到过的地方,但这没有关系。在什么地方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身边有活生生的动物,无论人,无论兽,只要有生命就行。

幸运的是,就在它身边就有一个生物,而且是它上百年的生命里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庞然大物。那魁伟的身躯、健硕的筋肉,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旺盛精力,让龙蚁无比地兴奋。这可真是个绝妙的宿主啊,龙蚁毫不犹豫地钻了进去。

几名战士冒死上前,把已经陷入半昏迷状态的安弃背了回来。易离离手忙脚乱地给他止血,但这伤口太深,而且伤到了动脉,根本止不住,她忍不住哭出了声。安弃微微一笑:“别哭,我本来就是个死人,大不了再死一次。”

运功疗伤完毕的季幽然横了他一眼:“祸害万年在,你没那么容易死。”说完用刚刚凝聚起来的一点真力,在他伤口上轻拂一下。伤口立刻被冻住,痛感也大大减轻了。

“你可真厉害!”安弃翘起大拇指称赞说。

季幽然神色黯然:“别高兴得太早,我只能救你的命,却救不了这条腿。虽然血止住了,但腿上肌肉和血管在冰冻之下,会很快坏死。你这条腿……恐怕……”

易离离倒吸一口凉气,安弃却神色如常:“丢一条腿总比丢一条命好。你看看翼人那副模样,就算躯体完好,又有什么用?”

此时战士们都停住了攻击,所有人都盯着翼人,无比地诧异。族长走到安弃面前,深深地鞠了一躬:“尊敬的英雄,你成功了。”

安弃微微一笑,抬头看着半空中:“是啊,我成功了,不过你们的家园也保不住啦。”

翼人发疯了,在众目睽睽之下发疯了。确切地说,在被赤纹龙蚁寄居后,它已经完全不能操控自己的身体,而只能听凭龙蚁幸福地享受着这具崭新的、比以往任何宿主都更加强大有力的身体。它忽而高高地冲上天空,忽而在地面上制造一个巨大的深坑,在他惊人的神力之下,那些石砌的房屋都像沙土一样脆弱不堪,一触即溃,整个狼族的村庄很快化为了废墟,无数人被它误伤而死。它每飞过一处,地面的黄沙都被卷起,恍如一场小小的风暴。

但人们顾不上去为村庄的倒塌而伤心,反而无限欣喜地发现,它真的没有继续攻击登云之柱了。它只是忙乱地、全无目标地四处冲击,发泄着无穷的精力,偶尔能打中登云之柱一两下,也完全是无意识的——那是赤纹龙蚁正在体验这一具新的躯体。这个世界上最具力量的翼人,以救世主的身份降临人间、却一心想要毁灭整个大地的翼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会被最渺小的飞蚁所制服。登云之柱就在它身边,他却只能徒劳地攻击其他的物体,徒劳地浪费自己的神力。他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生物都当成是微不足道的虫子,却没有料到自己会栽在真正的虫子身上。

安弃扭过头,就看到了族长所说的神器,见到它时,他忍不住笑了。那怎么能算是神器啊,根本只是一具比普通的弓弩大出数百倍的巨弓而已。作为一个手艺精湛的木匠,他很快就能判断出,该巨弓虽然样貌粗糙,设计却很巧,能够发挥出极大的冲击力。他几乎可以想象,在若干次劫难之前,当人们还不了解翼人的真相时,那些远古的狼族工匠是如何咬牙切齿地琢磨着这张巨弓,如何希望着这样的兵器能够阻止那些从天而降的入侵者,保卫自己的家园。他们都只是普普通通的凡人,与“神”沾不上半点边,所能依靠的只有群策群力的智慧,不懈努力的双手,以及永不屈服的意志,所谓的“神器”,只是一种精神上的鼓舞。现在,它终于有了派上用场的机会,而它的对手,正是创造者们的假想敌,来自天界的“神”。

拯救世界还是得靠木匠,右腿已经完全麻木了的小木匠安弃自豪地想。

巨弓被放在带有滑轮的木头架子上,推车的战士小心控制着方向,使它不至于在发射前就招致敌人的注意。一柄从上古时代就流传下来的比人体还粗的箭支被放到了弓上。几名战士一同操控着机关,全神贯注地瞄准。

“瞄准一点,别打偏了!”小木匠在一旁嘟嘟囔囔,“不会只有这一支箭吧,要是只有这一支就惨了。一定要小心……”

季幽然一把捂住他的嘴:“当心我把你的嘴也冻起来!”

在小木匠不满的呜呜声中,所谓的“神箭”被射了出去。这支不带一点神力的凡俗的巨箭,带着神灵附体般的破空之响,划过布满血腥味的灼热沙漠空气,划过飞扬的黄沙与灰尘,准确地命中了翼人的胸口。

翼人的身体立刻被穿透了。箭支带着无可阻挡的冲击力,将它的身体穿在箭身上,继续向前飞行。啪的一声巨响,巨箭射到了登云之柱上,箭头深深没入了一个之前翼人造成的大窟窿里。浓稠的血液顺着胸前的伤口流出,涂在柱身上,流淌到石板上。翼人庞大的身躯就这样被牢牢钉在了登云之柱上,仿佛一个濒死的受刑者。

翼人微微张嘴,似乎还想说点什么,但鲜血不断从嘴里涌出,它已经说不出话来。它只是努力而艰难地侧过头,想要最后看一眼连接天地的登云之柱,看清楚这道通往家园的大门。但它的头只扭到一半,就不动了,生命的迹象完全消失,只剩下一具在半空中微微摇晃的尸体。

赤纹龙蚁感受到了宿主的死亡,它愤怒地、极不情愿地从尸体里钻出来,无奈地放弃了这具它生命中所寄居过的最好的躯体,向着前方有很多活着的生物聚集的地方飞去。它看准了一个身体,正准备钻进去,忽然感到浑身被一阵寒气所包围。龙蚁感觉到了不妙,想要转向逃走,但那寒气越来越重,顷刻间把它冻结在了一粒小小的冰珠中。

他手上用劲,把龙蚁捏成了粉末。在忽然平静下来的大漠中,伤痕累累的登云之柱依然沉默地屹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