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午饭时间一过,狄弦又不知所踪了。好在童舟早就习惯了他的神出鬼没,也懒得去找。她只是心里隐隐有点遗憾:茶会进行到最后一天了。等到茶会结束,向烟梧和客人们就会离开这座山庄,让它重新回到空宅的状态。这几天在这里好吃好喝还有仆人伺候,其实生活蛮惬意的,童舟真希望能多赖上几天。狄弦虽然赚钱也挺多,但大多都散给了九州各地的同族,没法让两人好好享福。当然父亲临死前就做好的安排让她不得不紧跟狄弦,以便让狄弦维系住她的性命,能活下去就是最重要的事了,享福什么的,她想都没想过。

世界真是不公平啊,童舟想,有些人生来锦衣玉食万事不愁,可以把成千上万的金铢扔到一些锤子、饭碗、破铜烂铁上;有些人却不得不为基本的活命而挣扎。自己活了快二十年,每一天都被笼罩在莫名的忧患中不能自拔,有时候真恨不得狂性发作,一拳把自己砸成肉饼算了,也省得不断从噩梦里惊醒过来。

童舟自怜自伤,自怨自艾,甚至一度开始羡慕欧阳公子那六个衣食无忧的姬妾,当然这样的羡慕并没有维持太久。下午的时候,忽然有附近山村里的乡民前来报告:村里意外地起火了,因为被恶灵惊吓而寄居在山村里的四夫人没能逃出来,和她的两名仆人一起被压在了火场里,烧得尸骨无存。

这时候即便是站在山庄里,也能在漫天飞雪中看见远处直冲天际的浓烟和隐隐的火光。那样的大火里,如果被困在了屋里,那是绝对无法活命的。但是三个大活人怎么会在火起时毫无反应?童舟断定,这恐怕不是什么天灾,而是有预谋的杀戮。

可怜的欧阳公子,童舟想,先死了宠物,再折了马夫,眼下连夫人的命都赔上了,难道这座山庄对他而言注定是个恶灵肆虐的不祥之地?

“我马上派人去看看,”向烟梧对欧阳公子说,“此外,如果您愿意的话,今晚的茶会可以往后延……”

“不必!”欧阳公子恨恨地一跺脚,“茶会照常进行!”

傍晚时分,向烟梧派出去的人回来了,并且带来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四夫人的尸体没有找到,火场里只发现烧得焦黑的女仆的死尸。这个消息可能有多种解读方式,比如夫人可能被绑架了,比如火灾可能是夫人自己策划的,诸如此类。反正事不关己,童舟倒是浮想联翩地在心里猜测了好一阵子,直到狄弦回来。他的头发眉毛都白了,可见雪下得不小,身上还背了一个不小的包袱。

“这么大雪你去哪儿了?”童舟问,“下午的火灾听说了吗?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不只听说了,当时我离现场还很近,”狄弦一句话回答了两个问题,“可惜我的动作慢了一步,没能阻止那场火灾。不过这样也好,更加印证了我的判断。”

“你的什么判断?”

狄弦站在窗口,看着窗外鹅毛般的落雪:“我对于整个事件的判断。包括恶灵究竟是谁,几位死者——包括那只倒霉的雷貂在内——是怎么死的,杀人者的目的是什么。”

童舟张大了嘴:“你全都知道啦?你下午是又去那些村子里打听去了吗?”

“不是全都知道,不过离全都知道也不远了,这就得靠这个包袱里藏的宝贝了。”狄弦把包袱放在地上,包袱里传来一阵金属撞击的声音。

“这里面是什么?”童舟满腹狐疑。她发现在狄弦面前,自己好像永远都只有不断提问的份儿。

“要捉鬼,当然要有武器,”狄弦神秘地一笑,“你先回房去吧,我要打磨我的武器了。对了,趁现在多补补觉,晚上我们一起去参加最后一天的茶会,我保证你不会失望的。”

狄弦这王八蛋就是这样,总在关键时刻故意卖关子。童舟撅着嘴回房,心潮起伏,压根就睡不着,晚饭之后狄弦仍然没有其他动静,她索性下楼到一楼的大厅里坐坐。路过狄弦的房间时,她听到里面有一阵奇怪的响动,就好像是大力士折弯铁棍时所发出的声音。她想要敲门,想了想又忍住了,心里咒骂着狄弦下楼而去。

欧阳公子看来是心情不好,并没有坐在大厅里,主人向烟梧大概也忙于布置最后一夜的茶会,也没有现身。黎淮清、羽人羽飞轩和河络明珠霍桑正坐在大厅里,悠闲地谈论着些什么。羽飞轩首先看到童舟,礼貌地向她打招呼:“童小姐!今晚来参加茶会么?”

“我不能叫参加,充其量算是旁观,”童舟说着,也在三人身边坐下,“茶会里的那些东西,把我卖了也买不起,只能在旁边随便看看了。有钱就是好啊。”

黎淮清一笑:“像童小姐这样能坦诚说出‘有钱就是好’的人可不多,我遇到过很多……不怎么有钱的人,总喜欢说钱是个坏东西,有钱人都会变坏。”

童舟摇摇头:“我可不那么想。金钱本身没什么错,错的只是人而已。有些人固然是一文不名的穷光蛋,照样满肚子坏水,好比狄弦。”

三位客人一起笑出声来。羽飞轩问:“说来说去,冒昧地问一句,我看童小姐和狄先生夫妻不像夫妻,情侣不像情侣,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童舟自然不肯放过这个抹黑狄弦的机会:“我是他没过门的未婚妻,但他不愿意娶我,千方百计地要悔婚。所以我只能一直赖着他不放了。”

这番话说的三人一愣,过了好久,明珠霍桑才说:“你为什么一定要嫁给他呢?你们人类中的青年才俊也很多嘛,你们不是有一句谚语叫做‘不要在一棵树上吊死’么?”

我要是人类就好了,一切不过是可怜巴巴地为了活命而已,童舟悲愤地想,身而为魅,真是不幸。她只能随口糊弄过去,正想转移话题,眼角的余光看见一个人影从楼上走下来,不自觉地住了口。

那是住进山庄之后就不断倒霉的欧阳公子。一时间大厅里的气氛有些尴尬,人们似乎并不方便满脸笑容地打招呼,却也更不便张口就是安慰的话。

欧阳公子反倒是一脸的平静。他步履稳健地走到四人面前,提出了建议:“我觉得我们不必一定要等到夜深了。反正今晚只剩下最后一样,倒不如早点开始,早点了结,各位觉得怎么样?”

羽飞轩、黎淮清和明珠霍桑相互对视一眼,都点了点头。

于是童舟再次坐到了那间经过特殊改造、堪称武装到了牙齿的茶室。虽然想象着茶室的每一面墙壁外都有卫士在虎视眈眈,未免有点受人窥视的不快感,但同时她的心里也在好奇,想知道那最后一样珍贵到要死的古董究竟是什么。

四位参与茶会的客人和狄童二人围坐在桌旁,脸上神态各异。到了这种时候,之前一直显得轻松随意的客人们也难掩紧张,即便是主人精心准备的绝品好茶,喝在嘴里恐怕也难以辨别出点滋味来。童舟居然也有了一点眼巴巴期盼的感觉,迫不及待想要等着主人把物件拿出来。

她无意中一回头,看到了狄弦的表情,不由得微微一怔。狄弦此刻竟然也像一张绷紧的弓弦一样,似乎全副的注意力都集中起来了,正在全神贯注地寻找着些什么,等待着些什么。这让童舟有点纳闷:自己和狄弦不就是来瞎看热闹的么,他有什么好紧张的?

“那么,到了我们茶会的最后一天了,”向烟梧坐在主位上,开始发话,“诸位过去也都参加过茶会,知道主人的惯例——把最精华的留到最后。过去几天里,四位各自得到了一些大家想要得到的东西,但很显然,那些还不足以填满大家的胃口。所以今晚,请不要放过这最后的、最美妙的大餐。”

“这话说的我都饿了。”童舟嘀咕了一声,看着向烟梧做出过去三个夜晚中已经重复做了几十次的动作:他郑重地拍了拍手,墙上的暗门打开了,一名侍者托着一个金色的匣子走了出来。这个匣子并不大,但看侍者的步态,可知匣子本身十分沉重,竟然是用纯金铸造而成的,装在里面的东西也可想而知无比贵重。

“时候到了,”向烟梧用一种充满赞叹的语调说,“让我们来看看它的真面目吧。”

四位参与茶会的宾客身体都不约而同地微微前倾,注视着向烟梧从侍者手里接过匣子。他把这个沉重的匣子放在桌上,双手缓缓地打开匣盖。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了匣子上,童舟不自觉地小小喘了口气。就在这时候——

一名一直站在众人身后伺候茶水的侍女,突然手腕一抖,手里的一壶茶打翻了,滚热的茶水从壶嘴和壶盖处倾倒出来,泼在了向烟梧的手上。向烟梧骤然间被狠狠烫了一下,下意识地缩回了双手。与此同时,侍女双手齐出,抓向了匣子里的东西。

找死!这是童舟第一时间的反应。她甚至都没有想到要出手去阻止。这个侍女无疑是用了什么巧妙的方法改头换面、瞒天过海,竟然能混进茶室里来,但凭她一个人想要把“最后的大餐”夺走,无疑是痴人说梦。从她刚刚做出动作开始,一直严密监视着的侍卫们就已经有了反应。当向烟梧捂住自己烫伤的手臂、假冒的侍女把手伸进匣子里的时候,三面墙上的暗门都及时开启了。侍卫们一涌而出,并且迅速把住了大门,这个笨到试图明抢“大餐”的侍女,根本就是自寻死路,完全无路可逃。

但还有动作比周围的侍卫更快的角色,那就是一直以来都气度潇洒的欧阳公子。但在这一刻,他却半点也不潇洒,而是骤然间右掌一挥,拍击出一道耀眼的雷光,向着侍女袭去。那是裂章系的雷电术,而欧阳公子显然在这一招上习练已久,雷电带着巨大的轰响,眼看就要把侍女劈成焦炭。

然而更加出人意料的事情紧接着发生了。侍女仿佛一直都在等待着欧阳公子出招,对方的雷电刚刚击出,她的右手就已经抬了起来。但此时她的右手已经完全不是一只人手应有的颜色了,而是掌心向外,呈现出一面镜子的光泽。她把手伸进匣子里原来并不是为了抢夺宝物,而是为了掩饰她使用秘术变化手掌的举动。这面镜子的作用只有一个,那就是反射电光,无论那道雷电反射到谁的身上,恐怕都难逃一死。

童舟在这一瞬间忽然想到,现在大家所处的这间密室,使用的是可以反射秘术的材料来筑墙。而这也就意味着,当这倒雷电被镜子反射而出后,会在室内造成多重折射,那样的话,恐怕所有人都得死。

坏了,童舟绝望地想,看热闹看出人命来了。

向烟梧也在那一瞬间反应过来了,他对着欧阳公子大喊一声“住手!”,但已经太晚了。欧阳公子全力出手,想要再把那道雷电收回去,似乎不大可能了。

就在这生死系于一线的紧张时刻,狄弦却站了起来,他正对着雷电飞去的方向、也就是侍女站立的方向,大喊了一声:“空!”

空。这一声喊完,一个小小的黑球出现在侍女身前。那道雷电撞上了黑球,侍女已经幻化为镜子的右手也伸入了黑球,然后,什么都没有了。

雷电消失了,侍女的右手也消失了。那个黑球在空中旋转了一阵后,慢慢变小,消失。而狄弦也重重喘了口气,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

这是谷玄系最高级的秘术,“无限之空”,雷电和右手都被“空”所吞噬,化为了真正的虚空。

欧阳公子的雷电术、侍女的反击、向烟梧的大吼和狄弦的无限之空,说起来复杂,发生的时间却不过是短短的一刹那。当危机解除的时候,侍卫们已经冲了上去,七手八脚制服了那个侍女。侍女眼见到狄弦化解了她这致命一击,顿时面如死灰,竟然连一点反抗都没有做,很快被一根绳子牢牢捆了起来。

无限之空看来很耗精神力,虽然狄弦只是变化出一个很小的黑球,仍然累得满头大汗。他用衣袖擦了擦汗,慢慢喘匀了气,看着被捆起来的侍女,摇了摇头:“你未免太残忍了吧,你想杀的,不过是他一个人,却想要拿这里所有的性命来殉葬,甚至包括你自己的。”

侍女恶狠狠地瞪着他,并没有回答,她脸上的化妆已经被擦去了,露出了本来面目,一个大约三十岁左右的相貌平庸的女子。这张脸不算太陌生,茶室里的人们或多或少都还对她有点印象。

这个假扮侍女混入茶室、意图利用反弹雷电术杀害室内所有人的凶徒,赫然是欧阳公子四夫人的贴身女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