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峻山有个习惯,临睡的时候,总是要伸手去翻那摆在床头柜上的台历。在过去的一年里,每次他伸出手去,内心就像触电似的感到一阵灼痛。眼看厚厚的一本台历,就快剩下薄薄的几页了,但许多事情却没有任何转机。他总想抓住这一去不复返的光景,完成自己的一些心愿,但时间还是一刻不停地往前走,从他想抓紧的手指缝里漏了出去,从他黯然神伤的等待中匆匆逝去,只能让他扼腕叹息……

有人说,时间就是生命;又有人说,浪费时间就等于慢性自杀。康峻山每天无可奈何地看着日历一页页撕去,心里就像被文火煎熬着一般……近一年的无所作为,让他想了很多很多。眼看这宝贵的时间一天天逝去,他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不在沉默中死去,就在沉默中爆发,倘若不抓住这个时机,核聚变事业将会受到时间的惩罚!于是有一天,康峻山突然萌发了一个念头——给党中央、国务院写信,以一个科研工作者的名义,把一切都汇报给国家,让最高层来决定这一代聚变人的前途和命运。

他写道:“我院科技人员和全体职工在党和政府的关怀支持下,经过几十年的艰苦奋斗, 自力更生、呕心沥血地工作,创建了我国最大的受控核聚变研究基地,已经初步奠定了开发核聚变能源的物质和技术基础。当21世纪来临之际, 由美、欧、 日、俄等共同建造的第一座世界级核聚变反应堆问世的时候,我国也应该紧随其后……就在这样的形势下,前年我率团访问了德国国家核聚变研究所。该所在托卡马克装置上取得的研究成果,是举世公认的第一流水平。鉴于该所根据西欧共同体核聚变研究的分工,另外新建了一个装置投人实验,原有的装置已停止运行。经我们要求并通过艰苦的谈判,又在与其他几个国家(加拿大、巴西、俄罗斯等国)的竞争中,我院以较优越的物质与技术基础条件胜出,该所负责人原则上同意将这台主机无偿赠送我院,我院只付拆装和运输费用。这台主机的引进将取代我院十年规划中提出拟建的‘中国环流器二号’装置,为国家节省巨额投资。此外,整体引进国外的先进技术和设备,将使中国的核聚变事业跨人一个崭新的阶段,也是使我院受控核聚变研究早日接近世界水平的一条捷径……这是一个非常难得的机遇,也是90年代末最关键的时期。为实现这一引进计划,希望党和国家能给予支持。特此致函汇报,不妥之处,谨请指正。”

这封信他花了好几个通宵才写成,每一个字都经过反复推敲,来回斟酌。信写好,又为署名颇费脑筋,最后才决定还是签上了“核物理研究院代院长”的头衔。这个“代”字他始终去不掉,可能就是因为在某些领导心中,他太不听话,太不安分,太爱惹事了吧?这次他又惹事了,还不知道后果会怎么样呢?这类信件一般都是泥牛人海无消息,他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反正死活全凭这一招了!

不料几个月后,就有一个天大的好消息降临,一位党和国家领导人在省市领导的陪同下,竟然到研究院来视察!康峻山听到这个消息后,激动得彻夜难眠,不知道这件事跟自己写的信是否有关?无论怎么样,他都决定要实话实说,如实向党和国家领导人反映核聚变事业的现况。

那一天确实令人难忘,应该载人研究院的光辉史册。这位领导人在听取了康峻山的详细汇报后,作了内容广泛的谈话和重要指示,对院里的科研工作也给予了高度评价。他说,他一直主张基础研究、应用研究跟开发研究的经费,要有一定比例的配置。基础研究还要花相当的力量,在经费上要给予支持。谈到研究院的具体工作时,这位领导人又明确说:你们主要还是搞核聚变研究,民品开发要有一定的分工,不能影响到核聚变研究的工作。这话也是对身边一个国家计委副主任说的,此人听了频频点头。康峻山立即把他认准了,心想今后再去北京找他,他应该记得这番话吧?

这位领导人又去参观了改建中的“中国环流器一号”改进型,听到在当年的研制过程中,800万千伏安的交流脉冲飞轮发电机组都是研究院自行设计,而且现场安装一次调试成功,就十分高兴地说:“你们的设计很精确嘛!”他又去参观了院里开发民品的等离子镀膜中心,并称赞镀膜技术说:“这就是高技术!这就是高技术产品!”此后,他又欣然答应了康峻山的提议,同意为研究院题词留念。

办公室副主任迟卫东也很兴奋,一直提着照相机前后奔忙。听说领导要题词,立刻跑去找来了纸和笔墨。不料他再进会议室,却被警卫挡住了,不管他怎么解释,都坚决不让他进去。急得迟卫东抓耳挠腮,只得远远地隔着会议室大门,眼看着康峻山高兴地磨好了墨,那位贵宾又兴致勃勃,挥毫题写。第二天,迟卫东就把这个裱制工作抢到手,找到一家专业的裱字行裱制好,又精心镶了一副镜框,挂在院办公室的墙上。题词高度概括了研究院的工作:“开发核聚变能源,造福子孙后代。”

第二天,这位领导人在听取省市领导汇报时又发表讲话,强调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再次寄予无限期望地说:“受控核聚变是开发人类新能源的尖端项目。一旦实现,地球上的全部海水就会成为巨大的燃料库,至少可供人类使用上百亿年。尽管目前工程技术上还有一些困难,但我相信总有一天会突破!”

此后,国家和省市的各级领导不断来研究院视察,关心这项基础科研工作,并作了不少重要指示。他们还高度赞扬研究院的工作是对全人类的贡献,说:“搞得很好,了不起,很有希望!”鼓励全体员工振兴中华,为国增光。这些领导人的视察、讲话和指示,不但对科研人员是个极大的鼓励,对研究院的发展起到了深刻的作用,还影响到某些政府部门的重大决策。研究院的各项经费都增加了一些,康峻山的日子也好过多了。但他心中念念不忘的,仍是那台主机的引进。他把研究院的工作安排好,又坐着飞机去了北京,决心要跟老朋友江河一道,努力把这件事办成。

江河现在是北京市的科技顾问,跟康峻山见了面很亲热,立刻嚷嚷着要请客。“我刚拿到今年的顾问费。”他说,“应该拿这笔钱来请客!”

“顾问费?有多少?”康峻山也高兴地跟老朋友打趣,“干脆全都拿出来,支持我们的核聚变事业吧!我代表研究院向你表示感谢……”

“得了吧!”江河拉着他走出总公司,一边笑道,“你以为有多少啊?告诉你,一天一元钱,一年也就‘300来块,只怕请你吃顿饭都不够!”

“太不像话了!”坐进出租车,康峻山还在替江河抱不平,“这要是传到国外去,都会让别人笑话!堂堂首都的科技顾问,一年才这个数?还不如干脆免费得了!所以说啊,我觉得国家对科技事业的支持,力度还不够,科研人员的待遇也是成问题!”

“您说得是啊!可咱们国家还穷啊,有什么办法,大家只好先体谅着……”

康峻山怀疑地四处张望,才发现这句颇有水平的话,居然来自出租司机之口,不禁笑起来:“您说这话,倒像是政治局常委似的!”

“你忘了,这是在北京啊!”江河看了他一眼,“街边擦皮鞋的,都可以跟你谈论政治……你这张嘴啊,还是给我闭住,免得给我惹麻烦!”

“麻烦我已经惹下了,总公司那帮人要是知道了,肯定又会不高兴!”

康峻山还是忍不住,把自己给上面写信,以及党和国家领导人来研究院视察之事,全都告诉了老朋友。又说:“我想这一来,情况会有好转。我就不相信党和国家的领导层,会对这件事情不支持!他们只是不了解情况罢了……说起来啊,你们这些顾问还得多设几个,下情上达嘛,你们也得出把力!”

像过去一样,这份热忱又激励了江河。他发现康峻山是个百折不挠的人,其执著程度大大超过了一般人。此人的嘴也是封不住的,想想吧,居然会给党和国家领导人写信,在上级领导视察时,多半也说了一些过头的话。或许他今后免不了还会碰钉子,惹起冲突,但他的确是一个有创见性和想像力的科研工作者。一旦拿定主张,他也是决不会轻易放弃的!江河觉得, 自己应该支持他。

他们进了一家位于王府井的大饭店,看得出来,江河想好好请一下老朋友。但生性朴实又爱吃素的康峻山却很不安,深怕餐费太贵,超过了“预算”。何况他现在的心情,只想一口吞下那台主机,此外就是山珍海味也没胃口啊!

“咱们换个地方吧,这里多贵呀!”他站在一张大圆桌旁,固执地不肯就座,“你的顾问费哪儿够啊?再说我也对这些大鱼大肉不感兴趣!”

“你土了吧?”江河硬拉着他坐下,“谁说大饭店就是大鱼大肉?我们可以清淡一点嘛!哎,吃鱼怎么样?据说补脑啊,咱俩可都是操心的人,需要补补……”

康峻山只好坐下来,又忙说:“预先说好,我也不喜欢吃鱼,怕有刺。最好让他们把刺都给剔去了,免得扎着……”

“那还有什么意思?吃鱼挑刺,这也是一种挑战嘛!”

江河说完,就跟服务员商量起哪种鱼好,刺又少。康峻山对此不感兴趣,暗暗思量着,如何说服江河帮自己去各部门做工作,争取早日盖上那个政府机构的大印。

点完菜,康峻山就迫不及待地谈起来。江河一听他此行还是为了引进那台主机,不禁摇摇头:“哎呀,事情过去了一年多,你还没死心啊?现在总经理、副总经理都换了好几拨,再跟人家提这事儿,就是陈谷子烂芝麻了!我想没人会感兴趣……”

“那怎么行?”康峻山也皱起了眉头,“你要让我们放弃,过去的心血不就白费了?何况卡列维还算信任我,这么长时间没动静,他只是来信催催,并没变卦……可要是再拖下去,那就说不准了!”

“那怎么办?咱们再商量商量吧?看有什么好主意?”江河无奈地说。

一直等到菜上齐了,那条清蒸的缘鱼也摆上了桌,两人还没想出什么好办法。江河见康峻山满脸沮丧,鬓边染霜,已经显出了衰老与憔悴的迹象,心里暗暗同情他,但又无计可施,只好拎起筷子连连说:“快,先吃鱼,余下的事慢慢再说……”

别说吃鱼了,就是吃熊掌燕窝,康峻山现在也徽心无肠。他提起筷子,装样子地夹起一块鱼肉送到嘴里,一边仍在说:“哎,据卡列维来信讲,国际原子能机构也在催他们了,说要是我们再没动静,就把这台装置送给法国……”

“原子能机构?”江河突然一激灵,“哎,这算不算政府部门呀?如果算得话,咱们倒可以试一试……这也是一个办法吧?就看他们认不认了!国家原子能机构的章,一直保管在我那儿,我给你盖一个章,那是没问题呀!”

康峻山浑身一震,急切地想说什么,却被嘴里的刺卡住了,憋得脸通红。

江河连忙递给他一瓶醋,着急地叫道:“是不是被鱼刺卡住了?赶快喝醋呀,或者要一个馒头,连刺一起咽下去,就没事儿了。”

康峻山用手扼住自己的咽喉,挣扎着想说什么,又剧烈地呕吐起来,吐得天昏地暗,满脸汗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那根刺似乎扎得很深,这么折腾也没把它给弄出来。饭店里的人都被惊动了,赶过来帮忙,一时间闹得人仰马翻……

当江河开始着急起来,以为这根刺就要酿成大祸,并且提议送康峻山去医院时,他总算把那根带血的鱼刺吐出来了。江河正想对此表示歉意,说自己不该强要对方吃鱼,康峻山却一把抓住他,兴奋得两眼放光。

“走,盖章去……原子能机构的章,一定能管用!”

就这样,事情突然间便有了一个戏剧性的转机。康峻山当天晚上就逼着江河,在研究院起草的报告上盖好了国家原子能机构的大印。第二天一大早,这封重要信函已经飞往大洋彼岸,给后来的“中国环流器二号”签发了特别通行证。

几乎与此同时,谢若媛也去约潘雅书一道吃饭,说有事情要跟她商量。潘雅书几年前被抽调出来,专门搞民品开发,现在是等离子镀膜中心的副主任。多年的管理经验和开发工作,把潘雅书给锻炼出来了。她性情变得更为宁静和安详,待人处世也非常有头脑,所以谢若媛才这么信服她,遇事总爱听取她的意见。

等离子体镀膜技术也是近年来表面技术最大的科技成果之一。国外早已广泛地运用于各个工业部门,而国内现有技术还存在许多缺陷。80年代中,研究院把它列人了科研计划,很快就批准立项开发。90年代初研究成功并鉴定通过,获得了国家专利和科学技术进步奖。目前研制出的“双室旋转磁控溅射镀膜机”和“大面积弧离子镀膜机”,已经销售到全国各地。后来又搞了一系列开发项目,都在市场上获得较大成功。这项民品开发也是为数不多的赚钱的科研项目之一,为研究院提供了较高的经济效益。潘雅书作为这个镀膜中心的负责人,每天都很繁忙,谢若媛约了她好几次才约上。

她们只想安静地谈一谈,就去了位于城西的一个西式茶楼“圣淘沙”,这里装修得过于华丽,但那份国外才有的静谧却是无处可比。谢若媛点了一些精致的小菜,还有几样点心,两杯果汁,既丰富又简单。菜很快就上齐了,两人吃饭时,都有意想放得轻松一些。过了一会儿,谢若媛的心情也渐渐转好,两人就慢慢交谈起来。

“你一直没有什么打算,给自己找一份工作吗?”潘雅书聊天似的问谢若媛,“我知道你那几年做生意,肯定也赚了一些钱……但钱不是主要的,你还年轻,也有精力,总该找点事情来做,否则就会东想西想的!”

“你说得太对了!”谢若媛微笑着告诉她,“你知道我从小就爱好文学,多年来,我也一直有个愿望,想写一点东西……我已开始动笔,写一部报告文学,名字叫《寻找太阳的人》,就是写咱们聚变人的!”

潘雅书不胜惊讶地看着她,“怎么你跟寻梦,处处都一样呢?时髦一点的词就叫做PK!你知道吗?她也在动笔写一部长篇小说,名字叫《燃烧的海洋》,也是写核聚变的”…不过我想,你们俩的侧重点应该不同。毕竟你是立足于国内,而她呢,漂洋过海,多喝了点海风和洋酒,可能笔墨触及的范围也大一些吧?”

“真的吗?”谢若媛听了也很吃惊,“我还不知道呢?”

“那是康峻山没有告诉你。”潘雅书观察着女友的神情,缓缓地说,“他去德国时,见到了我妹妹,应该知道这件事……”

这话让谢若媛想起了一些遥远的往事,包括她为此反复折腾的感情,和苦苦追求的真爱,直到她所有的热忱都被那熊熊烈火烧光了……现在想起来,潘寻梦的形象已变得极其渺茫,不再是她记忆中的样子,而成为一个简单的符号。没想到她们两人竟然总是怀着同样的憧憬,并且执著地期待它变为现实。

她有一阵工夫没说话,后来几乎是耳语般地发问:“真的吗?那么她准备写什么?康峻山会不会成为她笔下的人物呢?”

潘雅书也沉默许久,才有些抱歉地说:“我知道你是指什么,不过我现在还什么都不能告诉你……我只能对你说,寻梦她己经决定,这是她一生最重要的作品,所以她希望尽量能够真实。如果书中有什么你不喜欢的地方,也请你原谅。”

谢若媛笑起来,笑声很温和:“这话我能理解……或许我们俩都一样,当进入了书中的那个境界,就找不到我们自己了!这也是一种超越吧?”

“这样最好。”潘雅书抿了一口果汁,眼里闪耀着光彩,“我可不想做你们的裁判!”

谢若媛若有所思地把身子向后一仰,又想起那些已变得陌生的痛苦……她思绪纷乱,完全忘记了时光的流逝,深深陷人一种惊愕之中,后来才清醒过来,意识到时间的紧迫。她侧脸看了看这陈设雅致、极尽奢侈的厅堂,只有不多的几个人正在喝茶和用餐,而且都离得老远。于是她又把椅子向对方移得近一点,低声说:“我正有一件事,想跟你谈谈,是有关康峻山的。在我看来,那天就像是一场噩梦……”

原来那天康峻山和陈小凡去看桃花,正巧谢若媛也和同学们去了龙泉,而且碰见了他们俩。但是谢若媛相当沉得住气,把头扭向一边,没跟他们打招呼,康峻山和陈小凡也没看见她。谢若媛从没怀疑过丈夫,康峻山也不是个拈花惹草的男人,但她不明白的是,那个女人是不是在对丈夫卖弄风情?陈小凡拉着康峻山的那一幕,也着实让她震惊——这不是一个女人拙劣的表演,虽然它带着一点挑逗,让人防不胜防,但却是真情的流露。如果换一种眼光来看待这件事,康峻山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就很重要了!他会不会接受这种女性的暗示(干脆就是明示),成为一个自己此生都将痛恨的男人呢?谢若媛心情灰暗地离开了那个农家,突然产生了一种可怕的恐惧:毋庸置疑,现在第三者已经露头了!如果丈夫也背叛了婚姻,今后的家庭中会不会跟着出现互相欺骗的游戏呢?谢若媛非常厌恶那一点。虽然她自己也曾考虑过背叛,但毕竟性质不同,甚至属于另一种感情的忠诚。而康峻山身上如果发生这样的事,她肯定会受不了-

现在谢若媛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事情全都告诉了潘雅书。她以为对方会感到恶心,不料潘雅书只笑了笑,这更让谢若媛受不了,似乎一种神圣的东西受到了轻视。“哎,你这什么意思?”她怒气冲冲地问,难道你不相信这一切吗?”

潘雅书踌躇着,然后凝望她:“你当真看清楚了?他们俩在一起?”

“那一刻,他们俩完全是手拉手的!”谢若媛没好气地说,“你

当我是个瞎子吗?”

潘雅书几乎想放声地笑起来,好不容易才忍住了:“我知道这看起来很残酷,而且会让你受不了……但你想没想过?你把康峻山一丢就是十年,如果有个女人爱上他,那不是再正常不过了吗?”

“这么说,是我对他欠下了感情债?”谢若媛气愤地说,“但我没想到,他居然也会在一个农家,跟一个女人亲亲热热,还当着那么多游客的面,真是丢人现眼!”

“我不是怀疑这一点,我只是想说,有时候你的眼睛也会欺骗自己。”潘雅书用疑问的口气拖着长音说,“在琼瑶的小说里,这种事屡见不鲜,每次都有一些好特别的理由。哪怕是你亲眼看见了,也可能是你误会了!”

“就算是这样,你认为我该不该跟他谈一谈?”谢若媛的双手在不安地抖动着。

“谈什么?”潘雅书尖锐地发问,“说你看见他们俩在秘密约会了?还是说你拿不准,就想跟他验证一下,听他亲口说出来?我告诉你,那样事情会比现在更糟一百倍!对所有的人都是个伤害……”

“可要是不跟他谈,你让我又怎么办?”谢若媛迟疑了,“也跟他说谎吗?”

“也许这是个最好的办法。”潘雅书皱了皱眉头,“虽然这点很讨厌,但为了你们俩的关系,我建议你闭起眼睛来,假装没看见这一切。”

“我做不到。”谢若媛绞扭着双手,内心的绝望浮上了眼帘。“我看见这一幕时,感觉完全是天昏地暗……我怕我会为了这一点又跟他分开,那后果是不可想象的!”

潘雅书看着女友满脸凄惶无助的表情,心里充满了同情。她本想再给她提点醒,让她不要落人常人的那种感情陷阱,但话到嘴边,又噎了回来,换成了另外的句子。“假如我遇到这种事,我还是会闭上眼睛……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不能正视它?实事求是地看待它——康峻山不会离开你的,永远也不会!不管任何女人,都不会对你构成什么危险,这件事也不会对你们的家庭,造成什么不可挽回的伤害。你为什么还要自己折磨自己?难道十年的牺牲还不够吗?你对你自己的爱,还不能看得明明白白?”

提到这段往事,谢若媛终于宽心地舒了一口气,“好吧,我听你的……”

潘雅书不放心地望着女友,只见她那苍白的脸上,现在重又焕发出炫目的光华。虽然她的心还在恐惧地跳动,但她的眼神已经恢复了自信。

谢若媛后来又说:“不过,我还是要用自己的方式,来处理这件事……”

几天后,康峻山从北京回来了。据说事情办成了,他心情很爽,进进出出都是面带笑容。正逢周末,谢若媛建议两人去游植物园,康峻山也高兴地答应了。结婚多年来,他很少陪妻子出去玩儿,这次居然兴致勃勃。时值盛夏,炎热的太阳炙烤着大地,康峻山开着车行驶在出城的大道上,又碰上了拥堵。谢若媛好希望能快点进人植物园,在清凉的树阴下惬意地喝茶,再把她心中的疑团弄个清爽……

植物园果真是碧梧参天,浓荫蔽地。有些地方长着高大的乔木,身处其间仿佛就在原始森林里。他们沿着一条静寂的林间小道走去,阵阵清风从树梢枝头掠过,夹带着沁人的芬芳,拂去了一身的尘埃,一直凉透心底。谢若媛曾来过这里,最喜欢一片高低不平的山坡,那里虽无茂林修竹,但却长满了灌木丛和荆棘,盛开着无数的鲜花。那里还有一处露天茶社,因地处幽静,游客稀少,很适合品茗聊天。谢若媛想在那里和丈夫进行一次早已准备好的谈话。不料过去一看,山丘已被削平,灌林丛和山花也被除掉,盖成了一座小小的寺庙,还有几个光头和尚在设摊摆茶,真是大煞风景!

“气死人了!”谢若媛跺脚道,拉着康峻山欲走,“我们换个地方喝茶吧!”

“何必呢,这里就挺好。”康峻山走过去,看了看粗糙的庙门,“皂角寺?怪不得呢!这里原本就是一座寺庙……谁说和尚不能卖茶?一样的清香嘛!”

谢若媛不想扫丈夫的兴,就找了个幽深之处坐下。抬眼一望,头上果真罩着一株高大的皂角树,枝叶繁茂,密密实实遮住了阳光,倒也清凉无比。稍顷,一个小和尚送来一壶茶,把两个纸杯放在他们面前,双手合十微微一笑说:“施主,请用茶。”

谢若媛抿唇一笑,“这些看破了红尘的人,居然也会用纸杯,很时尚嘛!”

康峻山揭开壶盖去看里面的茶,只见那些茶叶在沸水里上上下下地沉浮着,一缕芬芳的清茶味便袅袅地溢出来,沁得四周都津津生香……

“好茶!”他赞道,“是铁观音,我最喜欢喝的茶!”

康峻山喜欢喝茶,而且嗜茶如命,这是他又一大爱好。谢若媛就问他,“这茶你喝不够浓吧?要不要再让他们添点儿茶叶?”

“不用了。”康峻山倒了一杯来看,只见满杯都是绿色,“已经很浓了……”

两人慢慢地喝着茶,谢若媛见丈夫心情愉悦,就问起他的北京之行。康峻山把吃鱼和盖章的事说了一遍,又哈哈笑道:“虽说鱼刺把我卡住了,但总比主机被他们卡住强,我还算是得胜回朝吧?”

谢若媛也不禁笑起来:“又是你们俩在捣鬼?江河也不怕挨批?”

“他怕什么呀?反正都快退休了,还不轰轰烈烈干一场?”康峻山痛饮了一杯茶,笑道,“我就是这样说服他的。我还告诉他一句郑板桥的名言:流自己的汗,吃自己的饭; 自己的事业自己干;靠天靠人靠祖宗,不算是好汉!”

“自己的事业自己干?”谢若媛琢磨着这句话,又看看丈夫,“你对自己的事业,的确挺忠诚的……可你对家庭,对你的亲人和妻子,是不是也这么忠诚呢?”

康峻山也微笑着看了看她:“我这人满脑子都是工作,可能忽略了家庭……”

“满脑子都是工作?”谢若媛打断了他,“带一个女人去看桃花,也是工作?”

康峻山略一沉思,就明白了大概,不禁笑问:“你怎么知道,那不是工作?”

谢若媛今天心情很好,在考问丈夫上也跑了调,竟诙谐地笑道:“人面桃花相映红,也是工作?说出来谁信啊?还算碰巧,被我看见了,若是被别人呀……”

康峻山思忖着,这件事只能正面应对,而绝不能回避,便正色道:“刚才我们谈了事业之道,现在想谈一谈夫妻之道……你认为,夫妻之间应该怎样相处?”

“你说呢?”谢若媛觉得他是故意打岔,有些不悦,“康峻山,难道我是无理取闹吗?换了一个女人,当场就发作了,哪里还能等到今天?”

康峻山仍旧微笑地看着她,不急也不躁:“你是知道的,我向来给你自由,也希望你能给我自由。倘若我连自由交往的权利都没有,我们的关系也该解体了!”

热血涌上了谢若媛的额头,身子却一动也不敢动,仿佛她把自己的心捧在了手中,就像那满满一杯茶水,稍一动弹就会溢出来似的……

沉了沉,她又用困惑的目光望着丈夫:“即便如此,你跟一个女人出去,也不该瞒着我呀?我要是当晚就逼问你,你会不会跟我撒谎呀?”

康峻山的脸色阴沉了,但语气却变为恳切:“我觉得,我们都有自己的秘密,这也是心灵的隐私……你是了解我的,办不到的事情我不会承诺。但对于我们的生活,我却从来都是把主动权交给你的。你要是再一次想离开,我也不会硬拉住你!”

转瞬间,这一对夫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仿佛生活不是要被改变,而是会中止了……谢若媛的心“咚咚”跳起来,一想到要失去他,心都快从胸腔里蹦出来了!这个结局与她所希望的相差太远,给今天愉悦的出行也泼了一盆彻骨的冷水。她又看了看丈夫,注意到他似乎也在暗中努力,内心里也和自己有着同样的企盼。这一念头使她深受感动,经历了那痛苦折磨的十年之后,无论再遇到任何事,他们都应该共同面对。这会儿她也只想打破两人之间的沉默,豁出去求助于他的宽容。

“你能不能告诉我,她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她脸上的笑容让人看来,多少有些勉强,“也许我们俩的事情全怪她……她是个第三者,对吧?”

“这样说不公正!”康峻山摇摇头,“我对她无法评价,我们谈论她也很无聊……她跟我们的生活无关,永远都不会造成什么影响!”

“你是说,我们的关系,全靠我们自己把握?”谢若媛的眼睛闪闪发亮。

“当然是这样。”康峻山有些不耐烦了,“我希望你别自寻烦恼,应该丢开她,就当她不存在,我们自己真诚地好好谈一谈……如果你真想谈的话?”

“哦,谈些什么呢?”谢若媛仿佛突然间,又变得心不在焉了。

康峻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爽快地喝下去,然后说,“就谈谈这茶道吧?你不觉得,浮生若茶吗?没有水的沉浮,茶叶怎么会散发出清香?世间的芸芸众生,又何尝不像这茶一样?他们在风风雨雨中沉沉浮浮,生命也滋出了脉脉清香……但你不觉得,你这壶水有些过于沸腾了吗?你的感情也太炽热了!而我,只愿做一小撮清茶,给人生留下一缕暗暗的幽香。这就是我们之间的差别。”

他们的目光又相遇了,康峻山发现妻子脸颊排红,喘气不匀,好像就要起身离开他。正当他犹豫着,该不该冲动地上前抱住她,留住她时,谢若媛突然站了起来,而且张开双臂绕住他的脖子,把脸紧紧贴到他的面颊上……

“我也想跟某个人一样,就在大庭广众之下跟你亲热!”

她悄声说,感觉到丈夫在她怀中大笑不止……

又过了几天,大洋彼岸的卡列维接到了康峻山发去的函件。他怀疑地看了许久,就把苏凯叫来,直截了当地问:“在你们贵国,这个原子能机构也是政府部门吗?”

苏凯知道自己今天的答复,将直接关系到整个研究院的命运,甚至关系到中国核聚变事业的命运。他当然知道这个原子能机构是虚设的单位,在回答前不禁犹豫了一下。但他还是镇静如常地作了回答:“我想是这样,应该没错的……”

卡列维高兴地吻了吻信件,愉快地跳起身来,伸手朝他的助理打了个响指:“好吧,打个电话给康,就说我邀请他立刻到这儿来……我的葡萄园又该酿新酒了,这次我们要喝个痛快,一醉方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