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从东方慢慢升起,千条万道金光射向四面八方。
一条可预料到的新闻―“害死姜二秃的阶级敌人华牛禽夹着尾巴窜逃了”,通过王顺喜、肉蛋娘、高羽巴等人的嘴巴,迅速在九庄各个生产队传播开来。社员们有的纳闷,有韵震惊,有的叹气。
“新闻”并没有传进田瑞英的耳朵。然而,田瑞英更加难过了。昨天晚上,华满山告诉田瑞英找人来帮助料理姜二秀的后事,田瑞英想华满山的话不会不兑现。她即将与姜二秃最后告别,眼泪又流成了河。
一会儿,田瑞英看到了院里的阳光,想帮忙的人为什么还不来?她不再流泪,拔腿往葛润吉家去找华满山。田瑞英走到葛润吉门前一看,葛润吉门上上了锁。
“这是怎么一回事?”田瑞英左右看了看没有人,转身,返回家里,手靠着桌子角慢慢坐到凳子上,“难道说人家给了他个措手不及,把他绑走啦?……”
又一块重石压在了田瑞英的背上,又一块火炭燃在了田一瑞英的心里。一连串的不幸,难脱身的挫折,使她只想不祥和灾祸。她挺挺腰杆,脊背越来越沉,她喝下半碗凉水,心里一样疼痛。她宁肯自己粉身碎骨,也不愿华满山再遭受迫害:“他如果是被绑走了,大半是为了自己才绑走的啊―”田瑞英痛心地喃喃着,大滴大滴的泪珠禁不住又夺眶而出。
“砰”一声,丁字街里升起一本“大两响”,又“啪”一声在蔚蓝的天空里爆炸了,一团青烟散向四方,一片片的纸屑飘飘飞舞。
“呀,谁放的‘大两响’?”社员们惊奇地交头接耳。田瑞英感到又吃惊又宽慰。她听得清楚,‘“大两响”就在她伯门外腾空而起。她也晓得,只有过丧事的事主向众人宣告当天下午要出殡的时候,才点放“大两响”或“二起脚”,请一大家到时来帮帮忙。
田瑞英撩起衣襟擦擦泪水,用力站立起来,要往街上看一看,丁贵武两手放在背后,迈着大步走到了屋门外。
原来是丁贵武放的“大两响”。昨天晚上,他在葛润吉家里迎接罢两个肉蛋,又等一会儿,再听不见什么响声,把葛润吉的屋门院门锁好,奔往离九庄十里远的会河口镇,寻找了五、六家供应点,才寻见五个“大两响”。这当儿,他刚刚从会河口镇返回来。
“贵武哥,是你…”田瑞英感动的泪珠只在眼窝里转。
“是我!”丁贵武威严地挺挺胸脯,刚强有力地说。
丁贵武威严的姿态,刚强的话语,使田瑞英象听到“大两响”升天一样宽慰。她松快地叹一口长气说:“贵武哥,你的病……”
“好啦!”
丁贵武说罢从衣袋里取出一张红纸,划根火柴点着,瓤姜二秃弯弯腰,走进屋里,自己拿个凳子坐到田瑞英面前,心情沉重地说:“红霞娘,我劝不起你,对不起红霞,也对不起红霞爹。红霞爹出殡我包了!别再犯难啦。
昨天晚上,田瑞英只顾发愁,投心思往街里看一看,顾不上伸耳听一听,不知道华满中捅着了肉蛋娘,更不知道丁贵武让华满山离开了九庄。丁贵武这样一说,明白了是华满山的话显了灵,木知不觉地松口气。而她对葛润吉的锁门还困惑不解。
“贵武哥,润吉叔家聋么锁门啦?”
“你不必担心润吉叔锁门不锁门,只管今天下午把红霞爹的丧事料理了。”
田瑞英沉静片刻转话说:“贵武哥,我不是成心小看你,料理红霞爹的丧事可不易,还会有麻烦,……”
“我丁贵武怕麻烦?”丁贵武“呼、呼”地长出两口气,从衣袋里掏出一根纸烟,慢腾腾地抬起头,一字一顿的:“不管行不行,我和你一块来料理这麻烦。”
田瑞英划根火柴给丁贵武点着烟:“贵武哥,你看是不是得先求人给红霞爹做个棺材啊?”
“我看还是让他进火葬场冒烟儿吧?”
“我听你的。”
“听我的我走啦。我去找几个人。”
丁贵武说罢站起来立刻动身。
田瑞英站起来将丁贵武送往屋门外,等丁贵武走往街上才转身。
丁贵武走出田瑞英的院门,脚步象老牛迈步一样从容,面色象出家的和尚一样娴静。他的第一个目标是张乐乐。他走到张乐乐的栅栏门前,看看张乐乐的栅栏门上没有锁,推门而入。张乐乐正好在小院里。张乐乐住到这个小院里以后,丁贵武还没有来到过这个小院,而张乐乐顾不上把丁贵武当傲稀客接待,张乐乐正在咬着牙齿生闷气。
“乐乐,你这是生的哪门子气?嘴里还有几个牙?不怕把牙都咬掉了?”丁贵武吃惊地问张乐乐。
张乐乐叹口长气不还腔。丁贵武转身一看,张乐乐的“家宝”——花母鸡躺在地上断了气。花母鸡的胃有拳头大,肛门上窜出许多稀巴巴。花母鸡一边还放着一杆砰。丁贵武凝眉聚眼,也弄不明白花母鸡死去和张乐乐叹气是嘛关系。
天有不测风云,人的心思也难摸透。张乐乐已向田瑞英表示不再做可悲的张乐乐,可他说过不久,就又想起要干一件可悲的、只有张乐乐才会干出的事情了。张乐乐反复琢磨把“家宝”卖了再找一个亲戚借些钱,给姜红牛买点稀罕的礼物送去,求姜红牛往县城跑一趟,切切实实地给他美言几句,让法院早点把他的库斗放回来。因此,张乐乐对昨天晚上村里发生的事情没有听进耳朵。今天早晨,有人把王顺喜、肉蛋娘散布出来的“新闻”说给了张乐乐,张乐乐说了句“牛角走得好”,就什么也不再想了。他集中精神,攒足力气,拿起个碗,往碗里抓了两把他舍不得吃的棒子面,放了半勺水,将棒子面揉得不软不硬,从鸡窝里提出花母鸡,将花母鸡的嘴籍开,一猛气儿将碗里的棒子面全塞进了花母鸡的肠胃里。张乐乐卖过一番力气,是为了能让花母鸡增加斤两,多卖几角钱。想不到塞得棒子面太多了,花母鸡窜出了许多稀巴巴,一会儿两眼一闭死去了。张乐乐把死鸡放到秤盘里称了称,不光没有增加重量,还折了三两。张乐乐算得清清楚楚,折三两就是一角五分钱。三两多棒子面又值多少钱?再说鸡死了,公家不收,私人不愿买,等于鸡飞蛋汀了。张乐乐想:他怎么干出了这种不敢向外言讲的倒霉事。实在是让他难受透了!
丁贵武终于看出了张乐乐的气来自哪里,可他顾不上把张乐乐的气解一解,开门见山地向张乐乐提要求。
“我说乐乐,不管你的火气多大,得先把你的火气放一放。”
“你先少歇一会儿,让我的难过劲儿走一走!”张乐乐说罢,用力舒展舒展双臂,伸手把脸扑挠两下,闭闭眼睛,又慢慢睁开,大声地间丁贵武:“二蛋,我先问你一句!红霞家门口刚才响的‘大两响’是不是你点响的?”
“是我。”
“我猜着就是你。除了你这把骨头,没人敢给红霞娘点‘大两响,。你的‘大两响’点得好!”
“唉!这些年,我是猪八戒卖拢子——人又屏头货又低,你别夸奖我,该把我骂一顿。”
“你该我骂一顿,我该千刀万剐啦!”丁贵武一下把张乐乐引到了伤心处。他低头凝视一阵,“啪”地拍下头,“冬”地跺下脚:“牛角提醒我丢了人格、尊严、气魄,让我大哭一场,叫我自个儿把自个儿好骂!我下定决心要挺硬腰杆做人了,昨天我还向红霞娘说我不再做可悲的张乐乐。呸,我说得象个大丈夫男子汉,转身就又没有筋骨了,我还想着给人去送礼,请人帮忙把序牛弄回来。我……我配吃五谷杂粮长成人?吃草的也不能这般没耳性!……”
“行啦!行啦!”丁贵武没有想到把张乐乐引得如此地伤悲,让他又难过又气愤。可他顾不上解劝张乐乐几句,炙快地一叫张乐乐闭了口,扔给张乐乐一根纸烟,“要先管管姜,二秃的一后事。”
“也好!”张乐乐咬咬牙根把伤悲放一边,习惯地转转脑悠,把丁贵武扔给他的一根纸烟举一举,“还得求人给姜二秃叮当棺材啊全你的手提“‘三八式’不含糊,可没摸过斧子、锯矛。”
“我已经和红霞娘说好啦,送姜二秃到火葬场冒烟儿。”
“要是让姜二秃冒烟儿,咱们担的风险可就更、更大啦!”
“风险也许大也许小,你有没有勇气担风险?”
“雁无头不飞,羊无头不走。只要你头上敢长角,我身,上也敢长刺儿,你说还请谁去?你头里走,我后头跟着!”
“好―!”
丁贵武和张乐乐说着站立起来要动身,洪土娃突然走进来站立到丁贵武面前,礼貌一地向丁贵武说:“贵武叔,我听人讲,你代红霞娘向社员们发出了通告,红霞爹今日要出殡,我来向你报个到,几时出殡?我算一个。”
丁贵武和洪土娃的爹住过一个牛棚,早就喜爱洪土娃。丁贵武还听说过洪土娃与三队的社员代表们,为保卫社员们的劳动果实,向巴主任、姜红牛、丘书记进行过可歌可泣的收麦斗争,丁贵武甚是高兴。他亲热地看看洪土娃,迎到洪土娃身边,拉起了他的手,使劲儿地握几下,大声地说:“欢迎你,吃过午饭就来吧。”洪土娃点点头向后转。丁贵武和张乐乐往刘淘气家门口拦住了刘淘气,张乐乐抢先说:“淘气儿,老丁领头让姜二秃冒烟儿,你敢不敢算一个?”
“我不敢!”刘淘气故意带火挂气地说着转身走去。张乐乐要追赶刘淘气,丁贵武朝张乐乐摆摆手。
太阳好象加快了步伐,说话又偏西了,田瑞英家门口的高空里,一个“大两响”又开了花。
丁贵武、洪土娃、刘淘气、张乐乐、矮个子姑娘、高个子姑娘等十六个为姜二秃送殡的,庄严肃穆地从丁贵武院里拉出一辆搭架好的灵车,不声不响地朝着田瑞英的院门走去。丁贵武等提前吃了午饭。眼下正是吃午饭的时候,吃午饭的男女社员应当三五成群地堆在街里,却一人不见,只有稀稀零零的几个孩子站在丁字街头。
丁贵武指挥着洪土娃、刘淘气、张乐乐等把灵车拉到田瑞英屋门口,吩咐两个邻居大嫂把田瑞英拉走,不让田瑞英看着把姜二秃移到灵车上。田瑞英不肯离开,丁贵武说:你原意看着就看着。别人把红霞爹放上灵车的工夫,你可不许哭一声!”
“啊,我不哭。”田瑞英喘口气,走到丁贵武脸前说,“我想叫红霞爹的唤呻跟红霞爹一起到水葬场烧成灰,你看?……”丁贵武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党员说:“我看算了吧,支书看重他以后,他对他的唤呐已经没有感情了。”张乐乐说:“不不不,他对他的唤呐还是有点儿感情的,应该叫他的唤呐跟他一块儿走。”丁贵武点点头,田瑞英立时去里间屋里翻出姜二秃的唤呐,把唤呐先放到灵车上。丁贵武站到姜二秃的脸前边,哀声哀语地:“姜二秃,你这个糊涂虫痛痛快快地走吧!你红霞对得起你,红霞娘对得起你!……”
田瑞英“哇”的哭一声晕厥过去,两个邻居大姨紧把田瑞英搀往厨房里。
丁贵武挥一下手,洪土娃、张乐乐、刘淘气等立刻把姜二秃抬到了灵车上。大家刚说要拉起灵车往外走,院门里闯进一群人,领头的是姜家的长辈们和“六台戏”,后边跟来高羽巴、肉蛋娘和肉蛋们。他们站在了院门外,好象是来看热闹的,实际上是为姜家人助威的。姜家的长辈们和“六台戏”等人都不简单;有的是跟姜红牛得了点可怜的甜头,有的是让习惯势力冲昏了头脑,有的是天生的吃货,田瑞英不让吃喝个痛快就烧死人气不过,有的是相信姜二秃死得委屈,豁命来给姜二秃报仇的。他们左右看看投有看见田瑞英,一窝蜂似地涌到了丁贵武脸前边:“丁贵武,你做主要烧红霞爹?”
“对。你们应该来做主的都不来做主么。”丁贵武慢慢吞吞地说。
“你算老几?”“六台戏”抢先说。
“我算老几?……”丁贵武合合眼闭闭嘴,舌头顶顶左腮帮,又顶顶右腮帮,“说我是老二,也对,因为我有个哥哥。说我是老大,也对,因为我哥哥叫地主还乡团杀死啦。”
“你丁二蛋有嘛资格做主埋姜家人?”姜家长辈们说。
“亲帮亲,邻帮邻,左邻右舍一家人吆。”丁贵武的双臂挽在询前说。
“姜家没有你丁贵武这个一家人!”三个三十多岁的壮年满腔怒火地跳着说。
“姜家要是没有丁贵武这个一家人,你们里边有的人早叫鬼子给宰啦!”丁贵武一句话,使五个上年纪的低了头、闭了口,另外几个年纪轻轻的也发了毛。因为丁贵武说是的实话。
“丁二蛋,你知道不知道死人肚里有冤屈?”“六台戏”叉恼火着说。
“不知道死人肚里有冤屈,我还不来做这主!”
“今儿个这死人烧不了!”“六台戏”伺所有的女人说。
“今儿个这死人烧不了,就把丁贵武给烧了!”丁贵武来了劲儿,不由得握住双拳,瞪大两一眼,挺起胸脯,端出了在当年枪林弹雨中的一副气魄,“我告诉你们烧了死人,死人肚里的冤屈烧不了,你们不把死人肚里的冤屈抖擞出来,我丁贵武也要叫死人肚里的冤屈见了天!”
“谁给你们担保?”姜家的长辈们和壮年后生们同时说。
“我们担保!”洪土娃、刘淘气、张乐乐、矮个子姑娘、高个子姑娘,和所有参加送殡的人同时说。
“那就这么的!”姜家的长辈们说罢转身往外走,“六台戏”也不得不动身,高羽巴、肉蛋娘、肉蛋们,不等姜家的男女走到田瑞英的院门外就后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