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落进了云里,黑影很快降落下来,好象是要下雨了。

姜红牛一家人已吃过晚饭。花枝招展的儿媳与柄头棒脑的儿子往邻居家找伴儿摔扑克去了,精明的闺女往宽绰的嫂嫂屋里做作业去了,少心没肺的妻子与闺女一做伴,姜红牛独自一人在卧室里饮茶抽烟。

未吃过晚饭的王顺喜拿着一叠报纸、五封信、三张汇款单,拉长着脸来到姜红牛的卧室,把报纸、信、汇款单放到桌上,酸溜溜地冷笑一声,坐到凳子上掏烟。

三个信封上都写着丁贵武老人亲收。三张汇款单也是丁贵武的,第一张汇款单上汇款一百元,第二张汇款八十元,第三张汇款三十元。姜红牛本来怀揣丘书记抛出的闷葫芦还未揭开,心神恍惚,脸皮发焦,鼻孔里的“吭吭”声接二连三,丁贵武的三封信和二百一十元的汇款映入眼帘,就象一根刺扎进他眼里,使他的面色更加难看。他把信和汇款单拿到手里瞅瞅,扔到桌子上要说什么,王顺喜先开了口:

“真说不出这算是一股什么风气?只能说丁贵武这老东西的时运够好,丢失一个小子,招来一串孝子。昨天,云南都队上的一个战士给丁贵武寄来一封信,汇来七十块多首都一个工人给丁贵武写来一封信,汇来五十块。今儿个比昨天拯多.这不是给丁贵武这老小子撑腰打气!亲家,我看考虑考虑,是不是……”

王顺喜真不愧是姜红牛的千亲家,给姜红牛当秘书,一下就说到姜红牛的心里了,姜红牛点点头:“我同意你的意见,把这些信和汇款单先扣留起来!”

“好!我家去做饭啦,火头军不在。”王顺喜说着把信和汇款单装进衣袋朝外走。

“你在我这儿吃口算啦,嗯?”

“不啦,不啦。”王顺喜前声在院里,后声已经到了院门口。

姜红牛翻开报纸要看,端木副局长在外边喊着:“红牛,在家吗?”闯进了卧室。姜红牛慌忙立起来,仲出两手让端木副局长坐在沙发上,紧递茶和烟,而后搬个凳子坐在端木副局长身边,扬眉笑笑:“贤弟,你可回来啦!我刚才还往公社给你打了一个电话。”姜红牛爽快地抽口烟,又扬眉笑笑,不停顿地把丘书记扔给他的闷葫芦道给端木副局长,又接着道:“端木副局长,我实在是顺摸不透丘书记到底是什么意思?我信服你是二诸葛,你快给我解说解说。”

端木副局长回水利局领取工资,饭不随心,到丈人家去,膳食也不合口,回到公社,公社里已经过了开饭时间,他的肚子还扁着。他跑来主要是解决一下肚子扁着的问题。姜红' 说罢,他的一双灵活的小眼转转,细细的眉毛扬扬,鼻子里连笑两声,习惯地把小手一挥:“我说红牛,丘书记扔给你的闷葫芦很容易解,可以说是不费吹灰之力。但是你得答应我三个条件。”

“十个条件都答应!”

“用不着,只需要你答应我三个条件就成了。第一个条件,先给我弄点好吃的,好喝的,好吸的。”

“你等等。”姜红牛给端木副局长续杯茶转身出去,骑上自行车直奔大队供销店。供销店的负责人专为姜红牛家立了一本帐,不论是姜红牛的妻子、儿子、闺女,只要向负责人说声来了县千部和“关系户”,就可以把白酒、啤酒、茶,叶、好烟、鸡蛋、肉罐头领走,领多少负责人给多少。去年一年,负责人总了一下帐,比打倒“四人帮”以前少多了,姜红牛一家人共领走一千一百六十二块钱的东西。有两个和供销店负责人不错的社员,偷偷看到这本帐掉了泪,说这是挥霍社员汗水、腐蚀国家干部的伤心帐。而姜红牛却看作是一本拉拢关系户有功的**帐。姜红牛把自行车放到门口,象往日一样向供销店写一个一寸宽三寸长的小纸条,就把二两十块钱一斤的茶叶,一瓶两块多钱一斤的白酒,三瓶啤酒,两块多钱一斤的两盒牛肉罐头,十六个鸡蛋,两盒前门烟,五个二两一个的面包拿走了。

姜红牛把吃的喝的拿回家,在现成的炉火上炒好鸡蛋,让端木副局长喝得不想再喝,吃得懒得再吃,才请端木副局长提出第二个条件。

端木副局长擦擦嘴巴,喝口茶,点着烟,半躺在沙发上,两条腿伸成一个人字:“县武装部老李让我转告你,你玩的他的手枪不能再玩啦,要你交给我,给他带回去。”

“我不明白!……”姜红牛吃惊地说。

“不明白就是你的第二个闷葫芦,这第二个闷葫芦就不解自破了。你把手枪交给我。老李说了,让你无论如何把手枪交给我!”

姜红牛长出了一口气,象开膛掏心似的打开衣柜,从衣柜里把手枪拿出来,“砰”地扔给了端木副局长:“你告诉他,子弹只剩下五粒了,要我赔他子弹也行!”

“赔不赔子弹是以后的事儿了,他没有和我说叫你赔他子弹。现在我请你答应我第三个条件,也是最重要的一个条件。,

“你说。”

端副局长站起来往院里看看有人投人,转回头严肃而又认真地:“自俩的来往,你能不能到死也守口如瓶?”

姜红牛吃惊地猛地往起一站,后退两步,又吃力地走前半步,眼睛里冒出两道寒光,眼巴巴地盯住端木副局长的一双小眼儿:“这……这话从哪儿说起?”

“这也属于你的闷葫芦。”端木副局长闭住两个小眼儿说。

姜红牛屏住呼吸坐回到凳子上,右手放到端木副局长的左臂上,惊骇、恼怒而又委屈地说:“我…我……,你…你……别……别人不了解我姜红牛,你……。”

“我相信你,我相信你,不要激动。”端木副局长用力操撰姜红牛的右手,拍拍姜红牛的肩膀,喝口茶,不紧不慢地:“坐好,坐好,听我把丘书记送给你的闷葫芦打开。我回县里,听到县里的一把手到任啦,叫什么山,我给忘啦!反正这老家伙够厉害I他到任第二天就正式宣布免掉了县革委黄副主任的职,叫计委赵主任也靠了边。咱们县本来一潭死水,这一来真是一石激起千层浪,椅角音兄儿都动**起来了,自称吃秤陀长大的‘老铁’都尿了。”

“丘书记来给我送工料款,也是听到县里来了这么个老家伙?”姜红牛开始明白了丘书记的闷葫芦。

“县武装部老李一叫我给他拿回去他的手枪,也是因为来了这个老家伙!别看丘书记长得样子牛头驴面,很会打他的小九九儿! 盛他肚子里装的是狐狸的心肠,鬼得很呢!……你的加工料款值几个钱?一千五顶天了,党票儿不只值一千五。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我不打他那样的小九九,但我也要死保我的党票儿,不过,我有我的保法。常说,生意人人会做,各有巧妙不同。贤弟,我再劝你一句,你也要留神啊!”

姜红牛鼻子里“吭吭”两声没张口。

端木副局长回公社休息去了,闺女继续在嫂嫂屋里做作’业,刷洗罢端木副局长用过的锅碗的妻子照旧与闺女做伴。姜红牛仍旧一人静坐在屋里。一阵猛烈的东风刮过以后,密’密麻麻的雨点降落下来。“春雨贵如油噢―”有人在街里不远处高声呼喊。姜红牛耳里没风声、雨声,也听不见人的呼喊。

林彪、江青反革命集团给予姜红牛的权贵是何等非凡啊!县委来了个心狠手快的老家伙,收回了县革委黄副主任的乌纱帽,计委赵主任失了权,县武装部老李收回枪……一桩桩,一件件,桩桩件件如同敲响丧钟似的告诉他一,维护他非凡权贵的上边的关系网破裂了,他的非凡的权贵就难说不与’他告别了。

姜红牛的脑袋简直快要爆炸了!

姜红牛这些年来养成了一个习惯,冷、倦、饥、累、恼以后,让乞求的笑脸、馅媚的笑声、一味的奉承,进入他的脑海,让那难到手的、不能见天日的、树林里、月光下的那种事占据他的心境,冷、倦、二饥、累、恼就会登时无影。今日首次打破常规,化冷、消倦、解恼的一切一切都再难被他捕捉进脑海,再难被他搜罗入心境。

一会儿,姜红牛狠命地把下嘴唇咬到了嘴里,咬出几个老深的血印,鼻孔里冒出两股促气,拍一下桌子,拿起手电筒往外走。

雨点落进了他的脖子里,他才骂声“妈的”,转回卧室拿把雨伞撑开,又朝外走。

风萧萧,雨浙浙,夜茫茫,路泥泞。姜红牛走出丁字街往北去,晃晃****,不肯停步,也不回头。他往高羽巴家里走了一趟。他首先要与高羽巴说死,万一发生意外,绝对将口封死!不知高羽巴往谁家打扑克牌去了,没有找见高羽思,他找见肉蛋娘,让肉蛋娘继续寻找高羽巴。他要往大队办公室里去坐等。他太累了。

大队办公室里没有人。姜红牛坐在屋里抽完一根烟,忽然有人推了一下门,又喊:“支书在这儿吗?”

姜红牛先惊后怒:“等一等!”

“开门、开门!”

“混蛋!……”姜红牛骂两句,才去开门。姜红牛开开了门,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

“亲家,你骂我混蛋?你……。”

“哎哟,我的亲家,我把你当成了九队队长高羽巴儿了。快坐,快坐,下着雨你来……”

。原来是巴主任。巴主任遇上了端木副局长,端木给他讲了今天姜红牛的不快,巴主任是专来给姜红牛赠送“安神丸”的。他坐到了椅子上,两条腿舒坦地一伸,张开大口,露出黄黄的两个牙齿,恼火地注视姜红牛几眼:“我的亲家,我听说你打蔫儿啦,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姜红牛打打落在衣服上的灰尘,递给巴主任一根烟,如实地把丘书记扔给他的闷葫芦、端木副局长留给他的不宁静讲给巴主任,又道:“亲家,你这个乐天派有什么高见,能不能送我个‘安神丸夕’?我心里烦透了!……”

巴主任站起来,走到姜红牛身边,神态如虎,气壮如牛:“我老巴没有打过蔫儿!我绝不是吹牛,当初开除我的党籍,行政上开除留用,我一顿饭没有少吃,一根烟没有少抽。打蔫儿?哼!你…你叫我送你一个‘安心丸,,没有!你跳井吧,上吊吧,我等你呜呼以后骂你姜红牛不配叫姜红牛!”

姜红牛伸手把巴主任推到椅子上,给巴主任打着自来火。巴主任把手中烟扔到桌子上又站起来:

“我巴吉林爱看戏,爱看电影,爱看下象棋,爱吃、爱喝,爱交朋友,就是不爱看见人打蔫儿!我说亲家,你是喝了迷魂汤怎么的?县里来的一把手儿长着几个脑袋?无非是一个脑袋吧?他就是三头六臂,还能一呼百应?‘**,以前的那套还值几个钱?什么理想、信念、道德、情操、正义、大公无私、坚持原则、维护真理,不是早已批得有形无实了吗?谁能叫它再回到人们的心里?烧香、叩头、叫爷爷、叫奶奶也办不到!三岁的孩子也不信啦!他把黄副主任和计委赵主任给革了职,还能怎么的?二位不就是在‘**,中喊‘致敬,喊得声高了点儿,窜得多少高了点儿,搞‘五子登科’搞得野了点儿?我给你把话放在这儿,要由不了我巴吉林的嘴,你扇我嘴巴子:过不了俩个月,还得再把乌纱帽戴到二位头上,只不过变换个地方就是了。……”

姜红牛的脸色开始好看了。

巴主任继续口若悬河。“千部不是庙里的神鬼儿!不吃,不喝,不穿,不住?我们在老百姓身上额外取一点儿,有嘛了不起,又不是光我们两人,谁屁股底下没脏!要想搞清:说实话,比登天还难!再一说,哪一个敢把你的成绩否定了?九庄的省地县三级表扬过的大水库是谁领导修出来的?不是你姜红牛?九庄上了报的、一百多亩大寨式的人造平原是谁领导开出来的?不是你红牛?九庄民兵支援开凿‘反修大渠’,县革委奖了五面大旗,是谁带的队?不是你红牛?我告诉你说,军事上最好的防御是进攻,到了个人身上也如此,你要聋拉脑袋,没邪也是鬼,没脏也是弊,看有人找你的事儿没有?你要挺起腰杆,照样抓‘纲’,该收拾谁了照常收拾谁,哪一个敢把你当鬼捏。哼,什么人物儿到咱县里米坐阵,我也不把他放眼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