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早饭的时候,丁字街里,只有三三五五的孩子在端着碗咚饭。大人们还在屋里商讨着由谁出任队长,搞什么形式的生产责任制,怕孩子们嘴浅失密,把孩子们都赶往街里来了。

家家户户门前都扫得千干净净,象过年节一样。肉蛋娘的门外却是另一个样儿,猪粪、狗屎,鸡毛、蒜皮以及孩子们玩闹时留下的碎砖烂瓦,应有尽有,没人动一动。

院里的骂声也不一般。

“……我就嚷,我就骂,我好容易敢嚷你两句,敢骂你两句啦,我好容易熬得和你平等啦!你…你什么物件儿?你破鞋烂袜子!你靠上了姜红牛那裸大树,你就成了天,老子成不地,你吃细粮,让老子吃糠菜!本…本来就应当梁是梁,柱是柱,砖是砖,瓦是瓦,你…你要不靠上姜红牛,二肉蛋还不合电死哩!你…你还我的二肉蛋!……共产党八路军不准饿死人,社会主义叫人人吃饱饭。守住本分,好好劳动,一样吃饱饭。吃得更香甜!……联产计酬、多劳多得,我拥护!你反对,你不满,你还靠着你的‘大树,歇‘荫凉,!我对你说,我…我要骂你三天三夜还不完!……”骂声出自一向不爱出门、不爱多言、只知干活的肉蛋们的爹。

在街里吃饭的娃娃们堆聚到了肉蛋娘的门外,他们还理解不了由于姜红牛的权势落地,在肉蛋娘家引出的变化和矛盾。他们感到有趣:有的挤眉弄眼儿,有的吐长舌头,有的缩缩脖子,有的把半块菜饼咬在嘴里,怕笑出声来,有的挥着手给肉蛋的老爹打气:“加油!加油!……”

孩子们的喊声忽然停了下来,并慌忙逃窜——肉蛋娘从院里走出来了。肉蛋娘没有王顺喜的能耐,显得相当“悲观”。她头发上没放油,脸上没抹粉,身上没香味。也许是敢于和她讲平等的肉蛋们的老爹把她雨脸粉、头油、香水,统统扔到茅房里去了。她的衣裳照旧不一般化。不过,她象一夜未脱衣,上衣和裤子上有不少皱褶。她的肚子扁着,嘴巴干着。肉蛋娘一向不与家庭成员们同锅同灶,肉蛋们的老爹要讲平等,痛骂不休,不能风雨同舟,当然她就更不愿吃口大锅里的饭了。肉蛋娘朝四处瞅瞅,对还站在门外的儿个孩子翻翻白眼,照直往北走去。肉蛋娘还故意走出风韵的姿态,故意露出不亢不卑的神色。其实,她的愚昧无知的肉蛋们的力气都很可观,要行起联产计酬责任制,她的日子会过得很好。可她早已把正直的劳动看做低能,看做下残。在她的意识中,吃汗水换来的食不香,穿汗水换来的衣不暖。不劳而获,才是本事,才是光荣。投机取巧,才是能耐,才是体面。依仗“本事”,靠着“能耐”得来的食吃得香,得来的衣穿着暖。九庄没有了她的亲家,让她吃“不香的食”,穿,“不暖的衣”,等于砍她的筋骨,裂她的心肝。

九庄村北,是东往会河口镇,西往温泉镇的公路。郑老憨的烧饼铺设在公路边上。肉蛋娘直朝烧饼铺走来。肉蛋娘想让“十里香”香香嘴巴,压压肚里的火气。肉蛋娘在“文革”当中喊郑老憨“十里臭”。打倒“四人帮”以后,还没有喊过郑老憨“十里香”。她瞅瞅刚出炉的扑鼻的油酥烧饼,、破天荒地向郑老憨喊了声“十里香”,伸手就要拿烧饼,’郑老憨慌忙放下手中一块面,伸手将她的手推一边:“肉蛋娘,请你慢来。”

“咋慢来?佰我白吃你的,还是怕我的钱票票儿上抹着屎?”肉蛋娘急了。

郑老憨仍旧慢声慢气,啰啰嗦嗦:“肉蛋娘,我的两眼不瞎,你的耳朵也不聋是不是?九庄已经不是姜红牛为王了,是不是?又是老支书丁贵武拉套了,是不是?你再唱革命样板戏没人给你鼓掌了,是不是?你身上的神气也得下下了,是不是?我不卖给你烧饼不犯法,是不是?姜家的一个‘一台戏’刚来买烧饼,说你讲了,上级委任华牛角当县委书记,想必还不了解华牛角和田瑞英私通气死姜二秃,给上级打个报告,就能把华牛角赶下台。我看你还是不要吃烧饼,快给上级打报告把华牛角赶下台吧!等你把华牛角赶下台,将丁贵武拉下马,再让你亲家姜红牛在九庄为了王,你再来买我的烧饼好了!”

郑老憨在脚蛋娘眼里,比张乐乐还低贱一级,郑老憨竟敢这样让肉蛋娘吐不出咽不下,使肉蛋娘脸气成茄子皮,眼里只剩下了白眼珠,两手不自禁地直颤抖。

“肉蛋娘,要不这么着,你看县委书记从东边过来啦,你朝县委书记告我一状,告我郑老憨不卖给你烧饼犯法、缺德,该点人灯,县委书记肯定要断我‘十里香,没理是不是?唉,唉……你怎么走啦?别走,县委书记肯定断我无理是不是?”

肉蛋娘往回跑得象受惊的兔子一样快。不过,她的头在一摇晃着,手在挥动着,看不见她的舌头是否在动着。她的脑袭里肯定象昨晚上的姜红牛一样;在咒骂,在惋惜,在幻想。

郑老憨一手拿起四个烧饼拦住了华满山:“我不喊你华书记。我要喊你华书记,你肯定不给我赏脸。满山,我刚做出来的热的,尝尝,尝尝!”

华满山接住烧饼,包在一张纸里,准备给舅舅带回去。郑老憨“啪,地把大胯一拍:“看得起我,够朋友!坐下,边喝边吃。”郑老憨说罢跑往里边提出一壶水来,华满山走远了,留在桌上六角钱。郑老憨拿起六角钱,左瞅瞅,右看看,又象喜,又象恼,又象馥,又象甜:“怕我管不起你四个烧饼是不是?带头恢复党的好传统是不是?……”

公社院里,清扫得比往日千净,一个五十来岁的社员从民政委员屋里走出来,高兴得又耸肩膀又咧嘴,同时也纳闷得直转眼珠。民政委员对他表示出从来没有过的和蔼热情。他原本想民政委员吃罢早饭,洗罢饭碗,再和其它干部道一阵子闲淡话,才顾上搭理他。哪想到民政委员边吃边接待了他。更想不到官气十足的民政委员换了一副面孔,自古就有的、解放以后不见形迹的、“文革”时又死灰复燃的“官贵民贱”的恶习,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其实他不明白底细,他得到了如此热情的接待,完完全全是因为华满山。民政委员还没有看见华满山是什么样子,从丘书记口里得知,华满山是个庄户书记,活象个庄稼汉。民政委员怕五十来岁的社员正是华满山。

丘书记的屋里,丘书记早已把一大碗胡萝卜条菜,两个四两一个的卷子,给华满山准备在了他的桌子上。丘书记坐在桌子右边,华满山坐在桌子左边,两人边吃边谈。

“丘魁同志,你恳切地要求我和你谈一谈,我只能和你先扯几句。九庄的问题,急等着解决。‘四人帮,喊着最最革命的口号,兜售了可怕的利己主义黑货,迷住了一些同志的眼睛,还使有的人为非作歹,给我们党造成了严重的损失。做为一个党员,一个公社党委书记,一定要从党的利益来考虑个人的间题,一定要从根本上想到,我们共产党员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领导受苦的老百姓翻身的,我们加入共产党是为了给老百姓谋利益,象毛主席说的,是为人民服务的,不是为了升官发财!把社员们的汗水看得一钱不值,伸手拿,张口喝,拿的是一根木头吗?喝下去的是一口酒吗?那是党的威信、党的地位啊!”华满山说到这里,意识到他又激动起来了,赶紧咬一口馒头嚼着,又平心静气地说:

“对待自己的错误,要象抹格针,不管多扎手,一抹道底,大小格针不再留一个!认识自己的错误,要把肠肠肚肚都抖楼抖播,不要浮皮潦草,不痛不痒。打倒‘四人帮’以后,群众的政治觉悟大大提高了,群众的耳朵是灵的,眼睛是亮的。你主动找姜红牛退工料款,又表示把用化肥票换走的第三生产队的小麦退回去,大家很高兴。组织上看一个昆志,不光看他的昨天,还要看他的今天和明天。完啦。你还去开你的会,我还去千我的事,回头我再来找你。”华满山说罢猛地把手伸给丘书记,用力地握住了丘书记的手。这时,巴主任和端木副局长推门进来了。

丘书记与华满山握过手,照常往会议室去开会,华满山又坐回到了一椅子上,向巴主任和端木副局长伸伸手:“坐下吧。”

巴主任和端木副局长都没有坐到凳子上,同时打个翅超,几乎摔倒在地下,华满山再次伸伸手:“坐吧,坐吧。”

二人慢慢地坐到了凳子上。

二人耳目闭塞,昨天晚上都未往九庄大队办公室去。今天早晨,才知道姜红牛的问题被揭露,和高羽巴一起被看管起来,并听说九庄的社员们沸腾起来了。县委书记铁面无私,要彻底清查姜红牛的问题。巴主任找见端木副局长,朝丘书记屋里走来时,一步比一步慢,眼睛发黑,耳朵里乱晌。可二人谁也没想到他们怕见的县委书记偏偏又和他们已经打过交道。端木副局长脸皮变成了白纸,灵活的小眼珠儿象钉死在眼眶里,好使的嘴巴成了哑巴的嘴巴。他为了保住他的“党票”,早晨听说县委第一书记到了九庄,立刻赶出一份揭发材料,准备把它交给县委书记。这一来,他已感到他与姜红牛订立的攻守同盟可能失败,他的“党票”可能作废,他的乌纱帽可能落地,他的权力可能丧失。失去“党票”、乌纱帽、权力,变成一个普通“老百姓”,对他来说,那将是天大的不幸!他还不肯让他的揭发材料作废,咬咬牙根,强露出笑脸,从衣袋里掏出揭发材料。

“华…华…华书记,这…这是我写的一份揭发材料,请…请你过目。”说罢,哆哆嗦嗦地把揭发材料交给华满山。

巴主任更有看头,他为姜红牛打气壮胆时那种虎牛气势一扭而光了,眉毛和脸皮都象被大火刚刚烧过,又灰又黑,没有了人色,身子软瘫瘫的,好象全身的筋骨都役有了。谁能一想到,这就是曾在城酉五里坪汽车站上朝华满山质问干什么吃的,扬言用化肥票换取社员小麦不是白吃白占的巴主任。

他来见华满山以前,本己想好,首先要表示:用化肥.票换取社员小麦是利用职权白吃白占,一定马上归还。现在他的嘴一巴不由他支配,说不出一个字。

看来,以权作弊的人没有不害怕兜底儿的!

华满山顾不上瞅瞅巴主任的神态和脸色,他一猛气看完端木副局长的揭发材料,好不有火!端木副局长的揭发材料上纲够高,而只是把一些人所共知的姜红牛、巴主任、县革委黄副主任、计委赵主任的问题罗列一遍,严重问题一笔没一写,他个人的贪污、违法、多吃多占一字没提。华满山站起来把揭发材料还给端木副局长,从肩膀上拿下烟袋装上烟。

“端木金,我通知你,你今儿个就回县,找组织部老赵交代你的间题,我只就你的揭发材料和你说两句。”华满山装上烟又把烟袋放下,端详端详端木副局长的神情,“党票儿,党票儿,入党为了钱票儿,这是‘**’当中个别人入党以前公然念的尹官发财经。为了把党摹搞到手,请客送礼,还有的人为捞到党票儿,海阔天空揭发别人一气,将别人置于死地。后来,有人为了保住党票儿,也使出各种伎俩。真是生意人人会做,各有巧妙不同。不过捞党男儿是‘四人帮’上台以后的产品,‘四人帮’被打倒了,它也就应该结束啦。不管谁有多大的能耐,也甭想再来这一套了!对待自己的错误,对待别人的问题,只应老老实实,才有出路,”

巴主任口里有了话语,声音很低,字数很少:“华…华书记,我…我巴吉林有眼无珠!……我……”

“你有眼有珠!”华满山腾地站起来,拿起烟袋又扔下。九庄三队社员们的气火、埋怨、泪水,一下又撞进了华满山的心中,涌到了华满山的脸上和眼里,面色象上豆皮一样难看,黑胡子茬子根根挺直,他闭了一下嘴又直言不讳地道,“你有眼无珠,就不会把无恶不做的姜红牛看成娇知己,攀成干亲,助长他为非作歹的气焰,把九庄搞得民心不安,生产下降。你有眼无珠,就不会不顾党纪国法,通过你的亲家姜红牛。用空白化肥票换走三从两千斤小麦,白捞六百多块,让社员们抱怨有天没世界!你有眼无珠,就不会把老百姓看成粪草,把你看成通天大王,不知你有多高多粗,随意破坏党的威信!你有眼无珠,就不会把党纪国法看成儿戏,明明白白告诉姜红牛:‘干部不是庙里的神鬼儿,不吃、不喝、不穿、不住?我们在老百姓身上额外取一点儿,有什么了不起!’并教给姜红牛‘挺起腰杆,照样举纲,。”华满山紧吸一口气,右手朝巴主任猛地一伸,“可我告诉你说,:你的眼睛长错地方啦,长到后脑勺上啦!”

“我…我还你小麦,我……”

“还谁小麦?老百姓的小麦不是华满山的私有财产,他没权收你的小麦。而他有权告诉你,老百姓不是粪草,老百姓是国寥的主人!他还有权告诉你,党纪国法不是儿戏!…”华满山“呼味呼咏”直喘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