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乐乐家在第九生产队的东南角上,南靠小土山,左右没人家,三间破旧不堪的小平房,用玉米桔杆拦下一个巴掌大的小院。小院里空****的,只有一只花母鸡。花母鸡好象患着什么病,懒洋洋地立在鸡窝口,一动不动。

张乐乐这多半辈子曾受尽了人世间的苦,但他也享过福,用他的话说,他也曾过过天天吃蜜的日子。那年,八路军解放了九庄,张乐乐分得五亩土地,三间瓦房,成了名副其实的乐乐。有人跑进五台山里去参加八路军,张乐乐花钱买件新衣衫,穿上新衣衫也进五台山去入伍。八路军的连长接待张乐乐,回他:“你叫甚?”张乐乐说:“姓张叫乐乐。”连长哈哈一笑说:“你的名字好!”张乐乐高兴得把脑袋一转说:“没意思还不来呢!”连长检查出张乐乐右手上只有三根指头,亲亲热热地和张乐乐说:“乐乐同志,你手上有残,打枪困难,参加八路军是不成的。”张乐乐一听撇了嘴。

张乐乐返回九庄,抗日民主村政府分配下什么样的差事也抢着千。过了几个月,和张乐乐相好不错的翻身户葛润吉找见张乐乐说:“乐乐,我给你提鞋来了。”张乐乐哈哈哈笑一阵,又习惯地转一下脑袋,把他舍不得吃的红枣抓给葛润吉一把:“你给我提鞋,我可不嫌你的指头粗。不过,我做梦也没有想到人会给我提鞋,我只想给别人提鞋哩。”葛润吉白张乐乐一眼:“还听了八路军指导员讲的政治课,连提鞋的意思都不懂,提鞋就是互相帮助嘛!我是来帮助你。”“帮助我么?”“想给你成全个媳妇。”“我的妈呀,你别逗弄啦,红枣儿堵不住你的嘴.我再给你拿个柿子吃。”葛润吉又白乐乐一眼:“你听见我和谁撂过玄儿?”“你是一锤一个音儿。你说给我成全的媳妇在哪儿?不成,我听听也痛快!你说吧。”“在地主家当过丫环的**。”张乐乐一听不乐啦。他象咽酸枣儿一样的咽口唾沫,脑袋伸到葛润吉的脸边:“我的妈呀,疙瘩是什么人?他和咱有血海深仇!咱能要他家的人?不要,不要,拧了张乐乐的脑袭也不要!”

葛润吉说:“乐乐你这就不对了,**也是个穷出身,她又不是疙瘩家的小姐,她在疙瘩家也是当牛做马哩!”

“你说的也是哩。”

也是该着张乐乐进一步地乐和啦。张乐乐娶下**,**正正经经地和张乐乐过开日子。到了后来,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高兴得张乐乐到了田间就唱秧歌:

九庄村九道坡,

自古没人唱喜歌,

今日我把.喜歌唱,

众位乡亲别笑话我。

我唱我过年吃上了白面摸,

我唱我晚上盖上了新被窝,

我唱我娶了一个好媳妇儿,

我唱大家看见我乐呵呵,

我唱共产党毛主席领导好,

我唱翻身人家户户乐,

我唱大家齐心合力挖穷根,

我唱千年万代好生活。……

农业社建立时节,张乐乐抢先报名。**说张乐乐:“我的爷爷,你可抢甚!是抢金抢银哩?”张乐乐的脑袋转一转,又把小烟袋一伸,几乎伸到**的脑门上:“奶奶,你可算是说对啦,工作组的同志说了:走社会主义,进共产主义,上幸福的天堂,就是抢金抢银哩!”张乐乐报名入社后,无时无刻不拚命干,在地头歇下来就唱秧歌。那时候,张乐乐经常向人开玩笑说他到过“快乐国”,“快乐国”的-人不愁吃不愁穿,平平等等,不生气、不吵架,人人脸上挂着笑。村里年轻人们在地头休息时,经常和张乐乐开玩笑:“乐乐叔,再讲一段你进快乐国的故事!你说说,快乐国的人每天尽吃甚哩?”张乐乐哈哈一乐:“他们是全国一样,老百姓和主席吃的一样好:烧饼、果子不离嘴,渴了喝碗红糖水!”

但是,从一九五八年那轰轰烈烈的大跃进以后,张乐乐脸上的笑容逐渐地又少了,额头上的皱纹却越一来越多。瓜菜代替了白面摸,肉饺子变成了糠窝头。到了一九六六年那热闹的岁月,张乐乐更是灾连了灾。张乐乐的儿子叫卑斗,姜红牛回到九庄那年,红袖章也戴到了序斗的左臂上,序斗高兴得猛冲猛撞。远征来的一起红卫兵带一个“走资派”到九庄批斗,与姜红牟打了嘴仗,引起了武斗,别人用刀割破卡车轮胎,序斗搬起斗大的石头砸在卡车头上。别人把红卫兵带来的水桶砸扁,序斗举起石头砸碎红卫兵的饭锅。别人将唾液阵在女红卫兵的背上,序斗的巴掌打在女红卫兵的脸上。姜红牛直夸序斗:“好样儿的,不愧是贫下中农的子弟,不愧是一颗红心干革命!”

姜红牛派人往外地去参加武斗,支援一个公社的“红色贫下中农造反兵团”夺权,序斗抢先报名。序斗高举着“文攻武卫”的战旗,一口气在外地冲杀半年之久,跟人学会了抽烟、喝酒,赌钱。库斗回到九庄以后,再丢不开抽、喝、赌。一九七三年五月二十日,序斗向姜红牛借二百块钱,往淖沱河北岸一个村里去赌博,并答应姜红牛:赌赢了,让姜红牛分一半,赌输了,姜红牛不亏本。库斗去后,先赢后输,去李家庄偷了人一辆自行车卖了又输掉,再去偷人两头牛被人抓住送进公安局。序斗如实承认了赌、偷的罪行,又如实讲了借了姜红牛二百块钱做本,与姜红牛定下的协议。公、检、法干部要姜红牛出证,姜红牛理直气壮地否认与序斗私下的交易,并毫不含糊地给序斗上纲上线,加重罪行,说序斗政治上一贯反动,是故意给姜红牛抹黑,反对党的领导,妄图把新生的红色政权搞挎!使房斗被判刑十年。

序斗入狱不久,张乐乐的妻子**也因终日担惊受怕、郁闷成疾病故了。

张乐乐土改时分得疙瘩三间瓦房,挺宽绰的一个院子。院里花草茂密,果树成林,如同花园。这房子与姜红牛的房院相挨,姜红牛早就盯上了这所院子。姜红牛曾找乐乐商量,愿意出高于实际价钱一倍的钱买下。当时张乐乐把头一摇:“金山银山,不如咱这小院值钱!他是咱从疙瘩手里分来的,把银行给了咱也不卖!”如今,张乐乐为了姜红牛去法院里说句好话,早日放回廓斗,把这院子也贱价“处理”给了姜红牛。他现在住的小屋里,土改时分得的红桌子、红椅子、红板柜没有了,一九五五年买下的放余粮的两个大瓷缸不见了,一九六五年买下的“飞鸽”车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铺着一领苇席的炕上只有一床补丁连补丁的被窝。屋里有火炉没有火,不害怕屋内外温差太大得感冒。

张乐乐早已回到他的屋里。他还没有点火做饭。他的肚子咕噜咕噜直响。他咽下一口一口的唾液。肚子饿得难受,他却重重地在脑门上猛击一掌:“你吃饭?你喝西北风都不配!”他打罢骂罢,坐到一个三条半腿的凳子上,苦笑一声,一动不动。

序斗今天过生日,张乐乐患了感冒。他头难受,心不宁,早饭前往野外拾粪归来,心情恍惚,眼花缭乱,走到和尚恼南边,碰巧一只灰狼蹲在疙瘩的墓堆上,他把灰狼当成了疙瘩,喊了声:“娘的,这不是疙瘩又活啦!”他没想到他喊的那样声高,传进了高羽巴的耳朵里,更没想到华满山为他解围。

张乐乐忽然哈哈哈的千笑一声,“呸,呸,呸”的连阵多口唾液。他后悔他没有敢理直气壮地向高羽巴说出实话,他恨他给华满山留下祸患。

华满山小时候,被葛润吉养育多年。华满山、丁贵武是他童年时代的好友,三人说刺草都刺草,说一拾柴都拾柴,说摸鱼都摸鱼,说捅马蜂窝都捅马蜂窝,从来没有红过脸,从来役有吵过嘴。华满山戴上了黑帽子,丁贵武以酒代饭,能喝得不知人事,他含着泪水唱秧歌。

“你的心肝哩?叫狼吃啦!叫鹰叼啦!你……”他咆哮着站立起来,一脚把三条半腿的凳子踢远,挺直腰杆;可怜、自卑、烦乱的神态一扫而光;使人感到他成了一个堂堂正正、勇气十足的男子汉。一忽儿,他把脚一跺,迈开大步朝外边走去。

他要往葛润吉家走一趟,求华满山把吐出的话儿吃回肚里去,将祸再搂到他身上。

他走出门外不远,瞅见姜红牛与王顺喜朝葛润吉的院门走去,肉蛋娘朝他说的“呐喊疙瘩又活的目的是什么?”当即又在他耳边响起来。他的脚步放慢了,他的腰杆又弯了。转眼间,他又退回到了他的院门里。

也难怪张乐乐缩身回转。姜红牛原来脸上的喜容不为贵,口里的笑声不值钱,五权到手,一天遮天,喜容为了贵,笑声值了钱,普通老百姓再难看到他的喜容,听到他的笑声。江青反革命集团被揭出以后,他的喜容和笑声又有所恢复。而今天,他的面皮绷得很紧,眼里闪着寒光,鸡和猪都给他让路哩。

葛润吉三间房,一间做厨房,两间是住屋。长条小院没有一分大。农具摆放得整整齐齐,地面清扫得干干净净。屋里够宽敞,不太豁亮,只有两个挺小的窗户,一个朝院,一个朝街。炕上铺着毡子、褥子。炕炉里生着煤火,屋里暖烘烘的。墙堂里放着一碗水蒜,黄盈盈的蒜苗已经四寸余高,显得颇有生气。而葛润吉却得了中风不语病,躺在炕上,再下不了炕,说不了话。

华满山是来伺候葛润吉的。葛润吉病倒第三天,华满山就赶来了。

葛润吉静静地睡在屋里炕上。厨房里烟气腾腾。华满山做早饭做晚了。华满山蹲功不浅:他屁股底下放着草蒲团不坐,蹲着拉动风箱,熟练地往灶膛里塞柴,赛过家庭妇女。他的眼神,他的面色,仍象在丁字街里代张乐乐解围时一样。

“谁在家?”姜红牛和王顺喜走进院里,王顺喜抢先开腔。

“我在家。”华满山不卑不亢地应着从厨房里走出来,

“屋里坐吧,屋里坐吧。”他虽然不认识姜红牛和王顺喜,他认定不会是别人。

姜红牛、王顺喜跟华满山走进屋里,姜红牛先开了口。

“我是姜红牛,他是大队秘书王顺喜。我们听说润吉叔病了,看望看望润吉叔,顺便也和你见一面。”说罢,自然地坐到了华满山递过来的凳子上。

姜红牛将在红霞家带出来的不快放到了一边,把原来对一华满山的担心也放到了耳后。在大队办公室里,不管王顺喜如何乐观地说华满山已经盖棺论定,他也嘀咕华满山是否已经摘掉帽子,担心华满山还会不会摘掉帽子。他认真地注视华满山的神色,他相信了他的眼力,他没有从华满山的身上看到一星星摘掉帽子的美气,更没有从华满山身上看到一丝丝官复原职的神气。他翘起二郎腿,把带过滤嘴的纸烟放进嘴里,以关切的口气向华满山询问了葛润吉的病情,鼻孔里“吭吭”两声,再皮笑肉不笑地叮问华满山:“你为么忽然喊起疙瘩又活啦?听说你小时候在润吉叔这里住过多年,你能不知道疙瘩是个什么东西儿?”

华满山搬个凳子与姜红牛坐个面对面,抽口旱烟,慢不经心地把烟雾吐出来,慢条斯理地回答,“我知道。’”

姜红牛对华满山的回答不满意,心肺上象被钢针刺了一下。而他依叼不恼不火,随随便便的:“你说他是个么东西、儿?”

“他不是个普通老百姓。”华满山一本正经,话儿不咸不淡。

“你知道不知道‘这个不是普通的老百姓夕跑到阎王殿去多少年啦?”

“我大概不会记错,一九三八年农历三月初三,抗日民主政府判了他死刑,三月十五下午,把他枪毙在和尚脑南边的荒草滩里了。”华满山不慌不忙地搬搬手指,“到现在四十二年啦。”

“那你怎么喊他又活啦?”姜红牛抽口纸烟,咧嘴笑笑,极随便地脱口而出,“你想让他还来人间啊?”

华满山好象被抽了一鞭,情不自禁地打个寒颤,脸上容易变色的伤痕一下子变得火红。华满山难不想起爹喝过的杨白劳喝下的卤水,难不想起姐姐受过的喜儿经受的污辱,难不想起舅舅和九庄的佃户们受过疙瘩的削削压迫,难不想起为了消灭人世间的疙瘩们,多少同志献出了生命。他是个爱激动的汉子。而他用力抽口旱烟,一口一口地把烟雾吐出来,苦笑一声,也随便起来:“他来不来不由我想不想。”

“好!”姜红牛边张口边把大拇哥伸伸。然而,姜红牛的喉咙里好象塞了点什么,千吐两口,鼻孔里“吭吭”数声才又开口。“我说牛角一哥,你……你是不是得了感冒,发烧,烧得你神志不清啦?”

“穷生气,富生病,我牛鬼蛇神一个,既不生气,也不生病,从来没有得过感冒。”华满山叼着烟袋说。

“那你是不是喝酒喝多啦?”

“嘿嘿,我没有那口福。”

姜红牛的喉咙又不大畅快了。他又干吐两口,“吭吭”数声,轻轻地晃动晃动右脚,依旧不吹胡子不瞪眼地说:“按润吉叔这里,我应该叫你哥嘛。我说牛角哥,咱们没打过交道,你不了解我姜红牛的性格.。有人爱扶竹竿,不爱扶井绳,我反其道而行之,偏偏爱扶井绳不爱扶竹竿。别看你戴着帽子,我还是按照亲戚关系看待你。我劝你切不要学吹鼓手赶集,没事找事儿,对自己不负责任!”姜红牛沉思片刻喘口气,“你是不是害怕我们鸡肠鼠肚,给乐乐叔过不去,故意为乐乐叔解围?我听王秘书讲,你和乐乐叔的交情够厚,敢为朋友做出牺牲,是人之常情,应该说是可贵的!”姜红牛已认定华满山是为张乐乐解围了,他越说越响亮,越说越真切。

“唉,我戴顶帽子,早把人之常情压没了。我不是为一乐乐解围。”华满山紧接姜红牛的话茬,依然轻描淡写地说。

然而,华满山的轻描淡写,却使姜红牛感到挨了重重的一击。山河好改,人的习性难移。姜红牛获得红运,成为红人之后,红得发紫,只能听人说是,不能听人道非。何况华满山还是个打入另册的人,连说“是”的资格都没有。却不知他是体壮心宽,还是能够意识到一点不是他红得发紫的时候啦,他没显波没显浪,只是冷冷地干笑一声。他的不快从王顺喜的口里冒出来。王顺喜脸红脖粗,青筋暴跳,手指颤抖:“你造谣惑众,扰乱民心,破坏安定团结!你应负什么责任?”

“我应负什么责任就负什么责任吧。”

“你看见疙瘩干什么?”王顺喜拍着桌子吼叫起来。

“我看见他朝着他的坟墓走。”

“你……”王顺喜又要拍桌子,姜红牛从凳子上站起来,酸苦兼有的“吭吭”两声:“不必再往下说啦!”转脸对着华满山,厌恶、愤慈、讥消地说,“你老兄既然不是为乐乐叔解围,不是开玩笑,不是造谣言,那就不能不劳驾你出把力,让大家都观赏观赏疙瘩的嘴脸了。”姜红牛把手举得高高的,猛一下把烟屁股扔地下,“请你等我家里过完喜事儿,咱俩再见面!”说罢愤然地转身而去。

王顺喜还要再给华满山留一言;“你要让大家观赏不了疙瘩的嘴脸,可别怪我们不客气!”

不怕再倒霉的华满山轻轻地酸、苦兼有的笑一声,让王顺喜带走十个字:“该枪毙枪毙,该判刑判刑!”

姜红牛带王顺喜迈出葛润吉的院门,姜红牛看到街里没人走动,心坎里的不快一下涌到了脸上,脸皮难看得象抹了一层灰土,眼睛难看得如同死羊的眼睛似的。鼻孔里一连“吭吭”数声才张开口:“亲家,你带个伴儿马上出去了解了解他的情况,防备万一。我看这老小子割了脑袋心不死。”

“值得去了解吗?”王顺喜脸上的气火消失了,他畅快地“嗬嗬”一声,我看是高射炮打蚊子―小题大作吧?”

“小题大作也要作。”姜红牛被脚下一块石头绊了个趣越,带气的“吭吭妙两声,迈稳脚步,忽然想起了什么,冷不丁的连打两个寒嚓,好象一股强烈的寒风穿透了他的筋骨,吹痛了他的肝胆,慌忙挨近王顺喜,“我听说华牛角和田瑞英曾经……”

“有这事。”王顺喜忙点点头说。

“那你出去了,想法儿把华牛角和田瑞英的关系也好好了解一下,掌握到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