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满山兜揽下来的一句话, 几象长上了翅膀,继续在九庄飞驰、奔波。同时,它也象一块重石抛入深井,激起五光十色的浪花,在激**着每一个人的心坎,影响着每一家人的宁静。
大队办公室里却响起一片欢声笑语。
王顺喜外出顺利归来了。王顺喜是昨天晚上回来的,他已经向姜红牛做过汇报。“三国”里的关羽爱摆“过五关斩六将”,王顺喜对他的“胜利而归”也将要一日三念了。他吃罢早饭,迈着四方步走进办公室,见姜红牛独自一人在给“关系户”们写请帖,嗬嗬嗬的笑一阵,拿个凳子坐到姜红牛身边,高傲地挺挺腰杆,坦然地跷起二郎腿,得意地原话原道:
“我……我进城就碰上了黄副主任。黄副主任先问我进城干什么?我讲过之后,黄副主任把手一挥:‘嘿,根本用不着往地区里去了解。没听说落实倒霉蛋的问题。倒霉蛋照旧还是个倒霉蛋!’我间黄副主任:‘六二年甄别的时候咋没把他甄别了?’黄副主任说:‘听说当时要解决他的间题,按内部问题处理,他不在结论上签字。省里死盯着他的那位负责同志说:“他大,还是党大?他不签字把他搁起来,看他熊怎么得!”就把他搁起来了。‘**’中他又做了充分的表演,当然也受到了冲击。黄副主任末了还说:
‘现在,各级“落办”已经是霜降后的碌畴,闲起来了。倒霉蛋也就休想再有翻身之日了!嗬嗬……’”
不知姜红牛是喜还是烦,他头不抬笔不停,左手伸进衣袋,掏出一盒前门烟,砰一声扔给王顺喜。
王顺喜笑得更响,说得更光:“我……我进城就碰上了黄副主任。嗬嗬,亲家,你就只管集中精力办热闹俺侄子的喜事儿就是了。嗬嗬……。”
“红霞家的笑声却要停落了。”
要说,九队里的社员们,就数红霞家的日子宽裕畅快了。姜二秃不是共产党员,没有当过干部,在“史无先例”的风暴中太平无事。姜二秃好身架,干活一个顶俩,又不耍奸,不耍滑,不自私,不论谁当队长,分派干么去干么,不论谁当会计,给记多少工算多少工,四邻八舍要帮忙,扔下手中营生紧跑去。姜二秃的辈数比较大,近儿年到了年初一又行起拜年,辈数小的没有一个不给姜二秃拜年的。红霞娘心地善良两手巧,不论一姓不一姓,不论住的远或近,谁求帮助裁衣裳,多忙也要帮人裁个好好的。有时还要贴上线给人做现成。红霞娘还会剪纸花,到了腊月里,四邻八舍没有不请她剪窗花的。红霞娘没有和人吵过一句嘴,只要她走到街上,妇女们抢着和她说说话。红霞在中学读书是尖子,当了社员,干哪行爱哪行,哪行干得都出色。只要她一露面,不光年轻的姑娘们爱找她,当嫂嫂的,当婶婶的甚至当奶奶的都愿和她在一起。四邻八舍都羡慕红霞家的日月美。最羡慕的是张乐乐,张乐乐见到姜二秃常爱唠叨:“二秃,你的日子可是怀里揣拢子——梳(舒)心着呢!”姜二秃实话实说:“不赖,不赖!红霞娘和我一个心眼儿,不给我往脸.上擦黑。红霞,虽说不是个小子,轻的重的都爱干,文木花里如哨的,叫当大人的放心。共产党毛主席给的幸福!共产党毛主席的息情说不完!”张乐乐又说:“二秃,’‘**’以后,人们又爱念叨命长命短啦,我看你不该再叫姜二秃,该叫姜有命了。”姜二秃生气地说:“这话说的多不在行!什么是命?共产党才是命I社会主义才是命!红霞爷爷话着的时候说,拉骆驼的说他有命,说我爷爷也有命,有屁!都挨一辈子饿。”——。红霞家最让人羡慕的是一九七八年。
红霞家原本三个整劳力,队里工分两角钱,不少人家粮食不够吃,没有买盐的钱,脱下棉没有单,红霞家的粮食够吃,买盐的钱不缺,脱下棉衣有单衣。姜红牛还要帮助红霞家的日子更上一层楼。二月份,姜红牛找见姜二秃,恭敬而又亲切地说:“二秃爷爷,支部决定提拔你当护林员,甭再下地劳动啦!”当护林员工分多,人轻闲。姜红牛接着找见红霞,严肃地说:“红霞姑姑,你甭往大队农场干活一去啦!到水库上养鱼去吧!”往水库养鱼,活儿轻,工码天。姜红牛又找见红霞娘:“二秃奶奶,你心灵手巧,甭下地劳动啦,到大队再生.灯泡厂干活吧。”到大队再生灯泡广干活,不经风吹日晒,劳动时间短,误不了回家做饭。红霞家的总收入一下增加了四分之三还要多。红霞娘和红霞没什么,姜二秃神气得走路把双手放背后,步子迈得慢悠悠。还经常不断刮胡子,使他的大下巴显得更突出。
今日,一反常态,姜二秃去往南山里看护树林,脸上一层云,口里冒长气,走路也忘了两手放背后。
这是为么?
姜二秃为人诚实、憨厚,却有个爱多心多疑的毛病。
姜二秃没有注意到红霞的眉毛不展,眼色不欢,却在红霞娘的身.上发现了异常现象。按照常规,到了晚上,红霞娘总是把姜二秃的被窝铺好,昨天晚上,红霞娘把这项事忘记了。红霞娘心细得从来没有丢过一根针,吃晚饭的时候,手里的一个碗脱落到了地上差点摔碎。
姜二秃不疑惑东不疑惑西,只疑惑红霞娘的魂儿飞到了葛润吉的家里。
这也并不是没有一点缘由,原来红霞娘就是田瑞英。一九六一年春,田瑞英在凤凰岭接受了华满山的钱和粮票,返回婆家,用华满山送给的钱和粮票买成粮食,精心照顾婆婆和丈夫,没想到婆婆和丈夫的病重,把粮吃尽,把钱花光,也没有能保住婆婆和丈夫的命。过后,田瑞英想起华满山为人实诚,决定返回凤凰岭与华满山成亲。田瑞英来到九庄,从葛润吉口里得知,已经有人给华满山介绍了对象。葛润吉和丁贵武、张乐乐商量把田瑞英介绍给姜二秃。田瑞英相信葛润吉三人不会把她送进火坑,和姜二秃见了两面,又看到姜二秃满面诚实憨厚,就暗自怪怨了一句她没命与华满山成亲,嫁给姜二秃。姜二秃原本没料到他的坑头上还会多个女人,冷不丁娶下人材出众、心地善良的田瑞英,说不出的高兴,对田瑞英亲上亲,爱上爱。田瑞英对姜二秃也是本能的贤惠,一片真情。晚上二人吹灭了灯,无话不谈。田瑞英把她同华满山的接触说个仔仔细细,又一次一次地说:“我走过的石桥不多,赵州石桥顶结实,我见过的人有限,数牛角哥的心肠好!”直说得姜二秃懒得再说话,拿起烟袋荷包扔老远,田瑞英才再不赞美华满山了。
田瑞英嘴上没有了华满山,说过的话再烧不没、洗不净,死死刻在姜二秃的心尖上。同时,姜二秃早已听葛润吉和张乐乐说了,那次有人给华满山介绍对象,对象没有,意见,华满山也同意,到了快要结婚的时候,对象爹娘又变了卦,嫌华满山是个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硬是吹了灯。过后,不论谁再给华满山介绍对象,华满山一律谢绝。至今,华满山还是一个光棍汉。华满山来九庄照顾葛润吉头一天,姜二秃的心坎里就象是钻进了小老鼠。
太阳已落到西边的层层叠叠高高低低的群山里了。要是华满山未来九庄以前,姜二秃早已迈着爽快的步伐甜滋滋地回味着田瑞英的贤惠,回到他的家里去了。而今天,却一步三晃,半天才迈进他的门槛。回到屋里,砰一声把烟袋扔到炕上叹长气。
田瑞英早已发现姜二秃发了焉,也已敏感到姜二秃发焉的原因。可她还象平常一样,先给姜二秃脸前放盆洗脸水,再麻利地把毛巾和肥皂拿给姜二秃,并笑着说:“快把你的难看脸儿洗洗,要是太累懒得动,我给你洗。”田瑞英说罢,见姜二秃不动弹,立时拧拧毛巾给姜二秃擦擦脸又擦擦手。
田瑞英的殷勤,并没有使姜二秃的心松快些。
“我说红霞娘,咱该把欠人的债还给人了吧?”
田瑞英愣征地睁大两眼:“还谁债?”一忽儿明了,“噢,你是说我当初用的牛角哥的二百斤粮票和花的他那二百块钱吧?”
“我姜二秃没有白花过人一分钱!”
田瑞英不知说什么了。
田瑞英一向珍情惜谊。姜二秃封闭住了田瑞英一的嘴巴,却不能封闭田瑞英的心坎。田瑞英始终把华满山的好心看做一颗闪光的珍珠一藏在心里,任何情况下都没有忘记。可她从来没有想到过是一笔债务,更没有想到过还债。她牢牢地记着凤凰岭的奶奶、大娘、婶婶们对华满山夸赞过的话语。她认死华我山不是个浅薄人。将粮票和钱归还给华满山,反而会使华满山不高兴,伤了他的心。而她不能把这些话道出口外。
“咋办呢?……”田瑞英还无主张。
姜二秃再等不见田瑞英的回话,拿了拿烟袋,又砰一声把烟袋扔到炕上:“人家送你的粮票、钱票,是保你一家活命的粮票,救你一家命的钱票。没有把你婆婆的病保住,没有把你女婿的命救活,是他们病太重。不归还人家,损坏良心!那二年咱们粮票不现成,钱票不富裕,没的说。”姜二秃害怕窗户外边有人走过听见,压低嗓门,“再说,你也不会没听见人念叨他戴着帽子,还造谣生事,扰乱民心,破坏安定团结,红牛不会轻饶了他!不归还了他的债,划不清界限,是立场问题,路线问题。你比谁也不傻!”
“我没有你想的那么多。”田瑞英慢慢说。
“鬼迷住了你的心窍!……”
“鬼迷不住我的心窍,你说应该归还他就归还他,等红霞回来了给他送过去。咱们无非是紧巴点儿。”
“从明天起,不准单再给我捏不掺菜的窝窝!”姜二秃说着从炕沿上跳到地下,向田瑞英要出板柜锁上的钥匙,开开板柜上的铁锁,用劲掀起柜盖,伸手取出一叠粮票,一叠钱票,然后坐到凳子上,睁大泡愣愣的眼睛,把粮票数了又数,把钱票点了又点。
红霞回来了。
红霞的脚步迈得很轻很慢,头不抬,眼不动,少力无神的象是千了一天特费力的重活。姜二秃顾不上瞅一眼红霞的眼神,揣测一下红霞的心情,伸手把红霞招呼到脸前:“霞,去把这二百斤粮票、二百块钱归还给你润吉爷爷家的那个客人。顺便看看你润吉爷爷的病好点儿没有。对客人说,是俺爹叫俺来把俺娘当年要你的这粮票、钱票还给你。俺爹对你当年对俺娘的恩情感恩不尽!”
红霞接过粮票和钱票不言声。
“霞,你听见没有?”
“咋能听不见!”红霞的声音很低。
田瑞英给红霞讲过华满山的为人,对华满山有好感。木过,红霞对华满山代张乐乐解围,还没有多用心思。
第九生产队的老人好几个,红霞最尊敬葛润吉。葛润吉病倒以后,红霞一直想去看看葛润吉,然而,她的两条腿上象是挂上了石锤,去了两次,没有走到葛润吉门口就又止步了。这工夫,她爹叫她去送粮票、钱票,她想借机会也看一眼娘夸赞过的人,从爹手里接过粮票和钱票就往外走。
红霞走出院门,碰巧柳树井上没人提水,街里没人走过,她昂头挺胸,照直地朝着葛润吉家走去。粉红细润的脸上还露出了多日未见过的喜色,泉水般纯净的眼睛里透出了多日未有过的光亮,显得更加好看,更加可爱。红霞走到了葛润吉的门前,轻轻推开两扇院门,走进葛润吉的小院。
红霞离葛润吉的屋门还有十多步远,只是走到窗户一下边,前腿一下缩了回来,活活象猛地一下犯了心纹痛;脸上的喜色没有了,眼里的光亮消失了,咬住了牙根,闭住了嘴巴。一会儿,又转过身子,头垂胸前,迈步返家。
红霞一口气迈进她家门槛,在门里停歇片刻,面色才好看了点。
田瑞英往厨房里做饭去了,姜二秃一人在屋里,迷缝着两眼抽旱烟。姜二秃转眼瞅见红霞掀开屋门帘回到屋里,止不住的伸伸大下巴,倒吸一口气:“你怎么一忽儿工夫就回米啦?”
红霞咽下一口唾液没言语,从衣袋里掏出粮票和钱票,迈步把粮票和钱票放到姜二秃脸前的桌子上。
姜二秃的大下巴伸的更加靠前了;“咋回事?”
红霞迈步走到了通往里间的小屋的门口,站下来还不言语。
姜二秃一下急得两眼呆滞,双手颤抖。姜二秃把归还华满山的粮票、钱票,看做关系着他的荣誉、地位、人格、尊严的一件根本性的大事。他想,只要以他的名义归还给华满山粮票、钱票,就等于是给华满山与田瑞英之间挖下一道万丈深的封锁沟,保障了二人安分守己。也就保障了他的荣誉、地位、人格、尊严不会受到损害。他想不到红霞怎么这般不懂事理,白白地跑了一趟,还带回了不高兴。好象根本不该吩咐她去干这样的差事。
红霞回头扫了姜二秃一眼,发觉了姜二秃难看的脸色。
“爹,润吉爷爷屋里有外人,我……我没进润吉爷爷屋子。我怕当着人还他粮票和钱票,让人说我们和他划不清界限。……”
“唉,你这个闺女!”红霞明是撒谎,姜二秃却当成了真。他又恨又痛地白红霞一眼,“当着人把粮票和钱票还给他不是更证明咱和他划……划完了界限,你……唉……”
葛润吉的屋里仅有三个人。红霞刚刚走出葛润吉的院门,葛润吉屋里的电灯就拉着了。屋里三人一是葛润吉,一是华满山,一是一个二十五岁的青年后生。
葛润吉安徉地躺在炕上,睁着两眼,一动不动,无力瞅瞅炕下的青年后生。华满山革职回乡,还学成了半拉子医生。他慢慢的取下葛润吉身上一根又一根的银针,顾不上对青年后生表示热情。他认为青年后生是来看望葛润吉的,随意地与青年后生打招呼:“坐下吧,我舅舅的病还不见什么好转。……”
青年后生姓洪名土娃,是第三生产队的社员。淇王娃穿身洗过多水的学生蓝棉制服,戴顶脱色的、帽沿儿软塌塌的蓝帽子。个码儿不矮,身材笔直,浓眉大眼高鼻梁,安排得恰到好处;面色油红似火,两眼炯炯有神,显得少见的英俊、精神、老成。三队一个爱说快板的社员曾经把红霞与洪土娃扯一起编过几句快板:“五队姜红霞,三队洪土娃,不是一母生,活象一家娃。”
洪土娃并不是专来看望葛润吉的,他已从刘淘气等人口里知道了葛润吉的病情还没有明显好转。他是来看望华满山的。华满山激起的浪花深深地触动了他的心弦,他要来与华满山坐坐。华满山刚一落口,他赶紧谦虚地向华满山回话:“我听说润吉爷爷的病还没有什么明显好转,我主要是来看
“看我一眼?”华满山从经验中得知,凡是要待意地看池一眼再唠叨两句的青年后生都不简单。一是对他愤感的,一是对他同情的,他都认真对待。他麻利地把舅舅身上的银针取完,给舅舅盖好,咚一声跳到地下,将银针放到桌上,紧给洪土娃身边放个凳子:“坐下,坐下。你姓么叫么?”
“我叫洪土娃。”
“洪土娃!”华满山象骤然看见了一颗宝石一样惊喜。他伸手要将洪土娃的一双手握在他的手里,姜二秃揭开屋门帘进到了屋里。洪土娃把凳子搬给姜二秃,朝后退了一步:“我没事,我走啦。我以后再来看望润吉爷爷。”
“也好,我不送你啦。”华满山说罢伸手把姜二秃撂到凳子上,“我还没有顾上往你那里坐坐,快坐下,快坐下。”
“哈哈哈,我也……要不,我早来过了。”姜二秃面带笑容地向华满山询间了葛润吉的病情,然后不由已地收起笑容,伸伸他的大下巴,从衣袋里掏出粮票和钱票,将粮票和钱票递到华满山面前。
“二秃哥,你这是要干么?”华满山看着姜二秃手中的粮票和钱票,犹如看到了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
“这是红霞娘当初用的你那二百斤粮票、二百块钱。”姜二秃不等华满山开口,又特意地以他的“幸福”经堵塞华满山的嘴巴,“托共产党毛主席的福,托无产阶级革命路线的福,我的生活比润吉叔高一大节!张乐乐爱说我是怀里揣拢子―梳(舒)心,不差。红霞娘和我一个心眼儿,不给我往脸上抹黑。红霞,虽说不是个小子,轻的重的都爱干,又不花里胡哨的,叫当大人的放心,土里刨食吃的,盼么?不就是盼有吃有喝,全家和睦,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完全正确!”华满山迫不及待地紧接姜二秃的话茬。华满山小时候住在舅舅家里的时候与姜二秃接触不多,来照顾舅舅以后,已从别人口里听到姜二秃对田瑞英的多心。于是他接过姜二秃的话茬,果断地从姜二秃的手里要过粮票和钱,象对待知已的同志一样真挚,象在亲哥哥面前一般诚恳,话如斩钉削铁:“二秃哥,我以你的亲兄弟的心意恭喜你有吃有喝,全家和睦,夫妻恩爱,白头偕老!”
姜二秃的心松动了。用二百斤粮票、二百块钱换得心地:的轻松,代价够大,可他并不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