坦率地说,在20世纪70—80年代相交之际即将完成的各种分析表明,西方社会里的个人主义逻辑出现了一种历史性的断层,主体的自立性得到了迅猛发展,刚刚过去的十年基本证实了这些现象。无论在公共生活领域还是在私人生活领域,我们所见证的事件全面揭示了个人主义逻辑在扩大化,这种个人主义逻辑被称为“后现代”,当然其中也不乏戏谑的成分。后现代意识不认可精神性、道德性以及传统的回归,色彩纷呈的后现代个体受到了空前的瞩目。

为了避免重蹈“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以及“今非昔比”的覆辙,我们采用一个基本、概念上、历史的标记。简单来说,所谓的个人主义新局面或者“个人主义第二次革命”,它竭力要表达的是:在民主社会发展过程中由消费和交流的革命所造成的历史的断裂。一些新价值观成形了,它们体现在言论中,体现在生活模式上,体现在对公共和私人制度的态度上。纪律和斗争的、享乐和道德的个人主义被一种“可选择的”、享乐的和心理的个人主义所替代了,主要目的从存在变成了个人的自我实现。社会宏伟蓝图被混淆了,社会认同感和强制性规范遭到了侵蚀。在家庭、宗教、性、体育、时尚以及对政治和工会的依附性等方面,人们是我行我素。第二次个人主义革命,即是将自主管理的自由理念在日常生活中加以具体化的革命,这也是以前的价值观及制度所要极力开创的局面。新自由主义历史性的断层,也即在所有社会层面,在所有年龄段和性别之间,都普遍产生了对主体自立的渴望。一种后现代的个人主义就这样出现了,它没有了集体意识的制约,在性、家庭、教育等方面也不再有清规戒律。

我们今天处在何处?人所皆知,盛行在20世纪六七十年代的“冷漠的”、解放的文化大潮已不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特征。责任感取代了节日般的乌托邦和管理,不过这仍有待商榷,似乎只有通过竞争和伦理,通过职业上的成功和明智的改造,人们才能彻底了解自己。资本主义已经成了众矢之的,如今人们也只谈论着对它的改造。对劳动的“变态反应”散布开来,人们对自己的行业和职业变得越来越投入,有近四成的法国雇员认为劳动是个人表达和充分发展的一种手段。道德被当作假仁假义和资产阶级的“伪良知”,至少在法国是如此,伦理主题受到了企业、政治和媒体的青睐,摇滚歌星们为“地球上苦难的人”放声高歌,电视在大谈特谈帮扶、救济类的内容,传统显得“古色古香”并变得赏心悦目。人们常说“不许禁止”,但健康规范却越发限制了人们的行为,堕胎权也处处受到威胁。人生既要享乐,也要有“安全的性行为”,要宗教静修,也要颂扬忠诚和贞洁。我们处在一个双轨制的社会,在这个仅以个体与效率为参照的开放社会里,文化的转向迅速、深刻且宏大,这为我们所见证,当然,一切也似乎应该如此。

以不加分析的眼光来看,文化基调完全变了,如提倡个人主义和自由发展等,这是由于在现实生活中盛行着对享乐主义的向往。这难道是要回归家庭?但离婚、同居、非婚生儿童却层出不穷。约翰·保罗二世[176]虽然赢得了胜利,但在法国,却有一半虔诚的天主教徒对保罗二世就**和堕胎药所持的立场表示了反对;1990年,有60%的人表示,教会不应对**干预过多,有超过三分之二的人赞成婚前性行为。很明显,虽然美国最高法院否决了堕胎权,但却有60%多的人对此项修正案抱以敌视的态度。尽管有少数宗派主义分子在叫嚣,但自己身体自己做主的权利依然如故,人们尤为关注的是避孕、人工授精以及堕胎,甚至在爱尔兰,反堕胎的提案也被批驳得体无完肤;在大不列颠、荷兰以及一些斯堪的纳维亚国家将很快批准使用堕胎药;在法国,连人工授精的费用今后都将由社保来承担,使用堕胎药RU486的费用也将由国家来支付。

对禁欲的溢美、反**运动,并不意味着清戒的道德主义复活。当然,对此仍要区别对待,不仅要区别对待不同的国家,还要区别对待暴虐的少数人和沉默的大多数。由此人们会发现,在发达的民主国家里,年轻人、妇女和老年人的性自由得到了广泛的认同,“**”的说法让性不再是一件罪恶的事情,甚至连艾滋病也不能成为排斥同性恋行为的十足理由。在大众情欲消费的时代,色情并没有受到理应受到的攻讦,个人的色情消费没有招致强烈的抗议,但在公共场合不加“限制”、侵犯性的色情传播仍要被口诛笔伐,因为这被认为对孩子们有害。最近发生在美国的一些**诉讼案件一律裁决为不予追究;印第安纳波利斯[177]的反色情法令先是被联邦法院,后再被最高法院裁决为违宪。宽容或者反道德的行动明显达到了目的,极端德行主义被当代主流文化边缘化了,因而也不再有什么意义。新个人主义时代是“正当的”,其特征不再是无条件地压抑欲念,而是随机进行调节,调节不合时宜的规范,如触碰妇女和儿童保护底线的规范。个人自由主义并没有被埋葬,如今它依旧时不时地以道德说教的口吻来推销“责任感”。在“咄咄逼人的”个人主义之后便是“温和的”个人主义,它对欲望的诅咒置若罔闻,但对“洁净的”公共空间却表现出关注。

在竞争的民主社会里,性骚扰和“强硬的”女权主义问题,引起人们对于“性别之战”的重视。但时代的基本特征却表现在个人主义对“性别认同”的非稳定化上。女性越发关注运动和学习,在她们眼中,职业生活的重要性越来越明显。而同时,男性也愈发关注自己的“线条”,他们不再厌恶照看孩子和从事家务劳动,父亲们的想法也变得“情感化”“母性化”。但统计学表明,对于职业生涯,不同性别对它的期望值和参照度依然存在着显著差异,而对于孩子、运动、服装和美的看法,男性和女性历来都有着不同的理解和不同程度的关注。所有涉及男性、女性的事看起来几乎都非常自然,若一个性别的各种属性为另一个性别所青睐,也不会受到真正的谴责。尽管有“回归有序”的主张,但性别的错乱、身份的非稳定化以及花样翻新的外表等依然如故,鉴于没有预设的共同的章法可循,自我重塑因此变得冷漠且不可避免、务实且普遍。除了极端女权主义,还有那迁移、自立的个人主义世界也在扩张着,一种摆脱了强制性社会范式、“混合的”人大量涌现,这表明,在我们民主社会的深处并不存在“性别之战”,只不过有一些要求自我实现、自立和尊严等个人主义的权利在迅猛发展。生活不受异性侵犯这类的主体权利获胜了,生活相对来说就拥有了更多自恋的隐私,一种新文化就这样降临了。在该文化里,性别之间的关系准则本身也变得不确定、变得有疑义了,其中的两性关系明显是此消彼长的,而不再是相互吸引的。

对于享乐主义文化的隐退不必急于下结论,也不必急于依靠“野心勃勃的”动机和职业意识的力量来对它进行阐释。对娱乐和物质财富的渴望,对音乐的**、体育娱乐、身体保健等都得到跨越式的发展,自爱、追求肉欲新鲜感、生活品质得到了各方的垂青。“无羁绊的享乐”的终结并不意味着对禁欲的平反,而意味着一种正常、有章法、健康、理性的享乐主义在扩大,审慎、“恰当”且隐约有些伤感的享乐主义取代了放纵的享乐主义,各类新型的技术、软医学、健康饮食、放松疗法、护理产品、休闲运动、健身运动、禁烟运动、“轻”产品和“生物”产品等应运而生。一切表明,通过主体的自为和自我塑造的努力,自恋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姿态再现了。

后现代的个人主义逻辑并不意味着每个人都必须成为一个事业和健康无忧的、考虑周全的消费者。整体的景象并不美妙,与社会边缘化程度日益加深一样,无数传统的“自控”形式的瓦解速度也在日益加快,新自由主义策略和自恋享乐主义文化一样,突出的是“我”,强调的是即刻满足愿望,由此民主社会出现了“二元对立”现象,标准化越多,反弹就越多,自我健康监控越多,毒物“滥用”也就越多,批判暴力越多,贫民区犯罪也就越多,舒适安逸越多,无家可归者、非婚生儿童、无父家庭也就越多。 这种现象有两个原因:一是个人享乐主义促使人们不停地自控、自修和自省;二是劳动和勤奋的意识弱化了,这加速了传统社会制约机制(如家庭、学校、教堂、工会和习俗等)的崩溃,导致了社会生活的解体和犯罪。和两面神(Janus)一样,自恋也有两副面孔,即固有的一面和多变的一面,对大多数人来说自恋是负责任的,但对少数新型的贫穷者而言,自恋则是“无目的”的、作奸犯科的、没有未来的、不负责任的。自恋制造出“现今”的生活(家庭的超负债,勤俭的没落,投资、投机盛行,财务欺诈和危机感),并在未来民主社会的建设上引发了一系列戏剧性的问题。

不得不承认,后现代社会并非只是一味地迁就、宽容。匪夷所思的是,完整主义、正统观念以及传统宗教如今也在大范围地复活,对此人们怎能视而不见?厅堂的火焰中映射出“基督最后的要求”,在某些伊斯兰教、天主教、犹太教地区,继左派极端主义、“虔诚派”最高主义纲领之后,出现针对堕胎术诊所的袭击,出现传授犹太极端正统教的学校。作为对个人主义价值观的制衡,完整主义新宗教拒绝因循传统,转而推崇对于法律的绝对服从。否定主体自由以及冷漠行为易招致广泛的指责,一旦背负上这种指责,那必然是“反个人主义”。在这个意义上,合理的自由价值观在当代的存在要比其崩塌更有价值。在宗教领域,盛行的个人自立运动和在其他领域一样,侵蚀了对于教义的信仰,让信仰和宗教实践不断地衰落,虽然犹太法典教育以及洗礼依旧如火如荼,但也只有15%的自称是犹太教徒的法国人能够严格“身体力行”这类教义。目前,坚持在周日做礼拜的已不足总人口的10%,这种慢待宗教的现象在蔓延着,只有四分之一的年轻信徒认为,完整的人还应包括宗教信仰。

让人感到疑惑不解的是,这种让人不明所以的复苏,是宗教在既定时期内以某种形式卷土重来还是少数人的前卫之举?还是正统宗教教理的势力在上升?两者都不是。我们既不会痴迷于均质无害的民主体制,也不会陶醉于神秘狂热的社会状态。这里展现出来的是后现代社会的一种新状态,从标准选择、信仰以及生活方式来看,可谓一切皆有可能。在这种超选择的社会里,怎么会没有绝不妥协的宗教以及严格的传统主义的立足之地呢?大众的社会理念是有所退却了,因为在生活方式的货架上又新增了宗教极端主义这样的一个新选择。

愈演愈烈的主体自立打破了一切禁忌,因此回归一切也将是可行的。传统虽岌岌可危,但在一些不赞同绝对化和同化的团体中,传统还是得到保留。任何事物都无法阻挡这类与多数派们共生的、“倔强到骨子里的”少数派的行为,多数派是多样化的、杂交的,他们各有各的爱好和信仰,他们完全是开放的、包容的,他们只是带着怀疑、好奇和害怕的神情注视着让人眼花缭乱的纯洁主义文化的表演,一种把人置于次要地位的文化。绝大多数人是从蛮横的宗教禁锢中挣脱出来的,对这些人而言,信仰成了一种越来越难以捉摸、越来越微妙的由“我”来确定的东西,它类似于东方的“禅”,它是一种类宗教、秘传的“新时代”文化。一面是夹带少许自恋的诸说混合,一面是极端教理主义,但有意思的是,双方之间却是“井水不犯河水”,因而各种激烈的运动都像是在“自娱自乐”,它们无法蔓延扩大,也无法推动整个社会。

极右势力在法国的崛起是不是正常现象呢?这个现象完全有悖于新个人主义宽容的和人道的形象,而且它的崛起也正值教育、时尚、性、政治与宗教信仰等自由价值观蓬勃发展之际,对这些价值观而言,极右势力崛起无疑就是噩耗。该现象还与生活方式的私有化运动紧密相关,也与对世俗、斗争和进步的合理性的侵蚀紧密相关。对现时私生活的推崇,助长了对政治阶层的抛弃,助长了种族主义言论无罪化。纳粹对犹太人的大屠杀,是抵御种族主义威胁的重大命题,但它成了过去, 相当一部分人对此视而不见。一旦庞大的政治组织及其意识形态体系失去了根基,历史上的种族主义噩梦便就要在这冷漠中降临。

交流和享乐主义的时代纵容了健忘,纵容了对现实的“吹毛求疵”,以前的事情都不再重要了,重要的是现在,也就是眼前的日常生活、外国人的威胁以及马格里布人的犯罪等。伟大的意识形态宏图以及一些政党没落了,这导致法国、德国、欧洲极右势力的猖獗;每个阶层的人都在用抗议、频频失望以及不安且艰难的邻里关系等话语来标榜自己,而没有采用以前的种族优越性以及摧毁多元民主社会等主张。没有出现任何形式的对于“整体主义”的怀念,即便这是有“自我”混杂其中的整体主义。与“人人为自己”的理念相比,与个人主义所期盼的来自管理者的保护及理解相比,民族主义意识只是次要的,甚至是无所谓的。但无论如何,民主社会自此手头又多了一个新的选择。作为对后现代的空虚以及不安全感的一种表达,公开排外现象完全能够在小范围内延续下去。但这种威胁对民主秩序而言是不足惧的,最直接的、最有可能的威胁不过是影响到选票,这成了如今笼罩在地区、民族心头的一个新的情感因素、一份沉重的不安。

个人主义的宽容、利益和自由一直都为人所称颂。一半的大学生认为当兵即意味着要失去独立的决断力,而在欧洲,选举则遇到了空前的弃票率。法国的非工会化则像是一部灾难片,国家罢工协调会全面取代了工会联合总会,社会冲突由此被细分化了,它变成了捍卫个别利益的行会冲突。民族认同这一主题虽然取得了一点反响,但发生在极敏感环境下的莱茵河事件[178]也只是佐证了人们对消费和福利的极度渴望。这让人不得不怀疑民族主义情感已受到了侵蚀,因为已经没有任何关于历史的集体规划可以真正打动人民,即便在欧洲也是如此。人们如今关注的是培训和文凭,寻求的是职业成就感以及个人的全面发展,要求一个清洁的环境,而不再是什么历史抱负。追求洒脱、放松和趣味的新自恋主义,唯一趋向的是“心理上的”实现,这并不是在迎合时代的要求,而是新自恋主义以全新的方式与道德、劳动、家庭保持一致,以便达到彼此包容、再现,从而避免自废武功。

个性化社会运动不等于没有良知的私有化,它和社团生活、经济意指、大众义务以及慈善活动等紧密相连。普遍化的排外活动和拜金主义并不是当代意识的全部,它还包括人权的共见,包括盛行的慈善活动,包括在交流中、在生物医学研究中、在环境上、在企业中对伦理的重视。人们越是强调自由生活的主体权利,价值观及责任感的重要性也就越突出,自恋随之也就要发展相匹配的范围、秩序和责任感。个人主义的崛起与对新伦理的期待二者之间并没有矛盾。这点是毋庸置疑的,显然这种新伦理是一种“既无约束也无惩罚”的无痛的伦理观,它满足了受到普遍认同的至上的“自我”的需求。因此,电视慈善虽然没能激发出让人揪心的责任感,但却毫不费力地、精确地勾勒出了一种情感伦理。因此,家庭文化虽暂时得以好转,但却不能遏制离婚的大量出现;因此,民族意识虽然重新抬头,但却没有了对公而忘私的民族主义的推崇;因此,劳动被尊崇为实现自我的一种手段;因此,环保意识虽得以传播,但自我理念却没有被抛弃,但目的也不过是为了追求更高品质的生活、更高品质的消费及其他。对克己奉公的精神,人们已没有了兴致,但对自我、财富和健康的热情却高涨起来。由此可见,心境离不开缥缈的愉悦感,价值观离不开利益,善良离不开用心参与,对未来的关注离不开对现实的迫切要求。不管伦理关怀的发展态势如何,奉献文化是消亡了,我们不再承认“活着为别人”对自己的约束,我们活着是为了我们自己。很显然,极端自恋主义和完全享乐主义也出现了,但现行的文化转向并不意味着个人主义在发展过程中出现了根本性的分歧,甚至连责任感或慈善也可伺机加以选择。自恋就是自恋,它是“向心型时代”的象征,第二次个人主义革命浪潮只是刚刚开始。

[176]  约翰·保罗二世(1920—2005):罗马教皇。—译注

[177]  印第安纳波利斯:美国印第安纳州首府。—译注

[178]  莱茵河事件:指20世纪中期以来莱茵河水体遭到的一系列严重污染的事件。20世纪中叶以来,随着工业的高速发展,莱茵河曾一度成了欧洲最大的下水道。—译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