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父再现
夸父到来时永远是一个姿势:坐在我的滑板上。其实我的滑板上已经落满灰尘,夸父的屁股恰好把它们擦得一干二净。
水,我早就预备好了。这是招待夸父的最好礼物。说不定夸父也是一种“植物”呢。
夸父把杯里的水喝干,又接连喝干两杯。这一次夸父不是气喘吁吁的样子,只是平静地坐在滑板上。
“这几天我在恢复体力,没拼命追赶,只是咬住它不放,不能让它跑得太远。”
“你果然还在做这件事,佩服。要是我,早放弃了。”
“我一定能追上它,它不就是太阳嘛。其实它走得不快,它就是太大了太高了,只迈出小小一步就够我追几个小时的。”
我与夸父的交谈是在夜半时分。怕惊醒父母,我提醒夸父压低声音。总之我们的样子更像是在密谋一件坏事,明天一早要去坑害好人,不熬夜研究出绝招明天就来不及了。
我跟夸父讲了我在花园里的经历。
夸父对小菊和爷爷的处境只是表示了同情,这让我有点失望。我是希望他积极一些。
“想想办法啊!想想。”我说
“我没有心思想别的事情。”夸父说
“人家都要老死了,你还想自己的事情啊?”
“我是说我注意力不集中。我已经很久不在黑夜里说话和思考了。我一直不适应黑夜,从小就讨厌黑夜。所以我才去赶太阳,那家伙是光明的使者,它走掉了我就彻底完了。”
夸张说着话还四处张望。他大概是在寻找能够发光的东西。
我打开了台灯,淡黄色的灯光照亮了卧室一角。夸父从滑板上站起来,蹲在台灯旁边,很乖的表情,目光也不再游移不定了。
夸父定了定神,“说说,究竟怎么回事?”
我只好耐住性子,把刚才的故事重新讲了一遍,然后看着他。
他皱着眉头,想了想说:“这家伙太过分了,它在园子里的速度比平时快了一些,所以人和别的植物就老得快。”
“那家伙是谁?”我胆战心惊地问。
“太阳。它控制了园子里的时间。”夸父果断地说。
“是啊,他们生活在一个特别快的时间里,那里的时间一转眼就过去了……”
“挺简单的,把过去的追回来就行了。”夸父站起来,压了压腿。
“你亲自去?”我不相信夸父会亲自去。
“现在就去,还磨蹭什么?”夸父把我的滑板推给我,“走吧,带上它。我的在我鞋底上。”
“不,不行,我找不到他们住的园子了,明天再说吧,我得先睡觉。明天我叫你。明天是星期天,我不上学……”我都有点语无伦次了,是激动的缘故吧。
夸父想了想,同意了,然后说:“我得去了,多赶些路程出来,把明天落下的距离提前跑出来。哎,还不知道园子里的太阳是不是我在追的那一个呢?我猜没有第二个。”
我凭借粗浅的天文知识告诉他:“没听说有第二个。”
夸父应了一句就穿墙而去。我听见滑板的滑动声由近及远,被夜色吞没。他说他的滑板在鞋底上,那么平时是缩小的,只有使用时才放大,一定是折叠式的滑板吧?
我的方法与夸父的方法
我对小菊的“明天”充满希望,连梦都没做就把后半夜时间挨过去了。
我早就发现,假如你不喜欢某段时间,干脆就用这段时间睡觉,狠狠地睡。等你醒的时候它肯定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我把这个办法做了点推广工作,最先传授给了后座的胖墩,胖墩有一天下午突然不喜欢自习课了,就使用了我的办法——睡觉。可是自习课刚被他“睡”过去短短一截,班主任来了。胖墩对班主任解释说他这么干完全是我的指使。我承认我推广过我的办法,可是我没教他在课堂上睡觉。班主任说,原来如此,然后提醒胖墩做事要灵活处理,小瓦的办法也许有点使用价值,可是你不该这样使用,接下来的时间胖墩写了一份检讨……总之,那件事后来不了了之了,老师没再要那份检讨,但是胖墩恨过我一阵子。那段时间我挺难受的,好在至少有三分之一被我狠狠“睡”了过去,直到胖墩忘了那事儿。
夸父最不喜欢的是找不到水喝的那段时间。这是夸父亲口对我说的。我猜这肯定是所有探险者共同的感觉。我马上把我发明的方法传授给他,我对夸父说那你就睡上一觉。夸父笑了,夸父说要是找不到水喝的时候最聪明的办法就是不停地走下去,直到发现水源,要是躺在戈壁上大睡一觉那就永远也别想起来了。夸父是不赞成睡大觉的。
夸父这样一说,我马上怀疑起我的“方法”了,它大概没有多少价值。
“走下去就一定能找到水吗?”
“是啊。可是躺在原地不动就绝对没有机会啦。有一回我跑了三天,或者三年吧,马上就要渴死了,但我还是往前挪动了几步,结果在最后时刻一个大泽出现了,闪着银光,那是世界上最动人的光芒了。我把这潭水一口气喝干了,真是痛快极了。一句话,往前走就还有机会。如果躺下来睡大觉,醒过来时一定还是老样子……”
夸父那天简直成了“优秀的大队辅导员”,我还发现他有个爱吹牛的毛病:喝干一个大泽,可真是海量啊!
这样说着,我们已经走上了通往花园铁煤屑小路。
小菊有个妹妹
园子里很安静,风在睡觉,花和草都静立着。
非常明显,它的“季节”却往前“走”了很大一步。我觉得它已经把春天甩在了后面,有一片醉蝶花在离我几步远的甬路两旁若无其事地绽放着。它们是我比较偏爱的。有一天我从井口舀出一桶水本想多给它们一些“加餐”。结果小菊拦住了我。原来它们生性不喜欢喝太多的水,就像有些人天生不喜欢喝饮料一样,只一杯就足够了。没办法,我把那桶水送给了鸡冠。我不喜欢鸡冠。
夸父连说可惜了,有时候一桶水能帮他跑上几百里。
一溜风挟着花香从一架茑萝后面吹出来,我险些被清凉的气息撞倒。这片园子比外面大街上凉爽多了。但我估计,那个“速度”很快会把花园拖向另一个季节。是炎热还是更凉爽呢。我不知道了。
夸父踏着他的滑板自由地在甬路滑动,就像一只技艺高超的大鸟从容地在林木之间滑翔。我则像一只小鸟在林子蹦来蹦去,很紧张很惶恐,被落在了后面。
我第一次看见夸父脚下的滑板,它全部零件是用某种硬木制作的,可是滑动起来却轻快自如。另外它确实是一个可大可少的滑板,确实是个能折叠的滑板。
小菊刚刚给园子浇过水。井口漉漉的,水泵工作时迸出的水珠溅在旁边的紫地丁上面了,此时它们像淋了晨露,闪着星星点点的光斑。
夸父的眼光也不差,他一下子就喜欢上了水泵。我告诉他这是小菊爷爷的发明。夸父握住把手摆弄了一气却不得要领。我凑上去要把正确的使用手法传授给他,小菊站在地丁的另一侧喊我了。
我看出小菊不太高兴,不知道是谁惹她不高兴了。说不定是爷爷。爷爷老多了,这是小菊一直无法快乐的原因。可是小菊小声告诉我,她不高兴完全是因为夸父的出现。还说刚才她听见哎哟一声,那个陌生男孩的滑板刮着她一个“妹妹”了。
夸父的滑板撞人了,我和夸父都没注意。
我四下张望了一下,没看见小菊的妹妹,也没看见任何别的人。
小菊说:“别找了,我妹妹是一株蓝菊。”
我解释说:“他不是故意的。
小菊不依不饶:“他得道歉。”
我喊夸父。夸父还在鼓捣井旁的水泵。
我对夸父说:“夸父,过来认识一下,她就是小菊。现在向小菊妹妹道歉。”
夸父愣了。刚见面就要向她道歉,夸父问:“我怎么啦?”
小菊哼了一下,把脸扭过去,走向前面的一片蓝菊。
我说:“走吧,去见她小妹妹。”
我拉着夸父跟在小菊身后。
果然,有一棵蓝菊,站在甬路的边缘。它确实受了点伤——一片叶子的柄折断了。我提醒夸父,它就是小菊受伤的妹妹。
我想,它一定是小菊提到的妹妹,哎哟一声尖叫的妹妹。它会发出尖叫我没听见过,不过小菊不会撒谎的。
小菊盯着夸父,“她被你刮断了叶子,疼坏了,现在还哭呢!哎,妹妹,别哭了。我把凶手找来道歉了。”
我蹲下来,屏住呼吸侧耳听了听,想听听小菊的妹妹哭起来是什么声音。夸父也学我的样子蹲下来,但是他没去认真倾听一朵花哭泣,他伸出手去打算掐下那片折断的叶片。
小菊拔开夸父的手指,“别再弄疼她了,道个歉吧。”
夸父道了歉。
说实话,我没听见这株普普通通的花的哭声。这株蓝菊的花期比其他的花迟到了一点,花茎的顶端只是鼓出一个小小的花苞。夸父向它道歉时,我似乎看见它的花苞抖动了几下。难道是表示高兴吗?不表示高兴的话那么在表示得意吗?
小菊说:“行了,她原谅你了,幸亏只是受了点轻伤,她不是好惹的啊。”
这样,这场风波就算结束了。去红顶小屋的路上我正式介绍小菊和夸父认识,夸父也说明了来意。这时,太阳正挂在头顶,非常灿烂的样子。是啊,它该为自己的恶作剧得意洋洋的。
夸父把来意说完,又问小菊:“有匙叶草吗?要它一片叶子用用。”
小菊为难了,“有。非用不可吗?”
夸父点点头。
小菊说:“好吧。我去折,你们别动,你们会把它弄得很疼。”
小菊沿着一条生满绿藓的甬路走向花园深处。走着走着一闪,便消失在一片蓝色的花丛中。再出现时小菊手里捏着一片细长的叶子。
“是这种吗?哎,真不该得罪它们啊?”
夸父看了看,认定是他要的叶子。
我问:“你弄疼它了吗?”
小菊说:“还好。不过它说痒得厉害,笑个没完。”
我不明白这是何故。小菊解释说,这株匙叶花可能是得了奇怪的皮肤病,所以感觉紊乱,一株正常的匙叶花是应该感到有点疼的。
我还是不明白,我是对植物的所有感受都不明白:哭,笑,疼,痒,赞同和反对……它们真的行吗?
这时夸父把这片细长的叶子拆成了四个角的窗子。这个窗子七歪八扭的,不怎么好看。夸父举起这个粗糙的窗子朝头顶的太阳瞄了瞄。看了一会儿,夸父说:“那伙计确实比在外面快多了。我要多花力气才能追上它。”
然后夸父松开手指,窗子又挺直成一片叶子。我央求他把这片叶子给我,我想看个究竟,但夸父说这叶子只能用一次。我看了看了小菊,小菊一下子明白了我的意思,所以小菊说:“你不许再打它们的主意!”
我只好打消了那个念头。此后那个念头有时就会冒出来,但就像河底上来的气泡冒出来也就散了。小菊说它们会很疼的,我渐渐信了:折掉它一片叶子,它会非常疼的。
小菊还不完全明白这个叫夸父的男孩准备怎样帮助他们。可是夸父没有时间向她解释了,他跨上他的木制“折叠滑板”,选择了一条东西走向的甬路,朝西滑去。这条甬路西边的顶端横着木栅栏,这段距离有200多米。我提醒夸父:“小心撞在栅栏上!”我的话还没说完,夸父已经朝栅栏滑去,眼看就要撞上了。我闭上双眼,就等着一声巨响然后再看栅栏和夸父歪倒在通路上的惨相了。
我听小菊说:“天啊……”
但是我没听见一点声响,甚至,连滑板在甬路上的磨擦声也消失了。
我睁开眼睛,发现栅栏完好无损。我跑过去一看,栅栏确实没有一点破损,栅栏下面也没见着摔倒的夸父。
夸父不见了。
小菊担心夸父出事了,到周围的花草里面找了又找,但是连夸父的鞋子都没找到。夸父的确失踪了。小菊几乎要哭出声来,“夸父大概摔成碎片了。他看上去挺结实啊。”
我恍然大悟,便对小菊说:“没事。他飞走了,他有这个神通。”
小菊抬头望了望天空,“飞走了?他就这样帮助我们吗?”
小菊对夸父不太相信。我便跟小菊详细解释夸父将如何改变她和爷爷的生活。小菊听了基本上没信。小菊还说:“这个园子里的植物,春天的时候发了芽长出叶子,夏天时开花,晚开花的一般也晚不过初秋,秋天的时候结了果实。到了冬天,你再来这里看吧,保证让你伤心得掉下了眼泪。我亲眼看见我的那些同伴们萌发了开花了凋谢了,幸好留下了几粒果实……它们只能这样生活,谁也改变不了她们的活法,只有爷爷可以真正帮它们。爷爷早早就蹲在花园里了,他细心收集那些种子,它们有的裹在枯干的花冠里,有的掉在植株下面的土里。爷爷把它们装进一个又一个纸袋里并分别记下它们的名字。爷爷这样做是想让它们明年有重新开始的机会。是这样的,天气凉了,我的姐妹们无法适应了,也保持不住自己的生命,这些种子是它们储藏生命的绝妙方式。你不觉得这个办法很聪明吗?花朵凋谢了,绿色消褪了,让生命原来的样子隐去,摇身一变,结成黑色的或别的颜色的种子,就是这么回事。爷爷一定是早就领会了姐妹们的意图,也懂得应该如何去做。他选一个合适的时令用最肥的土为它们铺床。这些木箱子摆在小屋里,小屋里生了炉子,温度适宜。爷爷还定期往‘床’上浇水。过一段日子,我的姐妹们便一个接一个拱出头来!”
小菊停了一下,兴奋地说:“它们又回到这世界上来了。它们只不过是长长地睡了一觉,睡得很舒服呢!”
我瞪大了眼睛,盯着面前这个健谈的女生,我得对她刮目相看了。我得对那些花草的生活刮目相看了。
小菊的话还没有说完,她看了看我,问:“我的意思你懂吗?”
我回答说:“没什么不懂的。”
小菊的脸上露出了喜悦的表情,“那我还得说下去。它们又回到了这个世界来了,它们一露面看见的第一个人总是爷爷,它们说的第一句话总是谢谢,它们还记得面前这个老头,他就是“从前”经常给它们水喝,让它们开花结果的人嘛!他后来做的一切是出现在它们的梦里了,所以醒来的时候也都记得他的思情。
小菊在井旁的凳子上坐下来。在她旁边,横着几只空空的木箱子。我知道了,这就是爷爷为种子铺床“睡觉”的木箱子啊。现在爷爷躺在自己的**沉沉地睡着,他要是不在了,谁来管它们的种子呢?我望着天空,担心夸父无济于事。把时间追回来,这种事我是很少听说。
太阳被“挂住”
不久,我还是发觉园子的上空有了点变化——太阳基本上停在了一个位置上,没有向西移动。我不动声色,又观察了很长时间,相信它确实没动,然后我把这个现象告诉小菊。小菊小心地抬头看了看天空,说她没看出什么不同。
小菊没看出什么变化这也正常,她需要隔一段时间再观察一下。这时我想到了匙叶草,为什么不趁机使用它一下,试试它的奥妙。我说出我的想法,却被小菊拒绝了。小菊对她的“姐妹”们实在是太爱惜了。
另外,小菊对我的发现也没有什么兴趣儿,“就算太阳被什么东西挂住了,停在一个地方不动了,这跟爷爷有什么关系呢。再说这跟夸父有什么关系呢?”
小菊坐在井旁的凳子上,无所谓的样子。太阳被“挂住”了,对这个现象她不如我兴奋。
“太阳要是不动了,时间就永远停在今天了,这一天过不去,爷爷就不会变得更老,你也不能再长高了。一切都停止了。”我凭自己的理解向小菊讲授这其中的道理。我尽量模仿着语文老师讲课的语调,也就是让人昏昏欲睡的语调。
我还告诉小菊,这都是我那个驾滑板飞走的朋友干的好事。
小菊也不笨,一下子明白了“太阳被挂住”将意味着什么。小菊几乎是跳着进了红顶小屋,把这个不寻常的消息告诉爷爷……
小菊要趴在爷爷耳边才能把这个消息说给爷爷。
爷爷静静地睡着,呼吸也是微细的。小菊一凑过去,爷爷睁开了眼睛。
“蓝菊的香味……”爷爷在睁开眼睛前从牙齿之间挤出几个字。
“是我。小菊。”
“你带来了蓝菊的香味儿。”爷爷的眼睛明亮起来。
小菊一个字一个字把园子上空正在发生的“天文现象”告诉爷爷,爷爷用靠近小菊那一侧的耳朵,一个字一个字“听”进去。回味了一会儿,爷爷示意小菊他要坐起来。小菊扶他坐起来靠在床头。
“为了让我一个老头子晚点死,让另外一个去挨累,这不讲理啊。我一点都不讲理,快点让人家回来!”
小菊看着我,她似乎同意爷爷的说法。
不能沉默了,我说:“那人是一个喜欢探险的家伙。他就算在这里停下来,也要去别的地方做同样的事,谁也管不住他。我看出来了,他这辈子就想做成这一件事。”
爷爷听了,点点头,“有空我得见见他。是个小伙子吧?”
我说:“他现在肯定没空,连喝水的时间也没有。”
这时,空中那轮红日有些疲惫和无可奈何的样子,光泽灰暗了许多,像一张几天没睡觉的脸。我把窗子做参照用手指测量了一下——它停在原来的位置,没动。我刚进红顶小屋时它就在窗子的左上角,现在它仍旧停在那个地方。
第一次发觉夸父做的事是如此伟大,这是我从来没敢想过的事啊。
爷爷沉默了一会儿又说话了:“要是让我多活几天我十分愿意,我舍不得这片园子。没有了我,我怕它们吃得不好,要渴死的。还有,秋天一来就得采集它们的种子,活了一辈子它们就指望那几天能留下点种子,明春好再发芽啊……小菊,爷爷,怕你做不好这些事,你太小,我不放心。”
小菊说:“反正我和它们都舍不得让你离开。”
爷爷看着小菊,“要是我走时也能留下一粒种子就好了,像花一样,明年春天你把它埋在木箱里,用不了一星期我保证能拱出头来朝你笑!哎,想象的事总是比实际的好一些。”
爷爷说着笑了起来。这想法有点古怪,古怪得像一个小孩的想法。
小菊说:“你先变成花儿不就成了。”
爷爷苦笑着:“我还没听说人能变成花儿呢?”
小菊歪着头,肯定地说:“反正花儿是可以变成人的,关键看有多大诚意,看是不是找到了窍门。”
两个认真地谈着这些“奥妙无穷的话”……
我不能眼看着这种无稽之谈再进行下去。这些话听起来美好极了,像梦一样,可是睁开眼睛一看现实,墙是墙地板是地板,人是人花是花。一切都还是老样子,那该多空虚啊。所以不如趁早别做这样的梦。
“动物植物没办法相提并论。”我说。
“其实我倒没看出有多少不一样的地方。”
说到这里,爷爷的声音似乎响亮了一些,“它们也有自己的脾气……”
音乐会
到目前为止,我还没有从小菊和爷爷的交谈里得到多少有益的东西。一个与我一样高的女生,一个枯干的老头儿,说的话一点都不实用。特别是一个老人,说的话与年龄很不相称。
小菊突然说:“该去给它们送水了,对不对?是不是火候?”
爷爷舔了舔嘴唇,说:“是时候了。”
我愿意陪小菊给它们送水,因为我又可以操纵水泵了,理所当然的操纵。
这样,清亮的水从井底提上来,沿着设计好的路线,流向园子深处。能看得出,那些花草显出了鲜亮的样子。爷爷这个时候竟然自己坐起来了。我又坐在当初的位置把那扇窗子作参照测量了一下太阳的位置。结论让人激动:太阳不但没有向西挪动,反倒向东移了几“厘米”——它开始往回转了,就是说时光“倒流”了。这一切都让我和小菊欢欣鼓舞。
我从衣兜里拿出埙来,坐在一片蜀葵下面,开始吹一支新曲子。
我告诉小菊,这支曲子叫“花园5号”。“花园5号”只进行了一段,不知为什么小菊就捂上了耳朵。她大概还无法欣赏太独特的艺术,这一定是前段时间她长得太快的缘故:她的个子确实长高了,但其他方面还是停留在低年级的水准,包括音乐课的成绩,肯定没及格。小菊说不听“花园5号”了,能不能把从前的“花园4号”吹一下。我只得如实说,这个世界上只有“花园5号”没有“花园4号”。没有就算了,小菊说要借用一下我的乐器。我索性借给她。
小菊的第一支曲子没有题目,听起来还算顺耳。身边有几串牵牛花还给她捧场,本来花瓣是收拢的,小菊的曲子刚吹了半分钟,那些花瓣儿全张开了。不过,说不定是刚才听我的“花园5号”时张开的。我也没注意啊。
我和小菊开“音乐会”的时候,小菊的爷爷靠在**数着数儿,5、6、7、8、9……不知是什么意思。大概数到“200”时,他睡着了。
小菊的曲子不知该到哪里结束了,她只顾吹下去了。直到园子里响起滑板滚动的声音。哗——哗——声音由远及近,转眼就在眼前了。
是的,是夸父。
长跑比赛
夸父大汗淋漓,喘着粗气,两片嘴唇因为缺少水分干裂了。而刚才我和小菊又是赏乐又是奏乐暂时把夸父的劳动给忘了。
小菊扔下埙,拿来手帕给夸父擦汗。夸父推开了,用干涩的声音说:“想喝水,快点拿水来。”
我撒腿跑到水井旁边,启动水泵,像灌溉花园一样把水管递给夸父。然后我不停地扳动手柄。夸父叼住水管痛快地喝了起来。大约过了一分钟,我想差不多了,停止了工作。夸父说:“别停,让我喝够!”
我瞧瞧夸父的肚皮,没看出能撑破的迹象,便又是一阵推拉。我担心这家伙真的可能把这口井喝干。
直到我也大汗淋漓也想喝水了,夸父的狂饮才算结束。我抓起水管,把水管里余下的喝干了。我的饮水量可比夸父小多了。
夸父长长吐出一口气,“太痛快了!”然后扭头看了看头顶的太阳,“那家伙被我追回来了,现在它也跑不动了。”
的确,太阳停在10分钟以前的位置上。
“它好久不动了,这还不算,今天还往回挪了一段距离。”小菊用崇拜的表情看着夸父,“你真的在跟它赛跑吗?”
夸父也不看小菊,“当然。本来我是在另一个年代追赶它,是小瓦找我来这里的。没想到它现在比那个年代跑得还快,开始,我险些追不上它。”
小菊坐在夸父对面,“真能把已经过去的时间追回来吗?”
夸父往后闪了闪,他不喜欢跟一个女孩子坐得这么近,“有点困难。不过对我来说没问题。”
小菊再次把手帕递给夸父,“那就拜托了。我爷爷太老了,我想看见他年轻时的样子。他是个不错的园丁,我和伙伴们都希望看见他从前的样子,给我们喝水,帮我们修剪衣服,包括指甲……”
我也说:“夸父,帮忙帮到底吧。”
夸父看了看我,“我跟它在那个年代的较量还没结束呢,你看我该怎么办?”
我说:“别拒绝一个小姑娘,她很崇拜你啊!”
我嘴上这么说,其实恨不能把滑板滑得跟夸父一样好。要是也练成一身好功夫,我和小菊何必去求夸父呢,有我就行了。
“我也没说要拒绝她啊!好了,不废话了,我该去了。”夸父一转身冲上甬路,朝那排木栅栏撞去,最终他在栅栏前没了踪影。而滑板发出的哗哗声也随即远去,花园里又恢复了宁静。
小菊失踪
小菊静静地在井旁坐下来,托着腮,眼睛小小的看着太阳。
我呢,独自在香气袅袅的甬路上练习滑板。现在我可以踏着它慢慢滑行了,不过小菊对我的进步视而不见。她只是专注地盯着太阳。
“小菊,你那样盯着太阳看,要刺伤眼睛的。”我善意地提醒小菊。
听我这样说,小菊低下头,长长地叹了口气,不时地还要看看太阳。
我在园子里转了一圈,当我滑到一片蜀葵后面时,小菊还是坐在井旁的,只是角度不同了,她背对着我,我看见的是她的背影。也许是距离远了的缘故,她的背影又瘦又小。我驱动滑板,走近她的身旁,只听她用微弱的声音说着:“小瓦,别忘了吹埙,要不停地吹啊……”
难道小菊病了吗?我还不太会控制脚下的滑板,就这样,我从她身旁擦过去了,于是,一片雏菊挡住了她。我突然感到,这时的园子里充斥了异样的东西,包括光线、气温、空气的味道都与刚才有点不同。我用力驱动滑板,那口井重新回到我的视线里。
但是,井旁已经空无一人。
小菊不见了。
铁铲在,水管在,水泵也在。
小菊不见了。
我丢下滑板,跑向红顶小屋。我预感到,这里发生了什么。是什么呢,我不知道。总之,心里慌慌的。
屋子里是空的。小菊不在,爷爷也不在。
小菊和爷爷同时不见了。
我惆怅地在井旁坐了一会儿,然后决定到别处找找。其实也没抱太大的希望。他们同时不见的,说不定这与夸父有关。是的,夸父在干一件伟大的事情,可是谁会料到小菊和爷爷会不见了呢?
心里怪难受的,揣着数不清的念头。去找找吧。我扛着滑板,随便捡了一条甬路在花丛间东张西望,寻找小菊的踪影。
整个园子里悄无声息,所有的植物(也就是小菊的“姐妹”们)若无其事地忍受着小菊的失踪。我问一片雏菊:“你们看见小菊了吗?穿一条蓝裙子的小菊,给你们提水喝的小菊……”那片雏菊没有回答我,静静立着。我猜它们根本就听不懂我的问话,并且对小菊的失踪也没有多少兴趣儿。
这园子里确实没有了小菊的踪影。
我无所事事,不知还能干点什么。想找块平整的草坪躺一会儿,可是刚一挨近便有一团湿气扑面而来,一摸,那上面全是露水,躺上去也不会舒服的。而我是想找个舒服的地方,舒舒服服地想一想小菊,想一想这个让我心里难受的变故。
那时的心情就跟丢了一件心爱之物一样。最后我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来,旁边大概是一簇带刺的灌木,散发着一种我不喜欢的味道。要是在平时我要躲得远远的,现在,管它呢,随便坐坐罢了。我专心地回忆着刚才发生的一幕,并且一分一秒地向更早些时候追忆下去。
就算夸父的工作有了效果,让小菊回到了从前,那么这园子里也该留下一个更小的小菊啊,五岁六岁,哪怕是两岁的。难道夸父追过了头,让小菊回到了出生以前?要真是这样,可没人知道小菊的妈妈在哪里啊。
我正胡思乱想着,有人说话了,吓我一跳,连旁边灌木散发出的气味都中断了,不知去了哪里。
爷爷还在
我站起来,四外张望。发现在身后的一簇灌木旁边蹲着一个人,在悄悄侍弄园子。背影有点熟悉。刚才我自认为搜遍园子没见到任何人,不知为什么偏偏忽略了离自己最近的位置。难道这园子里除了小菊和爷爷还有别的人来。说不定从他这里能知道些什么。
我走近他,说:“你吓我一跳。”
“又不是女孩,胆子干嘛这么小?”他说。
这声音也很耳熟。
我再一走近,我的预感应验了:是小菊的爷爷。我看见了希望。不等我问他什么,小菊的爷爷(确切点说他看上去更年轻一些)又说话了:
“过来小伙子,拉我一把,我该站起来了。”
我只管问他:“看见小菊了吗?小菊不见了。”
他大概没在意我说了什么,回答说:“蓝菊就在这片刺梅旁边,你不认识吗?”
很明显,他说的是一种花,小菊以前提到过这种花。
“我找的是小菊,不是花。”我重复道。
“拉我一把。”对于我的话他心不在焉。
“你自己站起来不行吗?我还有事。”不知为什么,我突然变得很烦躁,什么事都不想做。
“我大概是年龄大了,蹲久了就起不来。”他扭头看着我,那目光像发自一头弱小的兽儿,流露出一丝不情愿的哀求。他哪会想到,他“将来”会老得终日躺在**,像一根枯木呢,还好,现在他看上去还不错。
我伸出手,搭在他的手上。他一用力便站起来,接着用另一只手捶了捶腰。
“我呢,快没用了,这片园子就要没人侍弄喽……”他望着面前这片五颜六色香气横溢的园子,充满感情。
“现在告诉我吧,小菊究竟还在不在园子里,还是在别的地方?”
他看着我,一脸的认真,“我明白了,你们小孩子在玩捉迷藏吧?我没看见有人藏进园子,园子里就我一个人,还有这些花草,就算进来一只野猫也休想逃出我的耳朵。我什么都能听见。”
他说这番话时,我能看出他不是在开玩笑,就如同他现在的生活中已经没有了小菊这个人。那么不必再抱什么幻想了,夸父把事情搞糟了,他一定让小菊回到了出生以前。
我也该离开这片园子了。在离开以前真想再寻找一遍,可是我没看出一点小菊留下的痕迹。花啊草啊,井啊水泵啊,包括还不算老的他,这些原本后来应该与小菊有关的东西现在还没见过小菊呢,它们都若无其事地呆在那里,那副无所谓的样子只能增加我的孤寂。
“你一个人不寂寞吗?”我回头问了问他。
“我在这园子里快五十年了。有这些花草做伴挺不错的。”他蛮享受的样子看着我。
“……以后会有一个小女孩来陪你。”
“不能吧?”他笑了。
“是你孙女。她管你叫爷爷。”我认真地提醒他。
“我一直独身,连儿女都没有,是谁给我生了孙女呢?”说到这里他笑出了声。
我却一点也笑不出来。很简单,小菊的身世比较复杂,她并不是这位老园丁的亲孙女,她将来到达这片园子必定要有些曲折的。
我心乱如麻,出了这片折磨人的花园。
没有梦见小菊
妈妈和爸爸早等在家里了。他们坐在客厅里,冷冷地盯着我。我确实去得久了一些。我扬了扬滑板,没做任何解释。他们便轮番开始“教育”。我低下头,很乖的样子,不时地说些认错的话,直到他们满意为止。
半夜,我拿出埙。
埙如我所愿,快速旋转起来。
夸父出现在我的滑板上。
“小菊不见了。”我连感谢的话都没说,便把这个坏消息告诉了夸父。
“噢,会有这样的事情……”
夸父也说不清小菊的去向。他觉得他在这里的任务已经完成了,他要回到他的年代去了,他和太阳在那个年代的较量还没结束。我能感觉到,太阳在那个年代是更难以对付的。
夸父没有去想小菊的失踪究竟意味着什么。他总是匆匆忙忙的,是个从来不思索的家伙,所以也从不见他有过烦恼。
夸父临走时告诉我,“以后别再用这个奇怪东西干扰我了。我真的很忙。”
然后夸父飞越窗口,消失在夜空中,滑板的声音也渐渐远去,就像夜航的飞机正从头顶嗡嗡嘤嘤飞过。其实刚才我该拿出冰箱里所有的矿泉水给他带上。
那一夜,我失眠了,后来也睡了一会儿。早上醒时使劲翻捡昨夜的梦,看是不是梦见了小菊。没梦见,绝对没梦见,只有一片蓝色的花瓣在睡梦里时隐时现的,不知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