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窝里,一盏煤油灯没精打采地燃着,屋子昏暗。

“丛老弟,到你家找个宿儿。”谢时仿坐在大有屯丛家的炕沿上,说,“给你添麻烦啦。”

“行。”丛主人道,“谁出门背房子背地?添什么麻烦,你不来我们一家人不也得吃,也得喝嘛。粗米大饭的,没特意给你做。”

“挺好,挺好。”谢时仿满意,问:“丛老弟,这儿离蒲棒沟多远?”

走大道,过了王家窝堡就没多远,三十多里地。还有一条近道,得拉一段荒,过蚂蚁河……只是,开河了,也没桥过不去了。

“谢大哥要去蒲棒沟?”

“打那儿过,继续往西走。”

“再往前,屯子更稀了,你一个人……没太躲不开事情,还是不去为好,那儿实在太不安全。”丛主人说。

“有狼?”谢时仿问。

“狼倒好对付。谢大哥你不知道,蒲棒沟的胡子比狼多,比狼狠。”丛主人说,“大绺有天狗,刘傻子,在早辽西来绺子也常在那儿出没。我们这一带,时常见到胡子。”

“喔?”谢时仿问:“屯里有人家被抢?”

“最近还没有。”

“上些日子宪兵队和警察不是来剿胡子?”谢时仿往上拉话。

“别提了,胡子没逮着,杀了一屯子人。卡巴裆沟村灭了,老少百十口人,刀挑机枪突突。”丛主人的媳妇用线板子从背后偷偷捅下自己的男人。他领悟,忙改口道,“我满嘴跑舌头,胡嘞嘞。”

“唔,你们误解了,我只是个走道(过路)的,”谢时仿看出什么,说,“看我这样子像官府暗探?或是来寻仇的胡子?”

“你不是什么坏人,不然我们也不会留你宿。”丛主人说,“世道这样乱,嘴反潮(说错话)容易惹出祸端啊。”

“如此说没错,丛老弟,我要是探子、胡子什么的,找宿该去你们村宋……”谢时仿说起屯中的一个牧主,且记错了姓。

“白家。”丛主人更正道。

“对,白家大院。”

“寻仇?”

“我一个人单枪匹马手无寸铁,去找什么人寻仇,你信?”

“天不早啦,”丛主人的媳妇将线板子放在针线笸箩里,说,“我给你们焐被。”

“你领孩子到里屋去睡觉,我和谢大哥再唠一会儿。”丛主人说。

次日谢时仿起得很早,他急着赶路。昨夜落了场小雨,空气湿漉漉的,夹杂着早春的青草和柳树毛毛狗的味道,沁人心脾。

“啥时路过到家,谢大哥。”丛主人送客到院门外。

“谢谢丛老弟,后会有期。”

丛主人叮嘱一句道:“绕过白家,那儿常有……”他未说出“胡子”二字。

“再会老弟!”

谢时仿骑马经过白家大院前,驻足观望片刻,然后走开。

徐家大院也给雨淋得生意盎然,杨柳返青,燕子呢喃。院中,徐家的长工起葡萄,引蔓上架。

佟大板子套好了马车,等在门口。

“顺福兄,三弟的事你多帮忙……蒲棒沟离这儿太远,我鞭长莫及。”徐德富说。

“有个马高镫短的,我会鼎力相助。”王顺福表示道,“你三弟,就是我的三弟。”

“他们虽然放了你,以后会更注意你,不能和三弟公开来往,那太显眼。”徐德富最不放心的是日本宪兵和警察,算是建议算是叮嘱他。

王顺福坐上徐家的马车回王家窝堡,一路上顺顺利利,两天后的夜里,王家又出事了。

回到家里的王顺福,胆子比以前小了许多,是日本宪兵吓的,具体说是狼狗吓的,他一听到狗叫就心惊肉跳,自家的狗叫他也怕,勒死它舍不得,又遭到家人的反对,为使狗晚上不叫,他想出办法,给狗灌高度数白酒,喝醉酒的狗和人一样,迷糊睡去,一夜都不叫一声。王顺福晚上将一杆沙枪横在枕下。

“你领孩子到里屋睡去。”王顺福轰走太太,她打呼噜,声音虽然不是狗叫,可是和给他上刑时大肚子日本打手喘出的响动相似。

“吓屁了你!”王太太怨恨地离开。

王顺福吹灭油灯,屋内漆黑一团。

王家土围子墙不很高,也能挡人挡马。对山口枝子来说进这样的院如履平川,她悄悄来到窗下,屏心静气地听屋内动静。

王顺福睡觉不打鼾,却磨牙。睡觉磨牙放屁打哼哼,属坏毛病。磨牙得在人熟睡时发生(肚子里有蛔虫睡觉才磨牙),山口枝子确定他睡着了,正好动手。她离开窗户,来到板门前,拨弄开门闩进去。

枪嘴顶在头上王顺福惊醒,还以为自己睡毛愣了。

“不许出声,不听话打死你。”山口枝子威胁道。

“爷,你砸孤丁(一个人抢劫)?”清醒过来的王顺福,只见一个人问道。

“我不是来要你的钱财。”

“那爷你……”

“你与胡子勾结的事没完,你知道不?”

“我已被保释。”

“我随时向警察局检举你与天狗绺子……”山口枝子恫吓道。

“爷你让我做什么事?”王顺福声音颤微微道。

“七天内离开王家窝堡。”

“我祖辈在这儿种地为生……”王顺福哀求道,“眼瞅着开犁了,误了农时,地撂荒了……”他说句农谚:人误地一时,地误人一年。

“少废话!七天内你不搬走,即使警察不逮你,我下次来请你人头。”山口枝子说时枪嘴杵一下,王顺福感到又凉又疼,他呲牙咧嘴不敢叫。

“爷你是什么人?”

“想活命,别问!”山口枝子说,“我的话你要记住,七天!”

“我家的地都开种了……”王顺福哀求,还说他家的地。

“要地要命你自己选。”山口枝子走时退下一颗子弹,说,“七天以后你没走,它就在你的脑袋里。”

一连几天王顺福愁眉苦脸地坐在院子里的树墩上,手掌心托着那颗沉甸甸的子弹,这个东西如果打进脑袋……他心里恐慌。

“咋办?”王太太问。

“我要知道咋办,还不愁了。”

“那蒙面人来路不明,咱非听他的?”

“头发长见识短,你懂什么。老虎凳的滋味你去尝尝……通匪,我要掉脑袋,你们受株连,也别想活命。我亲眼见小日本把人扔进狼狗圈,活活掏死。”

王太太脸吓得煞白,道:“那咱们还是逃命吧。”

“家呀,家!”王顺福手比划一下房子道。

“顾命吧,有了人,啥都有了。”王太太说。

王顺福鼻子发酸,眼里噙着泪水,几辈子人血汗换来的家业断送到他的手里,愧对祖宗啊!

王太太劝丈夫,咋能怨你呢?当年咱不和胡子来往,遭抢遭劫遭绑票,像咱这样的人家胡子祸害败落何止一家两家,我们给坐山好当活窑没有错……现在,日本人、警察要治我的罪,突然出来个逼我搬家的人,归根到底是这破世道忒乱了。走吧,远远地走!

“你让我再想想,有没有更好的章程。”王顺福说。

第六天早晨,王顺福发现窗户框上关一把尖刀,取下刀扎的那张纸条,上面写着:五天没见你动蹭(动手),告诉你别抱任何幻想,赶快卖房卖地走人,晚了人财两空。

“信上说的啥?”王太太问。

“收拾,搬家!”王顺福终于下定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