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富躺在炕上,余怒未消。

“事情都过去了,还和他们生气不值得。”徐郑氏解劝道。

“这帮没良心的东西,我是他们的‘瞩托’,警察局长又是侄女女婿,儿子当警察。嘿,再大公无私吧,也得给个面子,让我在全村人的面前脱光衣服。”徐德富仍耿耿于怀。

“你们毕竟是大老爷们,我们呢,照样逼着脱光衣服,那几个小日本儿,色眯眯地朝身上瞅。”徐郑氏也抱怨说。

“丧尽天良!”徐德富骂道。

“当家的,”谢时仿进门来说,“有个警察给你送来一封信。”

“让他到屋。”徐德富说。

“送到大门口就走了,信在我手里。”谢时仿递上信,欲走。

“你等一下,时仿。”徐德富叫住他,看信,手开始抖动,继而脸色苍白。

“梦天他爹?”徐郑氏惊讶道。

谢时仿心神不安地望着徐德富,他将信给谢时仿说:“你看看吧。”

谢时仿看信,是陶奎元写的:“德富哥爷们,情况紧急,请你明早带家人离开马家窑,搬到镇里来。什么也别说也别问,出卡子门时,如遇阻拦,就叫他们直接打电话给我或角山荣队长,此事由我两人商定的。切切!奎元。康德3年(1936年)6月。”

“难道他们要毁掉马家窑?”谢时仿心里针刺了一下,说,“方才我在卡子门口,看见持枪日军。”

“肯定是,这真是天理难容啊!”徐德富也想到这一点,只是没往太坏处想,“他们别大开杀戒就弥勒佛了。时仿,挑拣有用的东西捆绑,明早就离开这里。”

四凤在关键时刻救了徐家人。

徐梦天在警局偷听到日军要毁掉闹瘟疫的王家窝堡和马家窑部落点,他清楚自己救不出家人,想到四凤。

“哥,你说怎么办?”四凤决定救家人,不知咋救,问。

“这样……”徐梦天告诉她具体做法。

于是就有了下面的情节——四凤打扮孩子,陶奎元问:

“四凤,你这是?”

“我回娘家。”四凤说,“儿子都三岁啦,姥姥舅舅的还没看见呢。”

“梦天不是舅舅?”他反问,徐梦天来过陶家。

陶奎元知道马家窑部落点要发生什么,极力劝阻,说过些日子去,那儿正闹瘟疫,别传染孩子。

“怕传染我回去,儿子扔在家。”四凤撒娇道,“我想大伯他们,反正我得回去。”

警察局长为难了,他真心疼爱三姨太,也不想伤害她。四凤没爹没娘,把伯父伯母视为亲爹亲娘,徐德富真的逃不过这场劫难,她还不得出啥事啊。

“我实话对你说吧!”陶奎元对她说出不该说出的实情。

“你不救出我大伯一家,我就带儿子走。”她威胁,且威胁很有效。

“哎呀,你就别矫情啦。”陶奎元舍不得四凤,更舍不得儿子。他说,“我救,我救还不行吗!”

陶奎元去宪兵队,事也凑巧,角山荣接到关东军的密电,在三江县实施一项特别计划——种植大烟,命他选定几个有地的大农户……宪兵队长首先想到的徐德富。警察局长和他的想法一致:留下徐德富。

徐德富只接到陶奎元写的密信,不清楚内幕。

谢时仿赶一辆花轱辘车,车轮的蘑菇钉在晨阳中闪光。徐家人坐在车上,驶上村外土岗,徐德富说:

“停一下车,时仿。”

“吁!”

徐德富跳下车,回首马家窑部落点。

半日后,枪声、哭喊声将交织在一起,马家窑燃起熊熊大火据说整整烧了一天一夜。

“两千来口人哪!”徐德富凄怆地道,谭部落长一家也没出来,可他是为日本干事的啊!

“当家的,我们去哪里?”谢时仿昨天说。

镇上离徐家的地太远,离地近一点的村屯是望兴部落点,徐德富考虑搬到哪儿去。陶奎元信上说,到镇上去住。唉!瞧马家窑,说灭就给灭了,望兴村说不准也要遭厄运。住到镇上吧,离家里的地是越来越远了,再说在镇上叫工夫(雇工)不易,地咋莳弄?今年徐家耕地总共种了不到三分之一,春起(天)掐脖子旱,没抓住多少苗,莳弄啥样算啥样吧,左右年头是丢啦。

“到咱家药店。”徐德富说。

傍晌儿,花轱辘车进了同泰和药店后院,谢时仿吆喝住牛马混套的牲口:“吁!”

“看它们累的……”徐德富心疼牲口,俗语说,牛配马累死俩。意思说牛马不能混合套拉车,急忙逃命,也就顾不得这些啦。

程先生、二嫂等人迎接,徐家一家人下车,小英吃力地抱着大包袱。

“哥,我们搬到镇上来住。”徐德富对程先生说,吩咐管家道,“时仿,你先卸套喂牲口,家具什么的先别往下搬,倒出屋来再弄。”

“我马上叫人收拾房子。”程先生说,“德富,快进屋。”

“大嫂跟我走。”二嫂把徐郑氏和小英拉进自家的屋子。

马家窑部落点惨案已发生,药店里间,程先生听徐德富讲述发生的事情。

“整个部落点只放生咱们一家,有病没病的都给杀了,一寻思那悲惨情景,令人毛骨悚然。”徐德富惊魂未定说。

“他们这样做唯恐疫病蔓延,不过也太不人道了点。”程先生愤慨道。

两人愤慨完了,徐德富问起四弟情况道:“德龙最近来过没有?”

“前几天弟妹淑慧来过,看看梦人就走了。”程先生说。

“我去看看他们。”

徐德富呆呆望着筐铺,两只破筐仍然吊在半空中,风吹动它……临街窗子有一处谷草堵着,匾额的徐家上方垒个巧燕窝,泥点抹糊了半个徐字,歇业闭肆景象。

哐哐!徐德富伸手敲门,敲他最不愿敲的门。

门吱呀开启,面容憔悴、衣服破烂的丁淑慧出现,一愣道:“大哥!”

“淑慧?!”徐德富愕然。

丁淑慧把门开大些,说:“大哥到屋!”

“德龙呢?”徐德富没动步,他不打算进去。

“呃,”丁淑慧掩饰,惶恐地说,“八成在四海大车店。”

“德龙回来立刻叫他去咱家药店见我。”

走到街上,徐德富在寻思四弟在四海大车店干什么,把四弟往坏了想,去赌去嫖,嫖不去妓院,不去找半掩门和卖大炕的,去大车店住花店[1]……他竟鬼使神差地走到大车店的门口。

“德富兄,好久没来街上啦。”四海大车店何老板发现他,他们是老熟人,热情道,“到敝店喝杯茶。”

大车店堂屋悬挂副对联:扬子江中水,蒙山顶上茶。可见主人对茶的偏爱,徐德富家呷一口茶,品茶后道:“云雾山茶,味道好。”

何老板高兴,说:“徐先生真是行家。”

“每年办年货,我都要称上些好茶,毛尖、碧螺春……瞧你店里的车车马马住店的不少哇。”徐德富说完茶说生意,买卖人对此最感兴趣。

“几天不见一辆车马来住店,人们都在躲窝子病。”大车店老板愁眉苦脸地说,“我本家兄弟一家九口,窝子病死了八口,只有小侄在我这儿看院喂马而幸免。”

徐德富见到的不只是病死多少人,因病受拐(牵连)被日本人杀死的人就无计其数,他不想听到太多这方面的消息,问问四弟在不在这里就离开。

“徐记筐铺掌柜是你家兄弟?”

“正是愚兄四弟德龙。你认得他?”徐德富问。

“他这半年来,常去街边那个江湖小店去,有时在这儿打尖,他几天都没来了。”何老板说。

郝家的江湖小店徐德富早有耳闻,店客多半是说书摇卦唱戏的跑江湖艺人,可德龙到那儿做什么?

“看小牌、掷骰子什么的。照这么看,德富兄对他的情况不熟……他钻进赌场,输光积蓄,荒了铺子。”

大车店院内,一头毛驴呱嘎呱嘎叫起来,受这头驴的熏染,其它的驴也随之叫唤,一片驴叫声。

“恕小弟直言,过去他开筐铺出了名,现今耍钱出了名。人又很犟,掷骰子专押一、三,人送外号徐大川,大川,乃一三也。”何老板文绉绉最后的话,徐德富听来刺耳,随即借故离开。

房间还没收拾好,徐家人呆在药店的一个大屋子里休息,南北对面炕。南炕上,小英摆弄一顶坤帽,手捋丝绦帽饰。

“小英,别拽拔丝喽。”徐郑氏吆哄孩子道。

北炕上,倚靠行李卷上的徐德富和梦天唠嗑儿,至此徐德富才知道事情的经过。灭掉两个部落点是关东军司令部的命令,徐梦天听说后去找四凤,陶奎元才去找角山荣……最后放过徐家一家人。

“乱杀无辜。”徐德富愤慨,说,“连为之效命的谭村长他们也没放过。”

“对我家破了天荒……爹,你决定不去望兴村是对的,部落里安全没保证。”徐梦天赞同父亲留在镇上。

“还不是想着离咱家的地近点嘛。”徐德富舍不得祖田,土地是庄稼人的**,徐家的财富全是地里种出来的。其实集家并屯后,獾子洞的大部分地撂荒着,日本人不准进入无人区,只能种些边边拉拉的薄地,他无时无刻不盼望早日解禁,人养地,地才能养人啊。

“即使让种,雇工去那么远的地方种地,也不合算,在镇上经营几年药店……地先撂荒几年,以后再种。”儿子说。

“撂荒怎么行啊!人不哄地皮,地不哄肚皮。”徐德富叹然道,“十年学个探花,十年学不成庄稼。”

“爹,如今种地又怎么样,粮谷出荷,吃粮配给,多余一粒都留不下……与其说给日本人种粮食,不如荒地。”

徐德富也是这么想的,他欣慰地望着儿子,几年里梦天长大了。

“在镇上,爹你正好管管我四叔。”

“管他?整日赌,赌!”徐德富生气道。

“四婶跟他遭罪,看她穿得破破烂烂,那天我发薪水给她些钱买件衣服,她说什么都不要。”

南炕徐郑氏插嘴道:“你四婶宁可身上受苦,也不叫脸上受热的刚强劲儿,能要你晚辈的东西吗?”

“爹你还是劝劝四叔。”徐梦天说。

“生成骨头长就了肉,劝皮劝得了瓤?”徐德富不愿管,失望道,“他这辈子就是歪门靠框(不能自立)了。”

“劝不了德龙,把淑慧接过来和我们过,免得跟着他受罪。”徐郑氏气话道,“扔下他一个人赌耍,把满洲国耍黄铺喽算他能耐!”

徐德富先头去找他们,就是要德龙一个口供,非要耍下去,药店腾出间房子给淑慧住,德龙愿哪哪去。

傍晚,徐德龙幽灵一样游**出小巷,路过卦摊儿,招幌“先天定数,合婚嫁娶”吸引了他的目光。

“手气怎么样?四爷。”算命先生招呼道。

“昨儿个你不是给我掐算了吗。”

“准吧?”

“你懵对啦,”徐德龙有些得意,丢给算命先生一角硬币,“我今儿个赢啦。”

徐德龙朝集市走去,出来时手里多了条用柳条穿着腮的鲤鱼,它挣扎乱蹦,他用上了吆喝牲口的话:吁!吁!

赌徒赢回来一条黑狗鱼,多日不见油腥如同过年。吃完饭,徐德龙去扒被摞子,丁淑慧拦住他道:“走哇,看大哥他们去。”

“我不去。”他说。

“哥大老远的过来,饭没吃咱一口,水没喝咱一碗。与情与理,咱该看看他们。”丁淑慧规劝他,还说全家人都来镇上了。

“要去,你自己去。”徐德龙蒙上被道。

丁淑慧急得哭了,说:“哥抚养你长大成人,嫂子汤一碗,饭一碗地伺候你。马家窑毁了灭了,他们咋样啦,咱们得问一问吧。德龙,我求求你不行嘛。”

徐德龙这才掀掉被子,和她一起来到同泰和药店。妯娌相见,徐郑氏和丁淑慧抱头痛哭。

“没想到你们过成这样啊!”大嫂徐郑氏痛心道。

“大嫂,我想你们……”丁淑慧泪水擦不干净了。

“德龙,我知道我的话是白说,但我还是要说,你整天泡在赌场,好端端一个家你给败坏了,为兄我为你痛心。”北炕上,徐德富说。

徐德龙眼盯棚顶,表情麻木。

“我们打算在镇上住下经营药店……德龙,筐铺你是不是重新经营起来,缺钱我给你一些。怎么说也得有个正当营生,靠耍钱能养家糊口吗?”徐德富苦口婆心地说。

“大哥,别惦记我啦,饥一顿饱一顿的惯了,淑慧愿意的话,她同你们一起过吧。”徐德龙为妻子着想。

“淑慧,”徐郑氏拉住丁淑慧的手说,“搬到药店来吧,咱们姐妹在一起,互相好有个照应。德龙,你说呢?”

“我不来。”徐德龙铁心打单儿(单身),倒不是他愿意这样生活,现实把他逼上了不归的无家之路,欠了数不清多少人的赌“债”,不玩都不成。走到街上,一群孩子冲他唱歌谣:

歪戴帽子,

反拖拉鞋,

谁敢惹我徐大川爷!

亮子里流传的爷台(犹称大老爷)歌,什么时候编到徐德龙头上了,流传了百多年,成为镇志的一个词条。

“我……撇下德龙一个人,我不放心。”丁淑慧说,她谢绝了嫂子的好意,坚决和丈夫在一起。

“有你这样媳妇,是我们徐家的福分啊。”徐德富感慨道。

徐郑氏仍紧紧地握住丁淑慧的手,那样的依依不舍。

“五方六月啦,还穿这么厚,”徐德富给丁淑慧一些钱说,“扯布添几件衣裳吧。”

从此,徐德富一家开始了小镇的生活。

[1]住花店:冬天土匪来大车店猫冬,店掌柜帮着找个女人过一冬,是一种季节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