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说梦天这孩子,提着耳根儿跟他说,勤回家。”徐德富忧心惙惙,坐立不安。

“不是你说的吗,给人家当差那么随便说回来就回来呀。”徐郑氏说,“当家的,我知道你近几天为啥闹心。”

“哦?”

“为德成。”徐郑氏捅破道。

徐德富皱下眉,说:“你瞎猜吧。”

“昨晚你梦里一遍遍地喊叫,喊德成。”她说。

“你知道吗?警局里看押的就是德成的人,也不知他怎么样了。” 徐德富见瞒不过去,只好实话实说了。

“大伯,四叔拿走四婶藏在坛子里的所有钱……”徐梦人回来对徐德富说了。

“太不像话,”徐德富十分气愤道,“赌,赌,害自己还嫌不够,非捎带上别人。”

“一个子儿都没给四婶剩。”徐梦人说。

“德龙也真是的,家底儿都拿走了,要是输了以后吃什么?”徐郑氏说,“过河钱(应急的存款)也偷去赌。”

“十耍九输,耍钱最后还有赢家吗?没有。腾出间房子把淑慧接过来,她是咱徐家的媳妇,吃不上穿不上让外人看了笑话,我这大哥咋当的嘛。”徐德富觉得四弟不可救药,对他彻底失望不管他了,弟媳妇要管的,药店生意还可以,多养几个人没问题。

“这个点(主意)不能打,淑慧那佛心舍得撇下德龙?撇不下,穷死饿死她也不会离开他。”徐郑氏说。

“梦人哪,”徐德富语重心长地教诲道,“人一辈子就是不能赌啊!明面是赌钱,其实是赌命。”

徐梦人懂事地点点头。

这时,徐梦天进屋。

“哥。”徐梦人亲近地招呼道。

“梦人回来啦。”徐梦天拍下弟弟的肩膀说,“长高了。”

徐德富见徐梦天有话要说,便向徐郑氏做个暗示,她领会道:“梦人,跟大娘到街上买取灯(火柴)去。”

徐郑氏和徐梦人走后,室内只剩下徐德富和徐梦天。

“爹,你让打听的消息我弄准啦,是天狗绺子。送信的人带来大柜天狗的话,不出几日,他就带领人马来镇上。”徐梦天说,“角山荣给的条件很优厚,成立特混骑兵队,封天狗为队长。今天,宪兵队的东院腾出来,准备给特混骑兵队做营房。”

三弟决定投靠日本人?徐德富极为关心此事,角山荣对恨之入骨的胡子这般态度,令人费解。

“没啥奇怪的,化干戈为玉帛……一箭双雕,即可平息匪扰,又扩充了自己的实力。”徐梦天说。

徐德富心里不赞同儿子的观点,嘴上没说。

“爹你挺关心这绺胡子的事态发展,能告诉我原因吗?”

“呜,没什么原因,随便问问而已。”

“我寻思牵涉咱家什么人,我好有个准备……”徐梦天听见了辘轳把响了,只是不知道井眼儿在哪里,爹平白无故怎么突然关注起被抓的胡子,莫非?

“没有,什么都没有,胡子与咱家没缸没碴。”徐德富极力否认道,“梦天,你安心做你的事,有事我会告诉你的。”

“没什么事情我走啦。爹,你得跟我四叔说说,警局缉赌越来越严,抓住严办,王警尉因赌博都给开除啦。”

“你去吧。”徐德富摆摆手说。

徐梦天欲言又止,怆然离开。

没人能挡住赌徒的脚步,警察缉赌风声渐紧,他们跑到亮子里镇郊外 去赌。乱尸岗子深处荒坟座座的,枯树掩蔽,坟前石碑、木碑。一座拼骨(合葬)的大坟包旁,几个人正掷骰子耍钱。

“哥几个慕四爷大名而来,领我们到这地方,就差儿没和死人掷几把骰子啦。”一个赌徒埋怨道。

“近日警察缉赌,”徐德龙解释道,“风声吃紧,你们谁愿意去西安煤矿当煤黑子?”

“警察能不能闻着骰子味儿,找到这儿来呢?”一个赌徒心虚,胆儿突的。

“狗鼻子啊?”徐德龙把握地说,“各位放心大胆玩,警察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们到乱尸岗子成局。”

“别顶烟上,躲避点好。”一个赌徒说出更安全的地方,“幺坨子根儿那有个狼洞,挺大,下回在那儿玩,背风,又肃静。”

“没狼?”徐德龙问。

“狼崽儿都挖走了,才留下那大个土坑,足有半间房子大小。”一个赌徒说。

乱尸岗子这场赌输赢没悬念,徐德龙唱唱咧咧的说明他赢了,到了家门口仍在唱:

拨灯棍,

一寸长,

靠干灯碗就月亮,

摸着瞎糊爬上炕,

哎呀!这炕扎骨凉……

丁淑慧迎接徐德龙进屋,说:“半街筒子都听你唱了。甭说,准是赢啦。”

徐德龙用褂子包裹的钱扔到丁淑慧面前,说:“钱来了!”

“我给你热酒,有猪蹄。”丁淑慧咋生气不忘疼他,给他留了一只猪蹄下酒。

徐德龙鞋都没脱,头朝里躺下,说:“太困,太困!”说罢睡去。

丁淑慧脱去徐德龙的鞋,将从衣袋掉出的那对铜骰子,装回衣袋里去,给他盖床被并掖严。她开始数钱,数够被他从坛子里拿去的本钱,竟赢了一百多块大洋。

睡梦中的四爷笑啦,她猜出他梦见自己抓张好牌,随即唱道:八九过后河冻开(东风)!一天一夜后他醒来,她为证明什么,问:“你梦打麻将?”

“是啊。”

“河冻开是什么?”丁淑慧问,她不懂牌歌。

“东风。”他说。

徐德龙对赢回来的钱做了安排,还上家里的本钱,留五十块大洋给妻子,他自己留二十块,余下的他们俩添置过冬衣服。

成衣铺铺面不大,一张工作台,台上皮尺、石笔、剪子;一面穿衣镜,一台手工操作的缝纫机。一个伙计正用装木炭的熨斗熨烫衣服。另一个接活的伙计用皮尺给徐德龙量着尺寸,建议道:“棉袄您还是穿偏襟的合适,冬天,青、蓝色为好。”

“抿裆裤裤腰高点,他腰有毛病,怕凉。”丁淑慧说。

徐德龙量完尺寸,说:“给她做件棉袍。”

“我有穿的。”丁淑慧说。

“做!”

“刚从奉天进来一批花洋布……您挑一种。”伙计推荐布匹道。

走出成衣铺,徐德龙拉着她去杂巴地。

露天的“把式场”,人们围一圈看演出。徐德龙肩上搭一双崭新的棉胶鞋,鞋带穿着五眼,身前一只身后一只吊着,丁淑慧手里拿一桄黑线,一桄白线,凑上前看热闹。

“今日来到贵宝地,承老少爷们抬举。”卖艺人对观众作一个罗圈揖道,“我们是初学乍练,有经师不到、学艺不精的地方诸位多包涵。”

“这是开场练把式。”徐德龙对丁淑慧说。

“假如各位看我们练得还像那么回事,请您高抬贵手,赏我们吃饭钱、住店钱……”卖艺人嘴皮子功夫了得,呱呱叫。

“咋光说不练?”丁淑慧问徐德龙。

“没看有人听说要钱就往外挤。你听卖艺的接下去怎么说。”徐德龙是行家,他懂卖艺的这一套。

“假如哪位出门一时忘了带钱,白瞧白看我们也不生气。只求您脚下留德,站脚助威,我们也感恩不尽。只有一样,千万别在我们练完了拔脚就往外挤。”卖艺人说完,一个矮胖子倒地,双脚支起磨盘;第二个节目一个赤鼓的肚皮上放数支竹筷子,一把锋利宽刃大刀砍去,筷子折断,肚皮丝毫未伤,全场一片喝彩。

一小女孩捧着铴锣转圈收钱,徐德龙丢进锣里一角钱,尔后同丁淑慧挤出人墙。

“回家吧,我累啦。”丁淑慧说,或许是心疼钱,或许是对卖艺的节目不感兴趣。

“喔,回家。”

夜晚,丁淑慧手搂着一堆钱,沉思。

“我知道你寻思啥呢。”徐德龙朝她笑笑,揭穿道,“咦!这钱藏哪儿把握呢?让我男人再掏出去耍钱,再给输喽咋整?”

“你鬼精!”她说。

“耍钱人有几个不鬼,有几个不精?再说你和我一被窝骨碌这么些年,你的脾气秉性……你一眨巴眼睛,我知道你想啥!”

“别说你胖,你就喘。这钱,到底扛不住你惦心。”

“我向交你个实底,这钱给你留过日子的,我一分也不动,别说埋呀藏的,我不翻不找,你就是扔在炕上,我也不动一分一毫。”徐德龙发誓道,“淑慧,耍钱这口累,死我也戒不掉了。赌场就两个字,输,赢。十耍九输这理我认。说不准哪一天我会输得很惨,输得不认你,不认我自己……不是给你宽心丸吃,赢了自不必说,输了卖血剁手指头,我也不会连累你。”

“别说血糊连的。”丁淑慧觉得可怕,赌徒的结局她亲眼见了,倾家**产的,典妻卖女的,割肉剁指的……她不愿看到四爷走到那一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