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落镇郊的花子房在夜色笼罩下,两趟土坯房构成院落的花子房神秘而寂静。两个屋点着灯,一盏纱灯挂在屋檐外面,木制匾额上“富贵堂”三字清晰可见。另一个点灯的屋子,从草编的窗帘漏出缕缕灯光,两个人影在院内走动,刀螂脖子和狗头稍脑乞丐在巡逻放哨。

花子房屋内最有特色的是一溜南北大炕,也称通天大炕,两炕之间摆一四仙桌,一只圆筐悬在牌桌上端,屋内弥漫旱烟烟雾,四人打麻将,几个老对手徐德龙、徐大肚子、霍老损、米醋作坊老板,一个独眼乞丐伺候着。

徐大肚子抓一张牌然后打出,扔进悬吊的筐里唱道:“红头绳儿系肚腰(九条)[1]!”

霍老损抓牌,拿在手里犹豫一下,扔进筐里,五音不全地唱牌:“兰花院里赌吃嫖(白板)!”

“回龙,单粘白板!”徐德龙高声地喊道。

洗牌,码牌,打骰儿、开门,霍老损报风圈道:“北风起!”

徐德龙抓完牌,便扣下不看,等着和了。

“四爷牌这么快?”霍老损嘟哝一句,抓牌打出闲张道,“东家一到把账交(东风)!”

徐德龙抓起一张牌,用大拇指肚轻轻摩擦与滑动,唱道:“六娘奶子鼓多高(六万)!”

“吃!”霍老损吃牌道,“两眼毒毒盯着你(二饼)!”

“响声吵醒四姑娘(四饼)!”徐大肚子唱牌道。

“和!四饼”徐德龙喊道。

独眼乞丐跐着凳子摘下筐,将麻将倒在桌子上,玩下一场,徐德龙给独眼乞丐一枚五角硬币。

花子房窗外,放哨的两个乞丐在窗下,倾听里屋的唱牌声:

“大风刮来黄金条!”“公主抛下绣球来!”“不是冤家不聚头!”“原来姐夫摸进房!”

刀螂脖子乞丐赞道:“唱得真好听!”

“谁赢啦?”狗头稍脑乞丐问。

“啊!啊!”刀螂脖子乞丐哈欠连连,挤出句极粗俗的话,“俩卵子打架,与鸡巴没关系。”

“呲,没关系。”狗头稍脑乞丐顺着刀螂脖子乞丐说,“三毛愣星都出来了。大毛出来二毛愣撵,三毛愣出来亮了天。啊!天放亮喽。”

东方天际,日出前景象总让人心情敞亮。

麻将局最后的时刻,庄家霍老损输得净光,怨恨道:“北风北,坐折腿!”掷出骰子。

“到了圈,不管谁输谁赢,都不玩了。白天,花子房人多嘴杂,万一抖落出去……”米醋作坊老板说。

“有人要坐桩坐折腿呢!”徐大肚子玩笑说,“人家坐折腿,咱得奉陪呀。大不了,到西安(辽源)煤矿找南蛮子去。”

霍老损牌打得谨慎,沉默不语,到了出牌,唱得没底气:“高高大大门前站(三条)。”

“三条?三条和!”徐德龙又喊,差不多一夜都是他一个人在喊和。徐大肚子查验徐德龙的牌,嘴说着:“门,不清;幺,不断,大叉、掌子,是和啦。”

霍老损撸下无名指上的戒指给徐德龙,说:“就这些!”

“别把蛋碴子掏出来呀!”徐德龙拿在手上掂了掂说,“倒可先拿回去,账嘛先欠着。”

蛋碴子指鸡肚子里的小蛋,他这样说掏出蛋碴子意为最后血本。单巴细语的霍老损豁然粗壮起来,道:“门缝瞧人……四爷,留着下回你输给我吧!兄弟告辞!”

徐大肚子提醒赢家徐德龙说:“别忘了规矩。”

“我差点忘了,”徐德龙从面前钱撂子抽出五元钱说,“给输干爪人的盘缠。”

“我宁可爬着回去!”霍老损断然拒绝。

玩了一宿,腰里鼓溜了,头也胀大了,徐德龙去剃头。街头围着布篷的剃头挑子,立柱上挂着一顶四喜帽,盆中的热水在炭火的烘烤下蒸着雾气,一句俗话起源于此,剃头挑子一头热乎。不假,挑子的另一头要带着大件小件工具,譬如板凳、火罐、木梳、镜子、剃刀、剪子等。如果走街串巷,剃头匠口不喊,摇晃手里的唤头,发出当啷当啷的响声。

“留什么头?”剃头匠问。

“我这几根头发,家雀都不敢落,能剃什么头?”徐德龙幽默道,“当然是光头。”

剃头匠先给徐德龙围上白布单,然后在鐾刀布上哧哧鐾刀,嘴也没闲着:“特混骑兵队陆队长真尿性……”

尿,在东北方言中应用很广泛:尿包——意志薄弱;尿嚎嚎——神态了不起;尿鞧——发懒撒娇;尿子则是指不正经的人。尿性在这里是说顽强了。

“与日本宪兵队长角山荣比刀技……角山荣即将砍下去的刀突然停住,那个陆队长输了,倒输得英雄,你不砍,我自己砍,挥拳砸向刀背,砍伤自己的胳膊。”剃头匠鐾刀很娴熟,唰唰唰,声音让人听来十分惬意。

“谁砍谁伤与咱何干,你剃你的头。”徐德龙不感兴趣。

剃头匠给徐德龙刮脸,耳唇儿、眼皮、鼻孔刮得娴熟精细,然后掏耳、按摩。

“剃剃刮刮,掉了几斤分量,轻巧不少。”徐德龙给侍候舒服道。

“拔一罐子?解乏。”剃头匠还有服务项目。

“拔吧。”徐德龙要享受全套服务,远远地见关锡鑞匠空着两手在街上闲逛说,“关锡鑞匠子丢啥啦?”

“丢啥啦,丢心呗!”剃头匠抑郁道,准备拔罐子,“我这表哥,哪样都好,只一样败家,耍钱。”

“这儿来一罐子。”徐德龙指指脖子,点出拔罐子位置道,“脖筋酸疼。”

剃头匠点碎纸扔进火罐,说:“他的拿手活是做红铜镶边走线的香炉。洋铁用具水壶、洗衣盆、水舀子,那活干得讲究,尖、角、齐、棱、缝……挺挣钱的,老话说:铁匠做一天,不如小炉匠冒股烟;小炉匠冒股烟,不如锡鑞匠粘一粘。”

徐德龙脖子上扣着火罐,头低着,看见剃头挑子的盆儿,盆有道璺,明显用锡粘过。

“耍,没白天没黑夜的耍,输得眼珠子焦蓝,把挑子都输给了人家。”剃头匠说,眼向远处背风朝阳的墙根儿飘,关锡鑞匠绰着袖晒太阳,衣袖头、膝盖处,棉絮冒出,整个人灰颓寒酸。

拔完罐子,徐德龙走到昔日牌友关锡鑞匠面前,问:“咋造成这熊样?没出摊儿?”

“挑子……”关锡鑞匠苦笑道,“点儿背,太背!”

“谁赢去你的挑子?”徐德龙问。

“霍老损。”

“手下败将嘛,那臭手还赢了你。”徐德龙轻蔑道,他想告诉他昨晚霍老损输得腚净屌光,最终没说,倒想帮他一把,“走,跟我走!”

“干啥?我蹦子皆无。”关锡鑞匠没动坑儿(没挪地方)。

“找霍老损去,赢回你的挑子。”

“我不敢和他照量。”关锡鑞匠胆怯道。

“虮子胆儿!”徐德龙责备道,“亏你裆里还是长着嘟噜玩艺的大老爷们!走!”

关锡鑞匠跟着徐德龙走,路过卖玉米饼子摊儿,关锡鑞匠停顿,可怜兮兮地说:“给我买个饽饽,两天没吃东西。”

徐德龙买了两个玉米饼子,说:“造(吃)吧,攒足力气好挑回你的锡鑞挑子!”

[1]麻将歌,此俗见《赌徒》张西庭著。(山东文艺出版社)牌歌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