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成左胳膊用绷带吊着,伤口渐愈。
“是冯八矬子硬安排,魏满堂做了你家药店的伙计。听说魏满堂是冯八矬子的亲戚。”草头子讲他了解的情况。
“啥亲戚?是亲信。”徐德成说,居心叵测的冯八矬子,给他看透啦,“特务盯上了我家药店,确切说是警局盯上了我家。冯八矬子心里曲里拐弯,他苦心安插耳目魏满堂到我家药店去,二弟你说这里边的道眼儿?”
草头子认为警察暗探盯着药店里的药,治红伤的药。时下,反满的抗日的大有人在,刀枪相向,难免受伤,治疗红伤的刀口药犹显珍贵。
“二弟你分析得对,警局盯着谁人来买治红伤的药,顺藤摸瓜找到反满抗日分子。这个冯八矬子太阴毒,当年他亲手暗杀了坐山好大哥。兔崽子,新账旧帐咱们一起跟他算。”徐德成说,复仇的脚步在他胸膛里铿锵行走。
“冯八矬子作恶多端,要找他算账的不仅是咱们。”
“你知道还有谁?”
“记得当年咱们驻扎镇上,我们从警署监房救出的那个人吧?上次我来警察大队搞子弹,就是他帮的忙。”草头子说,“他的口气可大了,发恨杀掉冯八矬子,还有角山荣。也是的,单枪匹马的,与恶人结的什么仇。”
“真是个神秘的人。”
徐德成从镇上回走,落入捕狼的陷阱摔昏,是这个人和徐秀云用马驮他送回窑——胡子老巢——来的,更奇怪的是,他忽然变成了女人。
“女人?她是女人?”
“是,女扮男装。大哥,我怎么看她都是我们绑架过的那个日本女人山口枝子,没冒,是她。”山口枝子为何女扮男装?草头子还有一个疑问,“大哥,徐秀云是四弟德龙的二姨太吧?”
“对。”徐德成说,“也不知她们现在哪里。”
“大哥,”草头子问起昨晚的事,角山荣特意来看你……”
“他是为安排冯八矬子当队副而来的。”
草头子觉得让冯八矬子当队副,不仅仅是角山荣的主意,还有一个人——陶奎元,他始终与他们有未了的旧怨。冯八矬子暗杀坐山好大哥也是他背后指使,因坐山好大哥绑过他儿子的票。现在四凤做了他的三姨太,是不是改变了一些过去的东西呢?
“改变什么,四凤肯定不是情愿嫁给他的,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有机会我去问我大哥便知道了。你说的对,如果成立特混骑兵队是陷阱,定是角山荣和陶奎元两人共同设计的。”徐德成说,“我没拒绝他,提出了条件,冯八矬子必须按我们的规矩,举行挂柱仪式(入绺)后,方可当队副。”
“冯八矬子能干吗?”草头子疑问道。
“他终归要听他日本爹的话的,角山荣答应了。”徐德成说,角山荣是小镇的皇帝,他答应挂柱入伙什么的,真是破了天荒。以此看出角山荣极力想笼住我们。耍戏冯八矬子,杀杀他的威风出口气。这充其量是猴儿顶灯——浮搁的东西,没太深的意义。
“对,给他来个下马威。”
“角山荣催得很紧,选个风平浪静的日子,举行挂柱仪式。”
“我马上准备。”
“你派顶浪子秘密去郝家小店找举嘴子,让他速去野狼沟,说明这里的情况,省得弟兄们惦记。”徐德成说。
郝家小店客房里,一只猴子蹲在炕旮旯,似睡非睡,听着主人唠嗑儿。
“看准了?”顶浪子问。
“看准了,就是送大哥回窑的。”举嘴子说见山口枝子住在店里,他感到奇怪的是她着男儿装。
“她来干什么呢?”
举嘴子不清楚,今晚就得挪地方住,万一让她认出自己来可就麻烦了。顶浪子正是来传达徐德成命令,让他去野狼沟。
“城门关了,要走得明早走。”举嘴子说。
“别忘了大哥的话,一字别差地传达给家里的弟兄。”顶浪子迅速离去。
早晨徐德龙醒来,身边被窝空着。他期盼中,屋。
“我这就走。”山口枝子从外边她进来,身上有豆饼的香味,她显然去喂马了。
徐德龙从被窝爬出,欲起身被山口枝子摁下。
“你躺着。”
“到现在我还不知道你来干什么,昨夜你出去了好长时间,今早……”他问。
“暂且不能告诉你。”山口枝子挡回去徐德龙的话,“我走啦。”
徐德龙还想说什么,山口枝子已走出去。炕还有些余温,她被窝凉了,不过一种香草的味道尚未散尽。熟睡时她的喘气声音很小,林间控山水一样从枕边流淌过来。
身边有两个女人的日子他几乎没注意到呼吸的细节,那时的夜晚被窝经常给一只手或脚侵入,迎接谁拒绝谁,或者同时接待他要动些脑筋。
此刻,这两个女人晨曦中在荒草甸子上相遇,丁淑慧挎筐寻找野菜,走近隐蔽的马架子,正疑惑之际,马架子门从里向外猛然推开。
“淑慧姐!”徐秀云奔门而出道。
丁淑慧扔掉手中的野菜筐,两人拥抱在一起,无言,泪水肆流。
“回家,咱回家。”丁淑慧说。
家徒壁立,但屋子清洁卫生。丁淑慧一直注视徐秀云,看也看不够的样子。
“淑慧姐,你瘦啦。德龙他……”
“你走后不久,筐铺就黄了。我和德龙找你多日,过去你呆的地方都找过了,没见到你,他心情灰退,一头扎进赌场,没再回头。”
“这房子?”
“赢的。”丁淑慧说,“他只住一宿,没再回来。”
“把你一个人撇在乡下,日子咋过?”
“德龙给我留下钱,大哥打发谢管家送来口粮……有吃有住的,只要德龙太太平平,我实(满)足啦。秀云,你一个人在荒郊野岭干什么?”丁淑慧问。
“不是一个人。”
“两个?”
“两个。”
“男人?”丁淑慧想到她再嫁人。
“不,女人。”
“你和个女人在荒……”
“淑慧姐,你别猜啦。”
“好,我不猜喽。秀云,我给做饭,煮咸鹅蛋。”丁淑慧没忘她爱吃什么,尽最大的努力招待她。
“有葱叶掐一把,蘸酱。”徐秀云说。
一顿高粱米水饭,葱叶蘸大酱,徐秀云吃得很香很饱。饭后,徐秀云给眼光娘娘上香,虔诚地祈祷什么。
“淑慧姐,我得走啦。”
“黑灯瞎火的,你去哪儿?”
“回草甸子。”徐秀云没隐瞒,说,“明天,她教我打枪。”
“打枪,那个女的会打枪,教你打枪?”丁淑慧无法想象出骑马打枪的女人,至今没见过女胡子,“我们一个女人家家的,学打什么枪啊。”
徐秀云没解释,下决心走了。
“荒郊野岭的……天凉后,愿意的话就回家里住。”丁淑慧说,无论秀云怎么想,在她心里这儿也是秀云的家。
“家,家!?”徐秀云声音极小地喃喃道。
夕阳透过蒿草的缝隙照进马架,红色的光涂在山口枝子的脸上,她在生气。
“一天啦,你还不开晴啊。”徐秀云说。
“昨夜你去了哪里?”
“和你说了几遍,望兴村。”
“那是什么地方,你随便进入,部落点你知道吗?警察、自卫团的,还有‘瞩托’、线人什么的,一旦叫他们盯上,你我休想逃脱。”
“遇到丁淑慧,随她到家看看。”徐秀云理由道。
“胡子的家在哪里,在马背上……儿女情长的,还当得了胡子吗?”山口枝子仍然数达(数落)道,“你以为你属五毒[1]的呀?他们怕你是不是?”
“那倒不是。”徐秀云说,“可我还是想当胡子。”
“当胡子是小孩子住家看狗(过家家)玩么?要出生入死,要敢杀人,杀人你敢吗?”
“我杀过人。”徐秀云被她的话激怒道。
“我不信。”
“多年以前,我杀死个叫国兵漏的人……”徐秀云向山口枝子讲述那件事。
山口枝子肃然起敬,看上去几分柔弱的女子敢爱敢恨……她帮她当胡子的决心不再动摇。
荒无人烟的草地上,山口枝子教练徐秀云射击。她用红柳枝揻成圈插在地上,徐秀云站在百步之外,她手把手帮她教射击。
“你的枪法大有进步,不过,还得继续练。当胡子,必须管亮(枪法响、准、狠)。”
“听说胡子白天练打箭杆,晚上练打香头子。”徐秀云说。
“一点儿没错。练准枪法后,你还要学会‘十步装枪法’。今天我先教你‘两腿装弹术’,你看着!”山口枝子用两条腿弯压子弹示范给她看。
坐在草地上休息,山口枝子擦枪。
“你去亮子里……”徐秀云问天狗的情况。
“他们接受改编,现在成为特混骑兵队,天狗当上队长,警局的冯八矬子为队副。”
“这么说天狗绺子归降日本人?”徐秀云很不理解,寻思救一个投靠日本宪兵的胡子大柜,是不是不太值。
“我没看见二柜草头子,也就不知实情,等有机会再问明白。不过,我不相信他们会降大杆子(投降当兵的)。”山口枝子说。
“这年月,什么事说得准呢。”
“我遇到徐四爷。”山口枝子说。
“你认识他?”
“何止认识啊。”
山口枝子这意味深长的“何止”,使徐秀云十分茫然。
“我们共同爱着这个人。”
“你?”徐秀云惊诧道。
“我已经怀上他的孩子。”山口枝子的话把她惊呆了。
“德龙知道你怀他孩子的事?”徐秀云问。
“不知道,我不准备告诉他。”
“听说你怀孕他该多高兴啊,淑慧没有,我也没有……可为啥不告诉他呢?”徐秀云说,“应该告诉他。”
“我想把孩子带回日本去。”山口枝子道出真实想法,她没说还有姐姐山口惠子的骨灰。
“你是日……”
“对,我是日本人。”
回日本,飘洋过海的,路远着呢!徐秀云说:“你现在不走,身板……走得了吗?”
“现在不能走。”山口枝子说,“我的仇没报,是不能离开三江县的。”
[1]五毒:蛇、蝎、蚰蜒、壁虎、蟾蜍为五毒虫。它们闻某人气味则翻白不动,故说某人属五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