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道沙坨子夹一条水沟,沟里长满蒲棒草,因而得名蒲棒沟。亮子里镇东有白狼山,西有蒲棒沟、野狼沟……胡子大多隐藏在两沟一带的荒原上,说胡子虎视眈眈亮子里镇也准确。

坐山好绺子压(呆)在蒲棒沟,百十号人马居住在撮罗子[1]里,四梁八柱[2]分住在地势较高的地方,以表明他们地位要高一些。秧房掌柜的撮罗子建在显眼处,一丈多高,地面直径两丈多,空间较大。撮罗子内挂满刑具,可见是审人、受刑的地方。

吊在门口的马灯被风吹动,灯影摇曳。票儿陶双喜被绑着双手,孩子一脸的恐惧。秧子房掌柜的正审问他:“叫啥名?”

“双喜。”陶双喜颤栗地答。

“今年多大啦?”

“十二岁。”

“你爹叫啥名?”

“陶奎元。”

“嗯,你家谁对你好?”

“我妈,我大妈,我三妈。”

“你究竟几个妈?”秧子房掌柜的听得糊涂,问。

“算不算走了不回来的和病死的?”

秧子房掌柜的说算,都算。

“一共六个。”陶双喜扳着手指算算,而后答。

“六个?”秧子房掌柜的惊讶道,“你爹是脬卵子(公猪)。”

“我爹不是脬卵子!”陶双喜维护老子尊严,说,“我爹是署长。”

“是,署长少爷双喜你听着,你老老实实听话……你要是不听话,可要给你开皮。”秧子房掌柜的瞟眼各种刑具。

陶双喜惊恐地望着那些刑具,许多他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二龙吐须的鞭子还认得,和爹的马鞭子差不大概其,只多了一根鞭绳。

“知道啥是开皮吗?”秧子房掌柜的问。

“知道,我爹经常给我五妈开皮。她死了。”孩子目睹家庭暴力最悲惨一幕,爹皮鞭蘸凉水抽打五妈,口里骂道:叫你养汉(私通)!打死你这个养汉精(惯于私通)!至今他也不明白啥是养汉。

一只褐色的蚂蚱钻进撮罗子,竟然落在秧子房掌柜的大腿上,他狠狠拍死那只蚂蚱。却和蔼地对孩子说:“你只管吃饭睡觉,当在你们家里一样。”

“抓我来干啥?后天我得回四平街念书……啥时让我回家?”

秧子房掌柜的没回答,他起身抱一抱干草盖在陶双喜身上,随手捻低灯芯,马架子里顿时黑暗,说:“睡觉吧,狼进来你叫我。”

“狼?”陶双喜害怕起来。

“别出门,出门狼掏(咬)你肚子。”秧子房掌柜的吓唬道。

陶双喜蜷缩柴草中,大气不敢出。朦胧的月光透进撮罗子,放哨的胡子持枪来回走动和数匹马吃夜草的咀嚼声时断时续传来,偶尔也掺杂嘶哑的狼嘷。

徐德成辗转反侧,铺上的干乌拉草哗啦作响。

“翻身打滚地瞎折腾啥!”大德字喝叱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睡不着是吧?”

“草扒子咬我,睡不着。”徐德成说。生活在三江地区的人对这个吸血昆虫太熟悉了,形状像蜈蚣,民间一句说极端自私的人:谁谁属草扒子的,光吃不拉。

“给你的烟袋油子你抹了吗?”同铺的大德字问。

“抹了,不顶事,还是咬。”

“扎紧裤脚。”

“没绳子。”

“给你的马莲叶呢?”大德字从枕下摸索,一把马莲叶扬过来说,“使它扎紧裤脚。”

徐德成摸黑扎上裤脚。问:“虫子不咬你?”

“咬你不咬我就对了,它不敢咬我。你得学会抽烟,满身烟袋油子味儿啥虫子都怕,蚰蜒、瞎蠓……特别是长虫(蛇)更怕烟袋油子。”

“长虫?”

“字匠让野鸡脖子长虫咬死的,他要会抽烟不能死。晚上长虫钻进他的被窝……早晨发现浑身黢青,人都梆梆硬了。”大德字举个恐怖的例子,说字匠没死在枪弹之下,给毒蛇咬死。北方毒蛇很少见,浑身花花溜溜像野鸡的羽毛颜色,故名野鸡脖子。

“天哪!”

“你顶替他的角儿,当字匠。”

“字匠尽干些啥?”

“专门写信啊,咱们绺子没一个会写字的人,所以几十里地外费心乏力地把你弄来。”大德字说,一张狍子皮从身上踹开。

“有多少信啊,还专门搁个人写?”

“可多了去了。你没见秧房里的那个小子吗?他是三江县警察署陶奎元署长的儿子。人在咱们手上,就得给他爹发信……”

“你说你们绑了警……”

哈哈,大德字大笑,为徐德成大惊小怪发笑。警察署长算个啥?就是警察局长、厅长爷爷也敢绑。他说:“实话对你说吧,要不是瞧你有用场,也绑你家。人都选定了,不是你,而是你大哥,后是你四弟。知道原因吗?你大哥是当家的,绑了他家里必然不惜重金赎人。绑你四弟是他年龄最小,你大哥见他可怜,不可能不救。”

徐德成听此,不禁大吃一惊,胡子竟有这样恶毒计划。

“你家大哥还识相,让你跟我们走算走对啦。敬酒不吃吃罚酒,遭殃的是你们一家老小。”

“你们咋知道我在家……”

“还用问嘛,都准备绑你家人了,啥底都摸清。这么说吧,你家从老到少,每个人都……就差不知道你身上长几颗痦子。”大德字说,“睡吧,明早上水香草头子带你去秧子房。”

“干什么?”

“见票啊,见了票你好写信。”大德字说。

徐德成还想问,大德字重新盖上狍子皮,很快响起鼾声。

次日,草头子带徐德成走进秧子房,他往角落里一瞅,差一点儿怪讶出声来。已松开绑的陶双喜蹲草铺上,面前放着泥瓦盆儿,可见里边装的粗糙饭菜。

“双喜!”

“老师。”陶双喜奔过来,扑到徐德成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唔,你们原来认识?”草头子惊讶。

“老师,我要回家。”陶双喜哭着说。

“想回家是吧,那就听爷爷的话。”草头子过来摸摸陶双喜的头,说,“听说你不肯吃饭,不吃饭走不动路,走不动路怎么回家啊?”

“这小子嗓子眼儿细,咽不进去粗米大饭。”秧子房掌柜的说,“没肉他不肯掯富(吃饭)。”

“他在家吃精食惯啦,冷不丁吃这些,实属难为他啦。”草头子对秧子房掌柜的说,“你去叫伙上重新给他做碗挑笼子(面条)。顺便到我窝棚把笔墨纸拿来。”

“好。”秧子房掌柜的望着陶双喜说,“这小子倒还懂事,没哭没嚎。”

“双喜,”草头子态度极温和地问:“你想不想回家?”

“想。”陶双喜答。

“想回家就得听话,吃饱饱的。双喜,一会儿我们给你爹送信去,你有什么话要对你爹说,告诉你的老师,他给你写上。”草头子对孩子说。

陶双喜望着徐德成,他不信任别人,却信任老师。

“说吧,你爹能看到。”徐德成说。

陶双喜嘴撇了撇,眼泪吧嗒掉下来,说:“让我爹快来接我回家。”

秧子房掌柜的端来碗面条,夹肢窝夹着纸笔。胡子勒索赎金的信不是随便写的,有一定的格式和规矩。

“……赎金的价码大点儿开,五千块光洋,不,八千。时限三天准备齐,届时我们派人前去联系,再商定交钱交人具体事宜。”草头子口授勒索信的内容。

徐德成铺开纸,研墨,动笔写。

草头子说一定写上要想人囫囵个儿地回去,就别耍什么花招。

“大爷叫你。”一个胡子叫走草头子。

徐德成停下笔,等水香草头子回来。想和昔日的学生说点什么,秧子房掌柜的在场,他不便说。此时此刻,他的心情说多复杂有多复杂,在胡子老巢里偶遇到自己的学生,令他始料未及,一时方寸大乱,帮胡子写信的事等于败露了……

草头子见穿戴刻意打扮的坐山好在撮罗子前,马鞭子抽打蒿草尖,有蒿子的残叶纷落。

“大哥。”

“领徐老三过去了?”坐山好问。

“是,他是那个尖椿子(小孩)的先生(老师)。”草头子说,“他已动手写信。”

“熟脉子(熟人)好啊,熟脉子好。”坐山好悦然,说,“这回徐老三回不去了,还咋回去啊?”

是啊,陶奎元知道信是他写的,你说你与胡子没瓜连不行,警察署长绝不会放过他,因通匪也不会放过徐家。

“逼上梁山!”坐山好正专心磨眼(挖口心思)留住徐德成当字匠,希望出现这样的结果。他说,“见那两个日本草儿(女人)没?”

“还没有,我让他先描朵子(写信),然后再见她们。”

“好,好。”坐山好满意水香的安排,说,“写得蝎虎点儿,陶奎元这样的人不好弹落(征服),非狠的茬儿不可。”

便宜不了他!这回得让陶奎元伤伤筋动动骨。草头子心里早有谱,绑警察署长儿子的票,可不是完全为了钱财,气不过他帮狗吃食——为日本护路守备队卖命——狠治他一下。

“我有事去王家窝堡几天,绺子的事你大拿(全管)吧。陶奎元不会轻易认头绪,慢慢地来。‘票’一定要养好,别磕别碰喽。”坐山好特地叮嘱:“在日本草儿的身上多下些工夫,万万不可换炸了[1],我们几个弟兄还在日本守备队手里。”

“是,大哥。”草头子说。

“大爷。”马拉子牵来一匹鞴好鞍子的马。

“你多和徐老三唠唠,”坐山好上马,说,“透话给他,只要他愿留下作字匠……”

“我明白。”草头子目送坐山好飞马远去。他知道大当家的去王家窝堡干什么,那里有他的想儿(惦念),齐寡妇迷住了他,去见她。

[1]撮罗子:《关东旧风俗》(佟悦著)载:“撮罗子”又称“斜仁柱”或“撮罗昂库”,是鄂伦春、鄂温克、赫哲等东北狩猎和游牧民族的一种圆锥形“房子”。

[2]四梁八柱:四梁即通天梁——大柜;托天梁——二柜;转角梁——扳舵先生;迎门梁——炮台;八柱即扫清柱——总催;狠心柱——秧子房掌柜的;佛门柱——水香;白玉柱——马号;青天柱——稽查;通信柱——传号;引全柱——粮台;扶保柱——崽子、皮子。

[3]换炸了:换票相当危险,安排不当可能给对方消灭,换票失败,给对方消灭,称为换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