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蒲棒沟骤然响起枪声。

徐德成住的撮罗子门猛然被推开,涌进来的胡子上前绑了他,接着推搡到外边。

众胡子已牵着自己的马列队站好,四梁八柱排在前面,队伍准备出发,胡子把徐德成推到大柜坐山好面前。

“插了他!”

“扒他的皮!!!”

胡子一片喊叫声。

徐德成有足够的精神准备,在决定放走山口惠子姐妹时,便做好了死的准备。

酒宴过后,胡子醉倒一片。徐德成变成了夜间的一只王大姐捶棒槌,他贴着水面爬过去,藏在草棵子里,等待夜半站香的胡子打盹儿,打开地窨子门放走她们。

这个计划几天前形成,是胡子的疏忽造成的,或者说给了他接触两个日本女人的机会,故事往往在某种机会中产生,作家靠假设编故事,生活中的徐德成营救日本人的故事,却是胡子叫他去写赎票的信制造机会接触人质。

“三弟,你和她俩好好谈谈,”草头子安排道,“把话跟她们说透,换票争取得到她们的配合。”

换票,胡子主要活动之一,他们劫掠来钱物,不敢到集市上花销,换票的方式出现了。主要是以人换人,以人换物,以物换人。坐山好绺子绑来两个日本女人,是要以人换人,用她们俩交换被俘获的重要人物——粮台和上线员。一般情况下,胡子不去做换票的事,此举动太危险,弄不好给对方消灭。和兵警换票,又是与日本守备队换票,危险陡增了几分。因此,得到这两个日本女人的配合很重要。

“你自个儿去吧。”走到地窨子前草头子说,他不进去了,“换票是成是败赌注我们押在她俩身上。”

孤注一掷,徐德成看到胡子把救出被俘弟兄的全部希望寄托两个日本女人身上,也对自己说服人质充满信任和指望。当时,作为半请半绑到绺子里来的徐德成,心不全在胡子一边,他心里有那么一点儿恨胡子,同命相怜对山口惠子姐妹产生几分同情。

“我自己去?”徐德成问,他希望是这样。

“啊,对呀!我和你进去也白扯,一句都听不懂你们说什么。”草头子说,“哦,那油沙拉,就这一句,又不知道是啥意思。”

一句都听不懂。徐德成这次进地窨子,姐妹俩挨摆坐在炕沿上,腿拖到炕墙处,样子比上几次紧缩炕旮旯放松。

“你说你来中国找妹妹?”他如此开头说。

“我为一个承诺。”山口惠子说。

“承诺?”

“也为了却母亲的最后一个心愿。”山口惠子的承诺是答应母亲找到妹妹,照顾好她。

山口枝子说姐姐找到了自己,她要去哈尔滨发展自己的事业,姐姐不肯去,坚持留在亮子里的理由是因为角山荣。

“你爱他?”他问。

山口惠子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头转向墙壁,回避徐德成的目光,也回避妹妹山口枝子的目光。

她不肯回答,使徐德成难以推断山口惠子和角山荣的关系,要交换的人在角山荣手上,守备队长肯不肯进行交换取决于他们是怎样的关系。

“用我交换你们的人,几乎就不可能。”山口惠子说。

这样说也不是第一次,徐德成一点都不惊讶。他不太理解的是,既然是情人关系,哪有危难时刻不救的道理。

“我姐说的是真话。”山口枝子说。

徐德成从来没认为她们说谎话,守备队长角山荣不肯救,问题就来了,胡子绝对不会放掉她们。

“换票不成,你们会怎样对待我们?”山口枝子设问。

“结果会很坏。”他大睁一下眼睛,嘴角却紧闭一下道。

姐妹俩互相交流目光,山口惠子问:“杀掉我们?”

徐德成苦笑,摇摇头。换票不成,邪火气必然撒在她们身上,胡子会听你解释说与角山荣关系一般,都是日本人这一点就够啦。胡子怎样祸害女人,形象一点说,拿女人当牲口用。

“你肯救我们吗?”山口枝子望着徐德成的眼睛问。

“你怎么知道我会救你?”他反问。

“凭直觉。”山口枝子说,“你的眼神告诉了我们,你要就我们。”

大概这句话箭一样射中他心灵深处沉睡的人性闪光的东西,以后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事情,都与这一箭射有关。

“如果能救出一个人,就救我妹妹。”姐姐说。

“不,救我姐。”妹妹说。

姐妹俩争起为对方做出牺牲,事实上,存在不存在如果救出?他从地窨子走出来,晚秋的太阳又毒又热,有的地方称秋老虎,这里叫秋傻子,都是说干巴巴地热。此时,徐德成的心里比天气热,所不同的是,有一股寒流骤然注入,大概不是雨就是雪啦。

日本人在教师的徐德成心里是一股冷空气,源于一次和日本校长的摩擦。他给学生讲古诗,朗诵道:“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

“你什么意思?”日本校长责问。

“杜甫诗……”

“我不准你教授学生这些!”日本校长不容违拗道。

日本人开办的学校,日本校长说了算。他们吵翻,徐德成罢教回到家里,说辞职和被解雇也成,两个月后给胡子弄来。

冷热空气对流,他的心房里因善良而潮湿,做出一个决定:帮助她们逃跑。

徐德成选定胡子大醉的夜晚,他爬到地窨子门前,会些拳脚的山口枝子,打昏看守的胡子,只是打昏,这也是事先的约定。

“我们一起逃走。”山口枝子说。

“不,我走不掉,他们会去报复我的家人。”徐德成说,“你们快走,晚了就跑不出去了。”

“后会有期。”山口枝子和姐姐趁着夜色逃走……

“插了他!”

“扒他的皮!”

胡子还在哄喊,坐山好掏出枪,瞄向徐德成时他犹豫了,触犯绺规该杀掉他。几日的接触,胡子大柜喜欢上了徐德成,觉得他很有用,绺子实在缺他这样的人。

二柜草头子看出大柜的心思,给他搭个坡让他走下来。于是策马到坐山好面前,说:“典鞭时再杀他。”

“码起来!”坐山好就坡下驴,对众胡子道,“弟兄们,我们到新地方就典鞭。”

典鞭,是令人鼓舞的一件事。绺子上出了大事,要让绿林都知道,举行一种仪式,请各绺子的大当家的到场,没有一定名望的大绺子典不起鞭。有一首民谣云:过年放鞭赶鬼跑,胡子典鞭请鬼到。

“挑!”坐山好发出了命令。

胡子马队离开了蒲棒沟,向另一个密巢——白狼山转移,胡子称为挪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