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日子前一日,徐家亮了轿,也称晾轿。花轿架设在大院中央,轿帘对院门,下半截揭起,露出内套小轿底,供前来贺喜的亲朋故友观赏。夜里轿前点子孙灯一对,可见“肃静”、“回避”牌。

亮轿一昼夜,第二天黎明发轿,一行迎亲队伍出了獾子洞。

新郎徐德龙骑匹雪青马走在前面,迎亲队伍来到马灌啾河岸边,河面很宽水且很浅,木桥枯瘦窄小,有人往桥面上铺红毡。新郎骑马上桥,心不在焉,他俯瞰桥下,显然在寻找什么。一条鲤鱼跃出水面,他一脸的喜悦,勒住马,兴趣地观看鱼落下后河水的涟漪。

迎亲队伍因新郎站住,忽然停下。

“怎么停啦?”后面有人问。

迎亲的支客人跑向队伍前头的徐德龙,说:“四爷,桥上不能停轿。”老令儿迎亲队伍不可在桥上停留。

“鱼贼厚(多)。”徐德龙目光仍在河面游**,心旁骛在鱼上,像似没听见,兴趣地叨咕起捕鱼的歌诀:紧抢鱼,慢推虾,不紧不慢推蛤蟆。

“四爷!”支客人急切地道,“桥上停不得轿啊。”

“停不得轿。”徐德龙收回目光,满不在乎的样子,催马:“驾!停不得轿。”

徐家大院大门两侧的婚联特抢眼:玉种蓝田碧,丝牵绣幕红。

前来贺喜的人络绎不绝,谢管家在门前远远地迎候。一顶四人抬小轿到来,一乡绅下轿贺喜道:“恭喜,恭喜!”

“同喜!”谢时仿拱手转向院内喊,“百草厅刘老板驾到!”

一匹马到来,谢时仿让下人去牵马,向来人拱手,朝院内喊:“马家窑胡屯长驾到!”

一男孩在上马石上点响爆竹,得得马蹄响,吸引众人目光。谢时仿朝村头望去,一匹白马拖尘驰来,徐秀云下马,马缰甩给徐家下人。“这位小姐是?”谢时仿一时没认出来人,面熟又吃不准是谁。“徐秀云!”她自我介绍道,“我代家父来贺喜。”

“唔,想起来啦!”谢时仿认出是徐大肚子的女儿,赶忙说,“徐小姐,请!”

徐秀云大步流星地进院去,颠沛流离的两年足以改变一个人,风餐露宿粗粝了性格,女孩特有的东西在她身上雾一样稀薄,她一双天足,又穿着男人的皮靴,手还拎着杆马鞭子。

“当家的,”谢时仿直接到堂屋,说,“徐大肚子来上礼。”“他?”徐德富一愣。

“本人没来,派女儿秀云来的。”谢时仿说明道。

“好好招待她。”徐德富顿然想到秀云身世,叹息道,“唉,一个苦命的孩子……时仿,花轿还没到?常熟庄没多远的道哇。”

“我估摸花轿快到啦。”谢时仿说。

送迎亲两支队伍停在徐家大院前,大门洞开,红毡铺向院内。徐家佣人在下马石前扶新郎下马,管家谢时仿只扶徐德龙一人进院,大门立刻关上,将丁家人全隔在院外。

大院内响起鼓乐吹打,《工尺上》[1]曲子火爆……

杠夫在关闭的大门前停止颠轿,新娘待在轿子里。送亲的丁家人中,一个妇女懂这个习俗,说:“劝性子[2]呢。”

“闭性!”另一个妇女重复一句。

鞭炮炸响,大院门重开,送亲妇女搀扶新娘丁淑慧下轿,顺着铺好的红毡入院,满院人客,喜气洋洋。

红毡尽头,堂屋摆着天地桌,除了天地码儿[3]一张桌子上置一壶,红线绳系二交杯,另一张桌子,摆一具羊尾骨,两碗熟切肉丝,两碗黄米饭。

“拜天地!”主婚人高喊道。

新房门坎前放一具马鞍,两个手持“宝壶”的幼童立在门两侧。徐德龙引新娘进洞房,将两只宝瓶塞给新娘,新娘抱在怀中。

新郎、新娘同跪拜天地……接下去新郎、新娘喝完交杯酒,象征性吃肉丝、黄米饭。

下一道程序,婚礼主持人主持拜祖仪式,地点在徐家的祠堂,墙上祖宗绣像,案桌上摆满供品,香烛点燃。新郎、新娘向徐家祖宗牌位三叩首。

主婚人宣布道:“新郎新娘入洞房!”

西厢房,花格窗上贴着大红的喜字。门贴喜联:梧桐枝上栖双凤,菡萏花开宿并鸳。

新娘丁淑慧抬起缠足小脚,跨过马鞍的那一刻,新郎徐德龙接过管家谢时仿递过来的秤杆,将丁淑慧的红布盖头挑下,扔向房顶。

丁淑慧转脸,瞧风飘的红盖头……众人数双眼睛望着红盖头,红盖头飘向青色鱼鳞瓦房顶。

徐家在大院内临时搭起席棚,几十桌酒席同时开,众人推杯换盏,热闹非凡。

“四喜丸子!”端菜的人报菜名。

女客的餐桌上,徐郑氏夹菜放进身旁徐秀云的碟里说:“吃菜,吃菜秀云姑娘。”

“啧啧,”二嫂赞美的目光道,“画儿似的,几岁啦?”

“十六岁。”徐秀云答。

“和四弟同岁。”二嫂说,话里含有别意,徐郑氏听出来了,要说什么,欲言又止。

谢时仿走过来,在徐郑氏耳边低声说些什么,她慌然道,“怎么会呢?快去找找。”

谢时仿匆匆离开。

“谁?”臧雅芬嘴还是快,问:“大嫂,找谁呀?”

“来,来!”徐郑氏故意岔开话题说,“大家长伸筷,吃好。”

“大嫂……”臧雅芬还追问。

“雅芬,”徐郑氏示意她别问,说,“今晚你早点儿歇着,德成回来一趟不易,好好陪陪他。”

臧雅芬有些羞涩,浅声道:“大嫂真疼我啊!”

“一晃,德成又有半年没来家。”徐郑氏转移视线说,“也该到家了……直穿马灌啾河路近不少。”她指不走桥,涉水过来。

从亮子里镇到獾子洞,路过一片平展展的河套地,便可看到徐家绿油油的庄稼,面积足有四百垧,二里地长的垄头子……地边是一条沙岗,生长着一棵歪歪斜斜的孤树,枝桠间有一个黑黢的老鸦窝。望见它,不由使人想到一条谜语:青秫秆,挑大碗,年年下雨下不满。

“营长,獾子洞村还有多远?”勤务兵有根问。

“吁!”骑着青鬃马的徐德成勒住缰绳,望眼老鸦窝,说,“见到老鸦窝,过了马灌啾河,就到家啦。有根,歇会儿,让马吃点草。”

勤务兵牵着两匹马到草地上,用缰绳縻住马。

徐德成靠在树干上,脸浸在树阴里抽烟。勤务兵坐在明媚阳光处,解下腰间行军壶,扬脖喝水,咕噜噜很响。

徐德成盯着勤务兵,吐出一股青烟。

“营长,我?”

“有根,今年十九岁了吧?”

“十九,属鸡的。”

“你比德龙大三岁。”徐德成感慨道,“你扛枪打了几年仗啦。”

“四爷今年十六岁,做新郎……”勤务兵不是觉得新鲜,而是认为早了点儿。

抽透了烟,徐德成说:“走吧,不然就赶不上头席啦。”

“你们这一带獾子多吗?”勤务兵紧跟上去,问。

“在早,人脚獾子随处可见,四处打洞……村名还是我爷爷给起的,他教过私塾呢!”

“识字多好。”勤务兵羡慕道。

“部队在亮子里安定下来,我抽空教教你。”徐德成说,“你是得识几个字。”

“营长,这回接太太走吗?”勤务兵问。

“接走,我和她们娘三儿牛郎织女几年喽!”

马灌啾河南岸,徐德成、勤务兵策马在河滩上行走,他们没直接涉水过河,要走那座木桥。

“到家啦。”徐德成指指对岸,说,“我听见卡《海青歌》啦。”

“卡?营长啥叫卡。”

“就是喇叭匠子的小活儿,鸡叫,鸡报蛋什么的……”徐德成说,“麻溜走,席都开啦。”

勤务兵鹅子一样抻长脖子拔起头,半站马鞍上倾身朝前方眺望。大片柳树中,隐约可见村落,土坯房草顶,几只鸽子带着哨响,盘旋屯子上空。

两匹马驮着主人上桥,忽然见从上游飘来一顶瓜皮小帽,有根的马驻足,咴儿咴儿地嘶叫两声,他觅流望去。

几个赤身**的孩子,戏闹着朝他们游来,有个孩子喊:“帽——子!”

水中漂动着帽子,崭新的黑缎子半球小帽,孩子们游来,徐德成一怔道:“是德龙!德龙!”

“三哥。”徐德龙用手抹去脸上河水,手还握着个网样的东西。

“麻溜上来!”徐德成驭马到河边,左腿离开马镫伸出去,徐德龙抓住他的皮靴,爬上马背,**的躯体在棕色马背上格外显眼。

“三哥,你回来啦。”徐德龙说。

勤务兵一旁窃笑,光赤蔫(赤条条)的新郎样子很逗乐。

“德龙,今天是你正日子,你怎么在这儿?”徐德成迷惑道。

“抓獾子。”徐德龙说。

獾子是旱地动物,能跑水里来?河水中一个光腚拉叉的孩子问:“徐德龙,你还抓不抓獾子?”

“抓,咋不抓。”徐德龙光赤身子在马背上比比划划。

“胡闹!到什么火候眼儿……德龙,穿上衣服赶快回家。”徐德成指使勤务兵道,“有根,到河汊子边儿取德龙的衣服。”

[1]《工尺上》,为鼓乐班套路的开场曲。据曹保明著《中国东北行帮》载:《工尺上》为报门曲,吹打三通。第一通《工尺上》,先吹号(喇叭),大约半袋烟工夫;再来《工尺上》还是先吹号,还是半袋烟工夫;第三遍开场要变吹《柳河音》,连续吹几个反复,大约半袋烟工夫多一点儿……收尾还是《工尺上》。

[2]劝性子,也叫闭性、别性。据《中国风俗辞典》载:婚礼正日,新娘乘轿到婆家门口,大门久闭不开,致使新娘不能下轿、进门,赖以显示夫门家规的威严。趁此间隙,院内屋内做婚礼前的最后准备,直到送亲人心烦意乱时,方启门。

[3]天地码儿:结婚的祭器,主要是天地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