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光从窗纸射进来,将炕上的人照得斑斑驳驳,徐德龙直身仰躺着,额头盖一块毛巾,一只狸猫蜷缩在他的枕头旁瞌睡。

“德龙,别老躺着,到外边走走。听说小清河出鱼了。”丁淑慧想方设法把丈夫从炕上劝下来,到外边走走。

徐德龙无动于衷,大哥把他从骆驼圈解下来,他一头扎在炕上,十几天不起来。

“你不为你自己着想,总该想想我吧。整个大院的人都盯着咱们……你整天躺在炕上,什么都不干……德龙,日子咱得过呀!”丁淑慧苦口婆心地开导道。

徐德龙稍稍坐起身,抱膀沉默在炕里,一脸灰颓。

“四爷,”谢时仿推门进来,“咱俩上街,给程先生送车秫秆去。”

“我脑瓜仁子疼……”徐德龙婉辞道。

“走吧,四爷。”谢时仿拉徐德龙的胳膊,说,“今晚住在镇里,咱们好好逛一逛,再看看你三哥。走,走走!”

“去吧,德龙。”丁淑慧也劝他。

住在镇里,看三哥,这些都是徐德龙感兴趣的,半推半就给管家谢时仿拖拽出门。

一辆装满秫杆的大车停在大院外,佟大板子赶车,他说:“四爷,上车,我给你唱一段儿。”

丁淑慧跑来,塞给徐德龙一些钱说:“到街上,你买点啥吃。”

亮子里镇日渐繁荣起来,买卖街长长的几里,针线铺、腰刀铺、钟表、眼镜铺、估衣铺、澡堂子、棺材铺、杠子房……店幌招招。

新开张的切面铺前围一群人,观看叫花子乞讨。几个身着破衣烂衫的花子唱喜歌。一花子手持竹板,说莲花落:

进了面铺四处看,

前前后后都是面,

左也是面右也是面,

上也是面下也是面。

和出来是一个蛋,

擀出来是一大片,

切出来是一条线,

下到锅里莲花瓣,

又好吃,又好看

利钱少,调料贱,

大姑娘能吃三碗半[1]……

拉秫秆的马车走过来,佟大板子在车下走,手牵辕马缰绳,谢时仿、徐德龙跟在车后面。

“他们是花子房的人。”谢时仿说。

徐德龙回头几次,目光投向切面铺,亮子里镇上有座花子房他听说过,没去过。

这时,两个警察迎面走来。一个警察查看着秫秆车盘问道:“往那拉?”

“老总关照,”谢时仿急忙赔笑道,“我们给同泰和药店送车秫秆。”

“同泰和?”

“同泰和。”

“程先生吧。”其中一个警察认得程先生,说,“走吧走吧,街上人多,靠边赶车。”

“哎,哎!”佟大板子答应着。

“我三哥家在哪儿?”徐德龙问。

“卸完秫秆我们一起去他家,车底下还有当家的给三爷捎来两斗小米子。”谢时仿先说小米如何养人,然后说徐德成家住址,“兵营在后趟街,三爷家住兵营旁边儿。”

小客厅里,徐德成用茶招待谢时仿、佟大板子。

“德龙,”臧雅芬同四弟交谈,说,“淑慧也不到镇上来遛达遛达,我挺想她的……咋样,她怀上了吧?”

“她说还没呢,三嫂。”徐德龙说。

“是她的事,还是你的事?找老中医号号脉……当年媳妇当年孩儿,当年没有过三年,三年没有嘛,六年也有有的。你俩结婚三年多了吧。”臧雅芬缠住这个话题,没完没了地说。

徐德龙心不在焉。

喝会儿茶,谢时仿放下茶杯说:“三爷,四爷很少上街,我和他出去逛**。”他问佟大板子,“你呢?”

佟大板子说你们去吧,我喂喂牲口。逛街他不想逛,经常赶车到镇上,也逛够啦。

“走,四爷。”谢时仿没忘当家的交代,带老四散散心。

“你们早点回来吃饭。”徐德成说。

谢时仿同徐德龙逛街,或者说是管家带他逛街。灯笼铺子前,谢时仿想进灯笼铺,说:“嘿,进去瞧一鼻子。”

“不年不节的,看什么灯笼。”徐德龙觉得有些店铺平常毋须进去,灯笼铺卖的东西,素常用不上。

“哦,没意思。”谢时仿看主人脸色行事,改了主意,“那走吧。”

一顶四人抬小轿悠悠颤颤从街上走过,后面是一辆花轱辘大车,坐着进城赶集的乡下人,再后面的人引起徐德龙的好奇。

一个拎筐人吆喝着:“夜笼!夜笼!”

“他卖什么?”

“卖干马粪。”谢时仿说。那时有人取暖烧饭用牛粪、马粪,就有了贩卖的行道,干马粪也有文化一点的名字:夜笼,取笼火,点火之意。

卖干马粪的人刚从徐德龙的视野里消失,徐大肚子从一家小酒店趔趄出来,**上身,蹒跚街头,引来数双鄙视的目光,他望着徐大肚子的身影拐入另一条街。

“他输干了爪(输光)。”谢时仿说他经常这副狼狈相。

徐德龙迷惑、发呆。

“怎么啦四爷?”谢时仿问。

徐德龙没吭气,他想着另一个人,当然不是徐大肚子。

那个夏日的傍晚,徐大肚子做出了一件亮子里镇流传百年的事情。某个赌徒给人瞧不起时,会听到这样说:“你都不如徐大肚子,他剁了手指作抵押,赊棺材葬妻呢!”

徐大肚子输干爪狼狈不堪地逃离亮子里镇,那情形像给狗撵的似的,其实小镇人鄙视的目光比狗凶几倍,赢钱时他不怕,输钱时他很怕,所以他拼命地逃脱睽睽众目。他在郊外沙坨放慢些脚步,落日悬在坨垭口,老榆树上昏鸦呱哇地怪叫。

徐大肚子失魂落魄地在曲折树林间荒道上缓慢走着,夕阳照红他裸赤的身躯,黄昏蚊蠓雾气一样扑来,他折枝黄蒿,哄赶叮咬他的蚊蠓。

一个挖药材的年轻人,惊慌地迎面跑来喊叫:“吊死鬼,吊死鬼!”

“哪有吊死鬼?”徐大肚子问。

“前边,前边歪脖树杈上吊着呢。”年轻人气喘嘘嘘道,“舌头耷拉老长老长,吓死人啦。”

“死人有什么可怕,活人才可怕,跟我走。”徐大肚子胆壮,赌徒不怕死人。

年轻人紧跟在徐大肚子身后,握紧手中短把儿的铁锹。

沙坨林中,一棵树杈上吊具女尸,蓬发飘动,风摆褴衫……年轻人怯怯地不敢上前,远远地看着。徐大肚子大胆到女尸前,风摆动的女尸褴衫上,依稀可见字迹,脚趾从鞋尖破洞伸出。看清面孔时,他“啊”了一声,瘫坐在地上。年轻人胆儿突的走到徐大肚子身旁,对他的表情疑惑不解。

接下去,徐大肚子放下吊死鬼,尸横在地上。年轻人瞅吊死鬼的脸,脱口而出道:“啊,疯子!是她。”

“疯子?你说她是疯子?”徐大肚子莫名惊诧。

“她到俺们马家窑去过,疯疯癫癫的,嘴不停地叨咕:输!赢啦的。”

“唔,唔。”徐大肚子嘴里含混不清,薅把青草盖在女尸脸上。

“我爹说她是獾子洞姓徐什么的媳妇,那个姓徐的是狗屎赌徒……楞是把媳妇输给了人家,我爹说这女人可惨透啦,她被赢来的赌徒输给另个赌徒,她简直成了筹码,给赌徒输来赢去,连我小娘都是从他手里赢来的。我爹说……”

“**!”徐大肚子猛然抓住年轻人的衣领,怒吼道,“你爹没说我要杀了他?嗯?”

年轻人幡然醒悟道:“你就、就是……”

“对,我就是!”徐大肚子将年轻人搡到一边,腆肚子展示一下身体特征道,“回去告诉你爹国兵漏,终有一天我俩还要赌一场!”

年轻人慌张逃走,被一**的树根绊倒,爬起来再跑。

“喂,你把铁锹留下,我用!”徐大肚子喊。

年轻人撇下挖药材的铁锹,离弓箭一样射下沙坨。徐大肚子去拿回铁锹,重新回到女尸旁,默默望着她些许时候,说:“秀云她娘,我不能让你这样寒酸走,你等着!”

徐大肚子返身回亮子里镇上,直奔棺材铺。

幽暗的煤油灯光下,耿老板见来人面目狰狞,瞪着马眼,倒吸口凉气,赌徒要干什么?不会是抢口棺材押到牌桌上吧?一串疑问随着几口水烟吐出,他问:“徐爷要用寿材?”

“一口棺材。”

“要什么材质的。”

“能装人就行。”

耿老板听出需用者要的棺木档次高低,不用考虑上等材质的黄花松、南国松、红松什么的,低档的棺木有,山杨木的。他说:

“徐爷什么时候用啊?”

“现在。”

“哦,那正好有个现成的。只是没有漆,如果徐爷需用的话,我立马安排伙计连夜上漆……”

“不用啦,我急等着用。”

俗语道:棺材头,媳妇脸。耿老板问:“那寿材头也不画啦?”

“不画啦!”

耿老板打哏儿(迟疑),心里画魂儿,有夜里出殡的吗?照当地丧葬习俗,正常的寿终正寝,要停尸七天,而横死的如垫车胶子(车祸)、溺水、雷击等,只放一夜就出殡。也许徐大肚子家的什么人横死,急着用棺下葬,才不用漆棺和画棺材头。耿老板打哏儿当然不是因为这些,而是考虑徐大肚子是个赌徒,经常输得镚子儿皆无,可别是来……真的照他担心的话来了。

“耿老板,你先赊我一口棺材,日后一定送钱来。”赌徒说。

“不行,不行!”耿老板不肯赊账,他轻视赌徒,说,“如今木材比人贵呀,亮子里天天都死人,都来赊,恐怕我这棺材铺就关门喽!”

徐大肚子在瞧放在木墩上那把斧子,耿老板心里发毛,口气缓和些道:“道理说你赊口棺材,急着埋死人。”

“你以为什么?”徐大肚子抢白道,“我抬着它到牌桌上当筹码?操!”

“照规矩,你留点儿什么做抵押吧!”耿老板说。

“我除了这条裤子,”徐大肚子拍拍大腿说,“身无长物,实话对你说,我这里连裤衩都没穿。”

“太为难我喽。”

徐大肚子突然绰起木墩上的斧子,咔!断下一个手指,嘭!扔到耿老板面前:“用它行吧?”

耿老板惊骇不已,脊背顿时发凉,连连道:“行,行,你是爷。我立马安排伙计套车,徐爷,送哪儿?”

“跟我走。”徐大肚子攥着流血的手道,“街南沙坨子!”

夜色笼罩亮子里,街灯光中可见马车拉着副白茬儿棺材,朝前走,徐大肚子坐在棺材上。

“怎么?不漆一下?”赶车的人问。

“上吊……横死的,”徐大肚子说。

“喔!原来是这样。”

“我这就拉走。”

“哎哎,给你拉走。”耿老板扫一眼赌徒的手,心突突地跳,他马上给安排。

拉白茬儿空棺材的马车在夜幕里行走,吊死鬼属于横死,不论老少棺材不能上色。

[1]引自说唱人赵净的《来到面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