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砖青瓦大檐房的房檐子很长,阴影也长,丁淑慧和徐郑氏坐在阴影下的马扎上。徐郑氏打着蒲扇纳凉,丁淑慧纳鞋底儿,锥子发滞,便在头发间蹭一蹭。

“其实你大哥刀子嘴,豆腐心,那回把德龙绑在骆驼圈里,自己夜里咳声叹气,翻身打滚地睡不着。”徐郑氏极力说明,她怕弟媳妇因这件事沉心(心里不自在)。

“大哥一直疼他。”丁淑慧说。

“一奶兄弟,能不心疼吗。”

丁淑慧锥子扎进鞋底,停了一下,发呆一阵,继续飞针走线地哧哧纳鞋底。

“晌午别做饭啦,到我那儿去吃,二嫂也过去,咱们酱小鱼儿。”徐郑氏说。

“不啦大嫂,德龙备不住晚饭时能赶到家。”丁淑慧说,她怕德龙不肯过去吃饭,才推辞。

“德龙赶上饭时更好,一起吃。”她停下扇子,冲正房喊:“王妈,王妈!”

“大奶奶。”王妈急步过来,手里拿把菠菜,她刚才在摘菜。

“多淘两碗米,晌午多两口人吃饭。”徐郑氏吩咐道,“对啦王妈,到菜园子抠几个土豆烀上,德龙顶爱吃土豆拌酱。”

“可是,大奶奶,土豆才开花呀,恐怕还没结豆,就是结了,撑死烟袋锅那么大,咋吃?”王妈说,徐家是种了几垄红眼皮[1]早土豆,也刚落花,做豆也不会太大。

“唔,瞧我……糊涂喽。”徐郑氏恍然道,“是啊土豆才落花……那就多煮鸡蛋,煮一葫芦瓢,德龙也爱吃鸡蛋拌大酱。”

当家的堂屋放桌子时,徐德龙赶到家。

徐郑氏来叫四小叔,进屋便说:“德龙就有口福,瞧瞧,今个儿又赶上嘴啦。”

那会儿丁淑慧心不落体儿地望着丈夫,怕他气没消不给大嫂面子,出她意料的是他却说:“我闻到鱼酱味道,是葫芦籽,还是穿丁子?”

“麦穗儿和泥鳅狗子。”徐郑氏说。

獾子洞村外河汊子里不缺葫芦籽、穿丁子、泥鳅狗子这样下饭的小鱼,捕捞它们也很简单,下须笼[2],或者是抢网[3],即使直接用笊篱捞就能弄到鱼虾。那是“棒打獐,瓢舀鱼,野鸡飞落砂锅里”的年代,吃顿小鱼酱,是改改口,拉拉馋而已。

“放香菜没?”徐德龙吃小鱼酱很在行,问。

“知道你得意(喜欢)那一口,搁啦。”徐郑氏说,见四小叔从镇上回来有了乐模样,心里敞亮了许多。

丁淑慧有同大嫂一样的心情。这趟街没白去,德龙心情好啦,她感谢管家谢时仿,他劝好了德龙。

晚饭吃得很愉快,饭后一家人闲坐、闲聊。

“大哥,明个儿我干点啥活儿?”徐德龙主动要干点什么。

“哦,再歇几天。”徐德富总归心疼四弟,说,“身子骨不舒坦歇着,家里活儿有都是,慢慢干。”

“我行,我行大哥!”徐德龙说。

“这些日子忙铲忙蹚的,圈里的骆驼没人管它们。德龙你伺候吧,天气好了拉出去遛遛。抢抢膘儿,**了到西大荒找公驼。这方圆百里,只徐大肚子他们一家养着公骆驼。”

徐德龙心里的西大荒是徐秀云,她在西大荒。

其实徐秀云已经离开西大荒几年,今天早晨才回来。国兵漏用马驮着面容憔悴的徐秀云,向幺坨上的地窨子走来。

“这次回来见你爹,我依了你,只住十天半月,回去后跟我好好过日子。”国兵漏讲了一路条件,一直在讲。

“你帮我爹配骆驼。”徐秀云眼里隐藏仇恨和杀机,说。

“帮!”国兵漏没察觉,长咧咧地说,“配骆驼!”

地窨子没人,里边很零乱。徐秀云跑到草棚子,她心爱的小白马还在,抱住它,眼泪扑簌簌地落,喃喃道:“我真想你呀,小白马!”

徐大肚子一直喂着这匹小白马,是他人性的另一面。输掉女儿给国兵漏带走后,小白马不吃草不喝水,眼睛湿汪汪的,凝视地窨子后面那墩子红毛柳树。他猜想马听到了、看到了什么。国兵漏迫不及待地将女儿拉到柳树后面**了她,撕裂夜空的尖叫,刀锋一样割划当爹的心。从此,他养着小白马,有时把它当成女儿。他输钱的日子,手指剁给人家也没舍出这匹马,他坚信有一天把她赢回来,将她心爱的马交给她。此刻远在亮子里镇赌场上的徐大肚子,还不知道女儿已经回到西大荒。

“你爹还没输掉它?”国兵漏说出一句刺伤她的话。

徐秀云和小白马亲近些许时候回到地窨子,她要改变这里的生活环境,国兵漏一旁不伸手,看着她忙里忙外。

地窨子插着风呲楼,呼呼地转动,她有一双很巧的手,做出的风呲楼旋转中发出哨响,甚是好听。

“我家的骆驼……”一个农民拉来一峰母驼。

“交给他。”徐秀云指着国兵漏,农民照他的话做了,将绳索递给国兵漏。

“等你爹回来吧。”国兵漏迟疑不接。

“哪里来那么些的废嗑儿,牵着。”徐秀云斥责道。

国兵漏极不情愿地牵着骆驼。

“三天后你来牵骆驼。”徐秀云对农民说。

农民道谢后离去。

“这骆驼?”国兵漏从没干过配骆驼的活儿,不知道怎么做,问她。

“你牵它到宽敞的地方去等着,”徐秀云指指坡下的草地道,“我去牵公驼。”

国兵漏牵母骆驼走向草地,他不知道正走向赌徒女儿为自己设下的死亡陷阱。徐秀云露出一丝冷笑,去解开縻公骆驼的绳索,然后松开它,一颗瞄准他的子弹射出了。

发疯的公骆驼突然向国兵漏扑去,并且撕咬。想一想,骆驼张开的口有多大?平常十分温顺的动物忽然发起疯来攻击人,国兵漏吓呆啦,拼命地呼救:

“快救我——”

徐秀云手持长鞭无动于衷,国兵漏的生死掌握在她手中了,她有能力救他,她没去救她,爽朗地大笑。

发疯的公骆驼将国兵漏当成和它争夺**权力的情敌,它要誓死捍卫。公骆驼撕咬他,像猫杀死一只老鼠。她确定国兵漏已死,挥舞长鞭驯服了公骆驼。

徐秀云拖国兵漏血肉模糊的尸体到一片柳条棵子里——强暴她的地方,挥锹埋上国兵漏。

“我说过要杀掉你!”她如释重负地说。

接下去的几天,农民牵走配完的母骆驼,剩下她自己,坐在高处眺望,等啊盼啊爹归来。

荒草甸子一蹿一蹿升高徐大肚子的身影,她喜出望外道:“是爹回来了!”

徐大肚子步行的身影摇晃渐近,光赤上身,下身只穿一个花布裤衩,样子狼狈不堪。女儿尚不知父亲刚刚埋葬了上吊而死的母亲,见他一只手包着,纱布浸出血渍。

“爹,手怎么啦。”

“伤了,弄个马粪包给爹上上。”徐大肚子说。

“嗯哪!”徐秀云跑向甸子,马粪包学名叫马脖,随处都可找到,手一捏可喷出一股褐色的灰来,涂在伤口上,止血消炎。

“爹,你手指呢?”徐秀云惊骇道。

“输啦。”徐大肚子含混其辞地说,左手一共断掉两根指头,一根旧茬儿,一根新茬儿,新的这一根流着血。他没说实话,这根手指作为抵押物扔在棺材铺啦。

“秀云,你自己跑回来?”徐大肚子问女儿。

“他在柳条墩子后面!”徐秀云说。

柳树墩子后面有一个矮坟包,土很新。

“你杀了他?”

“是骆驼。”她说。

“可惜啦,”徐大肚子遗憾道,“我还没从他手里把你赢回来。”

“爹,我不是回来了嘛。”

“那不是一码事。”赌徒认他的死理儿。

“晌午歪啦,我给你做饭。”

“不吃了,还有一个场子列架(摆开架式)等我。”徐大肚子狠了狠心道,“爹对不住你,把白马……输给了人家,我回来牵马。”

“爹!”徐秀云极不情愿,咬着下唇道,“我只剩下这匹马……”

那一刻,徐大肚子心动啦,不能再伤女儿的心啦,他默默地走了出地窨子。

徐秀云跟了出去,见父亲朝坡下走去。她跑过去抱住白马脖子,脸贴在它的额头,摩挲马鬃和它亲近。

“不能让父亲再输掉一根手指头。”她牵马追上父亲,说,“爹,你牵走吧!”

“爹一定给你赢回它来!”徐大肚子接缰绳的手在颤抖,说。

徐秀云表情哀怨,恋恋不舍地撒开手,父亲跨上马背,他说:“在家看好骆驼。”

徐秀云呆立,望着白马驰过草甸子,攀登沙丘,逐渐远去的背影,无可奈何地道:“又去赌。”

而后,徐秀云抱住拴马的桩子哭道:“我的马,我的小白马啊!”

[1]红眼皮:土豆一个品种。

[2]须笼:用柳条编织的捕鱼工具,嘴小肚子大,呈坛子形状。

[3]抢网:推鱼工具,别于双人抬网,它是一个人推着前行捕鱼,必须在浅水处使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