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子里马市东北著名,誉为天下第一大马市,南腔北调的人穿梭马、骡、人之间进行交易。徐大肚子牵着雪青马也在其中,马市交易规矩很多,他自然不懂,譬如袖里吞金[1],就是简单相看外表,他也是个力巴(外行)。且看相马歌谣:

先看一张皮,

后看四个蹄,

随后掰开嘴巴,

看看牙口齐不齐,便知价格值不值。

走入马市的徐大肚子引来不少人的目光,他将马拴在一根木桩子上。卖草料的人端来一筛子铡碎的碱草,问:“掌柜发财!用草料吗?”

徐大肚子手伸进筛子抓把草料,放在鼻子下闻了闻酸甜儿,挺满意,哼哈一声,让倒在石头马槽子里,付给卖草料的人一张奉票。

一个背着刷帚、拎着马鞭的马贩子走过来,看雪青马的皮毛,扳起马腿,观察蹄子,又掰开马嘴看了牙口,马贩子抽雪青马一鞭子。

徐大肚子眼睛一亮,知道马贩子相中此马,自言自语:

“一鞭子定价。”

地上放着“袖筒子”,马贩子和徐大肚子一起拾起来,两人的手指头在里边讲价。

“勾九……”马贩子说出一句行话。

“打不开……”徐大肚子对数字的行话还懂得。

“坛窝!”马贩子还价道。

徐大肚子重复一句:“坛窝!”

马贩子将一把崭新的刷帚交给徐大肚子,牵雪青马走了。徐大肚子掂了掂刷帚重量,表情满意,夹肢窝夹着刷帚走出马市。

估衣铺的幌子很特别,木杆上挑挂一件粗布带大襟的女人旧衣服迎风飘动,招幌耀眼。

卖衣服的伙计嘴溜,吆喝道:这件夹袄真正好……有领有扣又有袖,那面大哥和大嫂哇,快点来买这件袄!

“夏掌柜在吗?”徐大肚子走进铺子,问。

“掌柜在客厅喝茶呢!”伙计说。

徐大肚子将刷帚哐当扔到茶桌上,故意弄出响动。夏小手从里间走出来,眼盯刷帚道:“卖啦?”

“当然!”徐大肚子得意地瞟眼刷帚,说,“我的手脖子有点酸……麻烦你给数数钱。”

夏小手弄开刷帚,哗啦啦,大洋滚了一桌子,有一块滚到地上。

徐大肚子拾起,炫耀地晃了晃,道:“瞧,袁大头!”

“‘袖里吞金’的事你懂,价钱不错,二十九块袁大头!”夏小手恭维道,“你还通晓此道啊!”

“过去我在马市狗市鸟市,混过几年。”徐大肚子卖弄起光荣的历史来,说,“马买卖不交言,碰。”

“徐四爷呢?”夏小手感兴趣的是成局儿,问。

“夏掌柜找他?在西大荒眯着呢!”

“打一锅麻将。你去找四爷呀!”

徐大肚子在马贩子手里接过刷帚就想玩啦,逢有人串联,手发痒了。只不过是懒得动弹,腾(故意拖延)着说,“赶趟。”

“西大荒那么远,骑马来回也得走小半天。”

“我去租头大西驴,”徐大肚子把握地道,“保准晚上驮四爷回来,误不了开局。”

徐德龙和徐秀云在幺坨子上垛洋草,一捆碱草抛起,草垛上的徐秀云用二齿木杈稳稳地接住。

“来喽!”徐德龙挑起一杈草,给她一个吱呼。

徐秀云接住草,端着去垛。

一只湛绿的豆蝈蝈出现一捆豆秆上,徐德龙放下杈子,慢慢去逮它,逮住的豆蝈蝈在徐德龙手中挣扎。

“德龙,你在干什么?”高高草垛顶上的徐秀云问。

徐德龙将蝈蝈卷在裤角里,挑起草捆道:“来喽!”

草垛不断地增高,她在上面一踩,颤乎乎的,他向上扔草捆越来越费劲。

“歇会吧!”她说。

徐德龙放下杈子,准备直接躺在地上直直腰。

“上草垛来,德龙!”

徐德龙爬上草垛,她猛然推倒徐德龙,压在他的身上。

“别压!”

她不解地坐到一边,徐德龙一层一层打开裤角,说:“怕你压死它。”

“豆蝈蝈,给我,给我!”她雀跃,用一块手帕包住蝈蝈,放在身边的草上。她再次扳倒徐德龙:“德龙,我想……”

“在这儿?草垛上?”

“嗯哪!德龙……”

“被人看见呢?”徐德龙担心道。

“除非天上的老鹞鹰看见……”

草垛簌簌颤动,两齿木杈滚下草垛,包蝈蝈的手帕包滑落下来……后来,徐德龙仰躺着,枕着双臂望天,她用根粗硬的狼尾草触着他的鼻尖,他紧筋鼻子,她咯咯地笑。

“别闹啦。哎,你爹发现咱俩咋办?”

“他急乎乎去你家牵马,然后还要牵到马市去卖,哪有闲心管你。德龙,今后,夜里你就睡在草垛上,我想你就爬上来。”

“张三儿(狼)还不吃了我。”

“张三儿不会爬草垛。”

他们说唠一阵,徐德龙突然问:“秀云,你栽过葡萄吗?”

“没有。”

“每年这个时候我家都要窖葡萄。”笑容一点点在他脸上淡下去,说,“有一架葡萄是我栽的。”

“那你就回去看看。”她善解人意,知道他想家啦。

“不,我不回去!”徐德龙心已横,永远不回徐家大院。

徐德富倒背着手看着家人给院里的葡萄下窖,剪好枝的葡萄藤,顺土沟槽放好,填上杨树叶子。

“多放点树叶。”徐德富说,“看样子今年冬天要冷啊!”

“大哥,”穿戴整齐的丁淑慧来到当家的跟前,说,“我回趟常熟庄。”

徐德富见丁淑慧胳臂弯处的榆条筐,里边装着黄裱纸、几个馒头、两捆香、火柴,说,“道挺远的,套车去吧。”

“来回只几里路,我能走。”丁淑慧说。

“时仿,”徐德富没再坚持,对管家说,“咱家还有烧纸吧?”

“有几捆。”

“你去找纸镊子打一些。”徐德富吩咐完,又向丁淑慧说,“替我给二老送点钱。”

常熟庄外乱尸岗子上,一座两人并骨(二人合葬)的大坟前,摆着供品。丁淑慧边烧纸边念叨道:“爹!娘!慧儿来看你们,秋天啦,给你们送件寒衣。”

坟头枯草萋萋,一枝枯萎的太阳花摇曳。丁家发生过一件惨事,给胡子灭了门。

“德龙一去不归,把我一个人撇在家里。一个人做饭一个人吃,一双被子一人睡。娘,你说说,慧儿咋这样苦命啊?哥嫂他们一家人有说有笑,欢欢乐乐,可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哇。娘啊!”丁淑慧哭诉道,纸钱在坟头烧着。

[1]袖里吞金,用指头在衣袖里边讲价。马市上的“袖筒子”是固定的,上面绣着花草纹,写着吉祥用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