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军营的第一代谋士,郭嘉死得早,荀彧在三年前自杀了,荀攸去年病死了。老狐狸贾诩下了班就关上大门,跟别人也没有来往,俨然要做朝中的隐士(阖门自守,退无私交);程昱也交出了兵权,闭关不出(自表归兵,阖门不出)。
老谋士都在凋零。
曹操决心在晚年培养一批第二代谋士,培养的重点对象是刘晔、蒋济、司马懿。这次出征,刘晔和司马懿就在军中。
刘晔,字子扬,是汉朝皇室之后,扬州人氏。
那时候,对扬州人的印象是“轻侠狡桀”。刘晔一生,四个字占尽。
刘晔七岁的时候,其母病终,死前对刘晔说:“你爸爸的小老婆不是个好东西;你要是能除掉她,我就瞑目了。”
刘晔长到了十三岁。十三岁正是不顾后果的年纪。为了让母亲瞑目,刘晔提着一把刀入室把侍妾活生生砍死,把脑袋割下来送到母亲坟前祭奠。
这不是故事的正文,正文在下面。
刘晔长到了二十几岁,被地方上一个黑社会老大郑宝看中。郑宝要挟刘晔做他的狗头军师。郑宝是庐江郡地界上的一个小军阀,啸聚了一万多人在巢湖,虽然声势浩大一时,但铁定没有前途。刘晔自然不肯投奔一个水寇,便有了除郑宝之心。他设下鸿门宴,找了几名“项庄”,约定在郑宝喝醉以后下手。
黑社会老大郑宝带了几百个保镖赴宴,一切按计划进行。
突然,出现了计划外的情况——郑宝不喝酒,环顾四周,很是警惕。“项庄”们不知道怎么办,一时傻了眼。
刘晔一不做二不休,自己动手,拔出佩刀杀死了郑宝,把脑袋提出来招抚了郑宝的小弟们。郑宝控制的这条街,自然就成为刘晔的见面礼,转而又归属了另一个大佬刘勋。设鸿门宴杀人不是新招,但在“项庄”无法代为捉刀的情况下项羽亲自动手,恐怕比较罕见。后来刘勋被孙策打破,北归曹操,刘晔就入了曹操的幕府。
年纪轻轻就把杀人当儿戏的刘晔,其胆略侠风绝非寻常谋士能望其项背。曹操出征张鲁时,刘晔与司马懿同任主簿,既是同事,又是竞争对手。遇上这样的竞争对手,谁不胆寒?
这次曹操要打的人是张鲁。
张鲁是个军阀,东汉五斗米道创始人张道陵的亲孙子,利用宗教形式割据汉中已经近三十年了,很有一套统治手段。
汉中是由四川盆地兵出中原的北门户,也是中原遏制益州的南大门,战略地位本就十分重要;再加上刘备刚在去年攻占益州,对于曹操而言,攻占汉中势在必行。
汉中四围崇山峻岭,在大平原上厮杀惯了的曹操在这里行军很不习惯。再加上军粮运输又跟不上(谁叫他逼死了荀彧呢!),曹操便有了退心,下令撤军。司马懿暗笑:曹操的浪漫主义又犯了,总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不过这次军粮确实已经不足了,而张鲁守军又虎视眈眈于前方,强行攻打难免出问题,退军不失为一个万全之策。
大军正在撤退,此时身在后军督军的刘晔,听到消息快马加鞭来到前营,喘息未定对曹操说了四个字:“不如致攻!(不如尽力进攻!)”刘晔分析如下:
第一,我军粮道不继,返途又漫长,退军的话,一样损失很大;万一张鲁再偷袭其后,像当年张绣那样,那岂不是完蛋了?
曹操开始后悔,刘晔接着说:
第二,不过好在丞相英明,命令大军假装撤退。现在我军已经开始撤退,敌人必然守备松懈;我们正好利用这个机会突然杀个回马枪!丞相真是好计谋啊!
曹操摸着胡子,内心一片得意,连忙派出将领乘险夜袭,张鲁守军果然懈怠不防,被杀个措手不及,一溃千里。曹操顺利拿下汉中。
汉中之战,刘晔这位令人生畏的同事大出风头,在与司马懿的竞争中先拔头筹。司马懿却并不在意。
人的一生会有很多对手,如果对于每一个对手的每一次成功都耿耿于怀,那人生将会非常累。即便是嫉妒,也要有策略;事无巨细地嫉妒,大概率得病。快速应对战争中的突发事件、兵行险着是刘晔的长项,嫉妒是嫉妒不来的。如何扬长避短,才是司马懿应该考虑的问题。
军事谋略不仅仅是一场战争那么简单,功夫在战外。司马懿的长项在于把握大局,料断大事。
面对刘晔的无限风光,一向沉稳的司马懿也难以按捺内心深处作为一个男人的好胜心。
司马懿决定进谏。
曹操吃着用张鲁的粮食做成的早饭,得意扬扬,完全没有进一步扩大战果的打算。此时,刘备在益州根基未稳,刘备本人率领相当数量的一支军队,正远在荆州与孙权对峙。不趁此时拿下巴蜀,更待何时?
司马懿决定进谏。司马懿来曹营七个年头了,没有过于突出的表现,现在他却决定进谏。
进谏并不是一门独立的艺术,伴君才是。“进谏”只不过是为了完美地完成伴君这门艺术,所选择采用的技战术手段之一而已。“不进谏”则是另一个选项。
司马懿这七年,只不过选择了后者而已。支持这个选项的理由有几个:
一、曹操心机深重,对臣下尤其是文臣,极尽猜忌。
司马懿作为河内名士的代表,又有“狼顾”之类传说,也在猜忌之列。给这样的主公献策进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逆了龙鳞,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二、司马懿的工作性质很特殊。
司马懿来相府七年,担任的官职长期都是行政官员,而且职位敏感,比如教育曹家下一代的文学掾、担任皇帝顾问的议郎、掌管相府人事工作的东曹属等。无论是对曹操立嗣问题说三道四,还是在皇帝面前搬弄是非,抑或就人事工作大放厥词,后果都不堪设想。一句话,这几个职位都是只需要你做事、不需要你说话。
三、司马懿是相府的新丁。
从新丁到老鸟,需要一个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搞好人际关系、熟悉工作环境、提升业务能力、摸清领导脾气,才是关键。
然而,现在不同了。
从工作性质来看,司马懿是谋士,谋士的天职是出谋划策;从资历来看,司马懿算是相府的老人了,有一定的话语权;从领导要求来看,曹操这次带司马懿出来就是锻炼新人,你再来个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就不合时宜了。
想定之后,司马懿出列,沉声道:“益州根基未稳,刘备远在荆州,这是避实就虚、出奇制胜的大好机会。我军拿下汉中,益州已然震动;如趁机进兵,一鼓作气,最易成功。圣人不能违时,也不失时。”
曹操看看司马懿,大笑着说了一句既经典又押韵的话充分显示了他的文学修养和浪漫主义:“人苦无足,既得陇右,复欲得蜀!”说完饶有兴致地看着司马懿。
司马懿没有多余的话,默默退下。听完司马懿的进谏,刚还沉浸在成功喜悦中的刘晔表情严肃起来。他听出了司马懿此计的厉害之处。刘晔看了一眼这位沉默的同僚:你怎么不再坚持坚持?
司马懿两眼看地,垂手而立。
刘晔心想,你不坚持进谏,可别怪我抢功了,于是急赤白脸地补位,继续进谏:“咱们打下汉中,蜀人望风破胆,益州传檄可定。以丞相之神明,趁着这机会取蜀易如反掌。如果稍有迟缓,诸葛亮明于治而为相,关羽、张飞勇冠三军而为将,蜀民既定,据险守要,则不可犯。今不取,必为后忧啊。”
曹操眯起眼来,认真打量自己面前的这两位年轻谋士,脑子里各种复杂的变量在翻江倒海:汉中如此险固,蜀道之难更可想见……粮草是个大问题……孙权会不会在东边骚扰……朝中的拥汉反曹势力不在少数,如果我迟迟不归……刘晔是汉朝皇室宗亲,司马懿有狼顾之相,这两个人极力撺掇我取蜀……
脑海里尘埃落定,曹操摆摆手,拒绝听取刘晔的意见。
刘晔心急火燎,给司马懿使眼色,想一起再力谏。司马懿低眉顺目,不动声色。
进谏的目的很多,让主公接纳并非唯一。能够表明进谏者的姿态,显示能力,便已足矣。如果一味强谏,主公势必心中不喜,是其一;即便主公接纳,其后事态万一不如所料,后果严重,是其二;即便如所料,功高震主,并非好事,是其三。强谏有三不利,当然不可为。只懂进谏,永远只能是一名卓越的谋士;懂得不谏之妙,方能位极人臣而无虞。
刘晔啊,沙场决机,我不如卿;宦海权谋,卿不如我。曹操之忧,不在刘备而在萧墙之内也!
曹丕很着急。
之前的夺嫡斗争,曹丕可谓占尽上风。弟弟曹植,不但连负三局,而且甚至无心恋战。如此看来,曹丕的世子之位似乎稳如泰山。但问题是,他偏偏有位不按常理出牌的父亲!
曹植的表现那么差,父亲在不久前出征时,居然让曹植留守!更要命的是,曹操还对曹植说:“我事业刚起步的时候,正是二十三岁;你今年也二十三岁了,要好好加油哦。(今汝年亦二十三矣,可不勉与?)”
换在普通人身上,不过是父亲对儿子的口头勉励而已;可是放在曹操身上意味就不同了。他的事业是什么事业?王霸之业啊!他要曹植加油是什么意思?这不就差明说他是继承人了吗?
曹丕简直想不通,自己这个弟弟究竟哪里如此吸引父亲?无论在朝中的口碑、行政的手段,还是领兵作战的能力,甚至政治野心,我曹丕哪里不胜他一筹?曹丕甚至觉得,如果将来曹植上位,连是否忍心逼汉帝下台都是个疑问。
曹丕有时候心想,是不是弟弟的文才打动了父亲?于是他也附庸风雅,设“五官将文学”一职,把建安七子中的徐幹、应玚等一大批文人墨客都聚拢在自己帐下,大搞文学沙龙。
曹丕又汇集了一批名儒,编撰了中国史上第一部百科全书——《皇览》。曹丕生怕自己的才华不被曹操知道,就写了一本自传——《典论》的《自叙》,说自己六岁学射箭,八岁能骑马射移动靶,文能通五经、四部、史、汉、诸子百家之言,武能以甘蔗击败剑术高手……为了达到传播的目的,曹丕像发传单一样把这本自传到处送人,想必当时朝中人手一份。甚至连大江对岸的孙权和张昭,都莫名其妙地收到了曹丕快递送来的限量版签名本,请他们雅正(《三国志·文帝纪》:以素书所著《典论》及诗赋饷孙权,又以纸写一通与张昭)。
什么手段都使上了,什么手段都用完了。
建安二十一年(216年),曹操晋爵魏王。
王太子一位,依旧空缺。
曹丕实在没辙了。他找来自己的智囊团商议。刚刚脱下戎装、从汉中赶回来的司马懿提示:何不请教下贾诩?
贾诩,这个连司马懿内心都要暗骂一声老狐狸的人,最近几年每天下班准时回家,关上大门杜绝一切社交,为儿女结亲也尽找些地位平常的人,避免结交高门;再加上很少出谋划策,俨然已经成了隐士,久已淡出人们的注意范围了。
找他?有用吗?
当然有用。贾诩在魏王心目中的地位可不一般。也许贾诩是唯一一个被魏王暗中视作智力足以与己分庭抗礼的人吧。能智的人,不在魏王眼中;能愚之人,才入魏王法眼。贾诩就是这样一个能智能愚的人。
曹丕登门拜访贾诩,开门见山:“请问怎么才能赢?”
贾诩是凉州人士,既非曹操初起兵时的嫡系,又非汝颍世族或谯沛集团的成员,所以在朝中格外谨慎,明哲保身。如今曹丕亲自登门,贾诩也有些意外。不过,老主公看来寿数不多了,是时候为子孙经营下一朝的生路了。
贾诩木木地回答:“愿将军恢崇德度,躬素士之业,朝夕孜孜,不违子道。如此而已。”说完闭嘴,不再多言。
司马懿听完,心头一惊:贾诩这老狐狸,智谋之术已臻化境!刚才这番话,听上去极其稀松平常,只不过是教曹丕要修德养身、勤勤恳恳、遵守为子之道。但事实上,在这夺嫡之争的白热化时节,在奇谋谲诈纵横往复的关节上,谁能表现出一种诚恳、朴实的清新之风,方是获胜的正道。因为作为最终评审的曹操本人正是用计的老祖宗,一切妙计谲策在他面前都不过是小二把戏而已。索性反其道而用之,以德服人,说不定反而能奏奇效。
重剑无锋,大谋似诚,这才是谋士的最高境界啊!
比起贾诩这番话来,吴质之前为曹丕出的主意,实在太幼稚了。只是贾诩这番话听上去过于朴素,甚至近乎套话,不知曹丕能否领会呢?
曹丕完全心领神会,所以他起身告辞了。如果说曹植继承了父亲的绝世文才和浪漫气质,曹丕则继承了父亲的政治权谋和实用主义。
曹丕明白,此行的目的已经全部达到:
一、希望贾诩能支持自己;二、希望贾诩能给一些具体的建议。
就第二点而言,贾诩刚才这番话的内容已经给了明确的建议:修德养性,返璞归真,以诚恳取胜。至于第一点,贾诩能接见自己,并且愿意给出回答,这个行为本身就已经表明他愿意支持自己。
三个聪明人,彼此心照不宣。
机会很快就来了。曹操要出征,曹丕和曹植送行。三军将士整装待发,曹植兴致高昂,在大军面前发表即兴演讲,出口成章,赢得一片掌声与喝彩。
这时候,在旁边久久不语、情绪低落的曹丕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在眼眶里打转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
曾经威严而不可一世的父亲,如今已经老了,微微佝偻的躯体、斑白的两鬓和眼角的皱纹,都在提醒着他:这位帝国最有权势的人,现在也不过是个普通的老人而已。然而征战在即,自己身为儿子却无法替父亲分忧。相会不久,又当远离,临别涕零,但愿父亲这次仍能战无不胜,像往常一样平安归来!
曹丕哭到动情处,拜倒于地。三军踟蹰,众人唏嘘,孤云为之徘徊,天地为之含悲。曹操望着哭拜马前的儿子,心中也不禁悲不自胜,情动于中。
看来曹植虽然文采出众,到底不如曹丕诚恳踏实啊!曹操心中的天平终于开始向另一侧倾斜。
哭拜于地的曹丕泪眼蒙眬中偷偷望见父亲的神情,心头暗喜:三弟啊,比文采,也许我逊你一筹;论演技,影帝这个称号我要定了。
太子争夺战终于要接近尾声了。为曹操倾斜的天平最终加上决定性砝码的有两个人:一是贾诩,二是曹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