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芷葻的美名远播之际,我却成了一段腥秽的丑闻,朝廷内外自不必说,就是这和亲的队伍中窃窃私语声也是起起伏伏,似乎从每张嘴里窜出来:前朝遗妃……罪臣之女……私通外臣……争宠下毒……囚禁冷宫……
送亲的贵胄是当年的十四王爷,如今的十四皇叔,看着老成持重的样子,在朝中颇有心思缜密、滴水不漏的美名,所以才被派了这个差事。但这一路上却恁的是事无巨细全无主意,行事迟缓无决策,大事小事的一众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全报到我这里,几次之后,我明白过来,这和亲的事容不得半点闪失,可又都不愿担了干系,推到我身上最干净,回禀起来只一概都说是我拿的主意即可。那王爷在我面前毕恭毕敬的一揖,倒似我真是个什么堂皇的宸国夫人。
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1)
我笑着回望,却再也望不到那庞大峥嵘的皇城了,我的心被四面而来的风穿过,空****的。那些尖刀般的只言片语也像风一样穿过,不再留给我忧伤,但在大队的人马驻于阳关之时,倒是给我带来了一个意外的访客。
侍卫来报,说是有一老人家自称是我家的故人,求一见。我本无意多惹猜疑,可家和故人这两桩因由却是我心头的牵牵绊绊,在我的心坎上磨来磨去,永不得解脱:“父兮母兮,道里悠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2)
然而带进来的老人我并不相识,老人跪而默默,唯呈上锦盒一只,请我过目,说是看了自然明了。我看了,我也明了了。老人说辗转多年,不曾完成主人夙愿,今日得偿所愿,他也可归去了。他转身离去之时,他眼中我见到对故主的忠实还有对我的蔑视,他定是也怨恨我轻如鸿毛的女子连累了他主人堂堂英雄的性命,他的主人早已烟消云散,是如此的不值;而我依旧残喘于世,是如此的轻贱。
老人去后,我手中捏着那只华彩熠熠的金步摇,好像就像傍晚刚刚自美人头上取下,小心置于妆匣之中,没有沾上半点岁月的风尘。我呆呆的看了许久,心头万般滋味,不知是在疼惜子高将军,还是仅只粘了子高半缕游魂的过往青春。
站在阳关之上,故国回望,回望前尘,当年的少年将军可曾也在这土墙之上,独自逡巡徘徊,想着寂寞心事何人相诉。
没有人知道,今日恰恰是我的生辰,便是在这奔波路途中,我又度过了一个只有自己心里知道的生辰,那日的驿站中,月夜下,空气里夹着尘土的味道,子高的锦盒诡异的隔着征程,隔着岁月传到我手中,做了我的寿礼。
当日子高将军死讯传来,四下皆诽议我祸水红颜,折损了天朝大将,离倾国倾城亦相去不甚远了。只如今,揽镜自顾,问一句我还真的美吗?还是在这小小四方天地里,实在无可评说?青春已去,情爱不在,身为个女子,剩在我手里的是些什么?
十丈沙尘,扑碎倾城之貌。嗟乎!青春有几,睹物伤怀。(3)
菱镜答我以无语,我惨然笑笑,试将金步摇插于鬓上,欲比当年旧颜色。眼前有江河奔涌而来,只我豪无预料,看着庭前疏影层叠,怔仲心事。
庞杂的队伍初几日还可勉强按行程走一站,宿一站,不多久,便失了章法,不几日这个病了要歇,过几时,又那个散了要等,可若不能按时与迎亲的人马回合,谁来担待。
太多的事要报到我这儿,太多的话要传到各部人马,我在辇中不得片刻安坐,可芷葻身份尊贵,旁人是不能进她的车辇的,次次停车说话太耽误行程,一急之下我换上了马背,方便商量议事,说一阵,再回辇中稍事休息。从不知道一些人、一些马、走些路会要有这么多无尽的细处要商量,要安排。重新改了行程,协调上下,派出人马去通知各处的官员……十四王爷是一概不管,只我说了什么,他就答:好,一切全凭夫人发落,本王这就去办。
就这样,行了一路,芷葻一路恹恹,话不多,吃的也少。我因疲于应付眼前种种,到也不做他想,累了好睡,饿了饱餐,不知不觉中在马背上的时间竟越来越长, 队伍调度的也越发有序了。
到了鄂尔浑河下游的时候,已经入秋,我在水中濯了面手,回到车中,芷葻定定的对着我好一阵看:“夫人,你不一样了呢。一路风尘仆仆,可是夫人的眼睛却更亮了。”
我笑了,拉着芷葻的手言道:“此处就是鄂尔浑河了,河水清洌,听说突厥国的都城就建在河的上游。”
芷葻神情脉脉,低顾惆怅,不同于河水,让我见不着底,不知从何安慰,只是拉紧了她的双手,陪她迎接不可知的夫君,不可知的周遭和不可知的人生。
注:
(1)驿馆夜惊尘土梦,宫车晓碾关山月。----出自《满江红》by 宋王昭仪名清惠者题于驿壁。
(2)父兮母兮,道里悠长。呜呼哀哉,忧心恻伤。 (《王昭君 怨诗 》)
(3)十丈沙尘,扑碎倾城之貌。嗟乎!青春有几,睹物伤怀。《十二笔舫杂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