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大早,徐昕就和赵朱平吵起来了。
事情的起因自然是昨天赵朱平跑去找周烨君的麻烦。一般来说,徐昕对赵朱平还是有三分客气的,不会因为周烨君和自己的合伙人翻脸。问题是这次赵朱平完全是不怀好意,盯上了自己的案子。考虑到赵朱平和沈星文之间有些比较毁三观的风言风语,徐昕觉得,他俩关系甚不一般,所以只怕赵朱平盯上这些案子是和沈星文商量过的。
自己辛辛苦苦筹划布局,现在赵朱平想来摘桃子。徐昕绝不会容忍自己嘴里的肉被别人叼走,哪怕分出去一根肉丝儿都不行。因此今天他警告赵朱平是有用意的,明着是保护自己的徒弟,实际上是告诉赵朱平:老子不好惹,趁早死心。
当然,徐昕不会主动找赵朱平开骂,所以他找到法律编辑,问了些业务上的事。余光中看到赵朱平从大门那边进来了,他立刻脸色一沉,开始责问法律编辑:“周烨君这篇文章为什么临时撤稿?这不写得很不错吗?”
“是……是赵主任让撤稿的……”法律编辑没想到主任突然变脸,磕磕巴巴地说。
“是赵副主任。”徐昕假装没看到赵朱平走过来,劈头盖脸地一顿修理,“你是个法律编辑,看不出文章的好赖吗?动不动临时撤稿,当公众号是儿戏?以后再有这种事,第一时间打电话给我,我做决定!什么不着调的人说两句话,你就没了方向,我们还要法律编辑干什么!”
“呦,主任怎么了?一大早就火气很大的样子。”赵朱平在身后说。
“哦,是老赵啊。”徐昕一扭头,装作刚刚看到赵朱平,“这小姑娘工作出了点纰漏,我给她定定方向。你看看,周烨君这么好的一篇新法规分析,说撤稿就撤稿了,时效性都没了。干这事儿的不是浑蛋吗?”
“哎哟,主任,”赵朱平脸色难看起来,“也不用说得这么难听吧?”
“你急什么?”徐昕毫不在意地摆摆手,“又不是你让撤稿的。你忙你的吧。”
当着法律编辑的面,赵朱平没法装,他紧紧抿着嘴唇,脸色阴沉,盯着徐昕说:“主任,这事儿得说一下,是我让撤稿的。”
“你?”徐昕佯装吃了一惊,“为什么?”接着他的脸色也阴沉了,看了看赵朱平,转头向法律编辑说:“记住我刚才说的话,以后再有这种事,第一时间向我汇报。这一次就算了,今天赶紧把周烨君的文章发出去。”说着转身走了。
看上去就像他给赵朱平面子,不再追究,压着怒火离开似的。
这下子赵朱平难受了,毕竟他昨天不让发,今天徐昕下令发,还是当着那么多同事的面下的令,简直是当众打他的脸,还打得啪啪响。他的脸腾地涨红了,红红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下巴上的胡茬儿哆嗦着,柳眉倒竖,在原地停了几秒钟。他实在是抹不开面子,向徐昕追过去。徐昕前脚刚进了自己的办公室,赵朱平就推门进去了。
“主任,我觉得咱们得谈谈。”他说,“关于周烨君的这篇文章……”
“行了,老赵,这事儿就过去了,我不会再提。”徐昕说,“下次别这样了。”
“哎哟,”赵朱平说,“别哪样啊?”
“你说别哪样?”徐昕的脸色恰到好处地沉下来了。
“我不知道,所以问你了。”赵朱平竖着柳眉说。
“你做的什么,心里有数。”徐昕阴着脸说,“有话赶紧说,我还有一堆事要和周烨君处理。”他把一摞案卷在桌子上摊开,上面每一个标签都写着“茶类中心”。他一边整理这些案卷,一边“无意”地说着:“老爷们儿家,说话干脆点,别跟个娘们儿似的。”
“姓徐的,你什么意思?”果然,一听到最后一句话,赵朱平像被踩了尾巴一样,一下子爆了。
“什么什么意思?”徐昕眉毛一抬,“我说老赵,你冲到我房间里来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来吵架?”
“我是要来评评理!”赵朱平甩着手拍了一下徐昕的桌子。
这下徐昕逮着理了:“赵朱平,你今早上香水喷多了是吧,把自己熏晕了?你到我的办公室对我拍桌子?”
赵朱平一怔。其实他刚才是一时气急,无意识地甩手拍桌子,倒不是故意拍给徐昕看。但是这一下就让徐昕抓住了把柄。
“行啊,赵朱平,可以啊。”徐昕恶狠狠地笑着,“你还不是主任呢,已经对我这个主任开始拍桌子了,怎么样?够爽吧?你搞小动作我就不跟你计较了,可你大清早闯到我这里来找碴儿,是想怎么着?看上我这把椅子了?”
“你少胡说八道!”赵朱平嚷道,“谁搞小动作?你把话说清楚!”
“这个还用说吗?”徐昕逼问道,“为什么把周烨君的稿子撤了,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盘,当我不知道?赵朱平,你掂掂自己的斤两!你是什么水平,来指教周烨君?还对他的案子指手画脚,你是谁呀?”
“我就知道,你今早这一切都是有预谋的!”赵朱平脸色煞白,指着徐昕说,“是为了周烨君那事儿,故意挑起来的!”
“再指我,我真要抄东西砸你了。”徐昕说,“另外,别老翘着个兰花指,我看着恶心。”
这句话一出来,赵朱平又炸了。他又是柳眉倒竖,杏眼圆睁,下巴上的胡茬儿哆嗦着,尖着声音吼道:“姓徐的!你欺人太甚!”他吼叫着,就要扑上来抓徐昕。
就在这时候,沈星文闻声赶来了。
赵娘娘在徐昕办公室里声音那么大,外面一听就知道吵起来了,而且吵得很凶,沈星文自然很快就知道。
这个社会人虽然不是律师,却在益度律师事务所里有间办公室,平时在里面抽烟、喝酒、打电话、玩电脑,上的网站还时常不可描述。偶尔他还跟个老板似的出来巡视,训一训下面的律师,甚为悠哉。今天早上他来得早,正在那里算账,听到赵朱平跑去徐昕的办公室吵架,赶紧跑过来。一进门,刚好看到赵朱平扑上去要挠徐昕,他便赶紧从后面抱住赵朱平,把他往后拖。
“搞什么!大清早的!”沈星文吆喝着,“做的啥事体!有话好好讲,做啥要动手?”
“老沈,他欺负人!”赵朱平指着徐昕尖叫道。
“我说了,别用手指我。”徐昕的手在一本厚厚的书上轻轻抚摩着。
“你不要讲话!”沈星文对着赵朱平喝道,随后回头对着门外探头探脑的律师们骂道,“看啥?滚!”接着把门关上,过去安抚徐昕,“这是做啥!”
“你得问问他。”徐昕阴沉沉地说,“大清早跑到我这里来对着我拍桌子。老沈,正好你在这里,可以评评这个理。大家一贯井水不犯河水,赵朱平这两天老是搞小动作,是什么意思?他昨天临时截了周烨君的稿子,还把周烨君骂了一顿。这周烨君什么时候归他管了?还骂周烨君做不好案子,周烨君是我的徒弟,做不做好案子什么时候轮到他来评价了?”
“我那是好心!”赵朱平尖叫道。其实他的口气已经有点虚了,因为他这事儿做得确实上不了台面。
“这个也不是大事,”沈星文干巴巴地劝道,“朱平也是随便说说,关心一下年轻人,指点指点。”
“这个还真是大事。”徐昕毫不留情面地说,“做事要讲规矩。自己做好自己的事,不要把手伸到别人那里去。周烨君办的是我的案子,做得好做得坏我说了算,就算他做不好,还有我呢。我最烦别人对我的案子指手画脚的。再说一遍,我的案子,我说了算。”
“怎么是你的案子呢?”赵朱平尖声说,“星文他可是提供了担保的!”
“老沈提供担保,跟你有什么关系?”徐昕一口?了回去。他这句话有些不怀好意,眼神中满是嘲弄。
赵朱平果然又爆了,尖叫道:“你!”
沈星文的脸沉了下来。
“我怎么了?”徐昕眼神变得阴狠,“不要训我的人,不要对我的案子伸手。我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你。”
“姓徐的!”赵朱平咬着牙说,“你——”
“出去!”沈星文突然对他喝道。
赵朱平还没出口的话硬生生被沈星文噎了回去。他似乎噎得难受,两只眼睛都鼓出来,活像蛤蟆;嘴唇紧紧抿着,抿得发白。他站在那里,身子抖着,眼睛里满是怨毒。
“听不见?”沈星文咆哮道,“叫侬出去!听得懂吗?”那场景几乎给了徐昕一个错觉:沈星文在骂自己家的娘们儿。赵朱平恶狠狠地呆立半晌,突然一跺脚,扭头冲出了徐昕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只剩下了徐昕和沈星文,两个人瞠目对视了半晌,脸上都阴沉沉的。过了一会儿,沈星文开口了:“徐昕,今早这火,不只是对着赵朱平发的吧?”
“看好他,叫他别再犯病。”徐昕望着沈星文。在内心深处,他其实挺看不起这个社会流氓的。“谁想伸手到我的案子里,我都会砍了他的狗爪子。”
“这案子不是你一个人的,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沈星文眼睛里闪着寒光。
“除了我,谁都做不了这案子。”徐昕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如果有人伸手,我立刻全面撤出这批案子的代理。”
这个后果是严重的,徐昕在投资者们中间一直是以大律师的形象出现的,近乎那些“维权”群里的主心骨。他若是完全撒手不管,那些“维权”的投资人只怕立刻就要闹翻天。
赵朱平只想分一块肉,徐昕却在威胁要掀桌子。
沈星文直直地盯着徐昕,几秒钟后,他突然笑了起来,而且笑得阳光灿烂。他伸手在徐昕胸前推了一下,显得熟络而亲热。
“你说你这个人,跟赵朱平有什么好生气的?他那个人,出了名的拎不清,脑子里一团糨糊。之前他找我,我寻思多个人出出主意也好,可是我也说了,这个事情,归根结底要老徐同意!大家讲规矩,讲道理,对吧?”沈星文几句话就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哪想到这人脑子……我跟你说,不要跟他生气!这些案子我终归是相信你的,不相信你我做啥要把自己身家压上?我跟你讲噢,其中一个做抵押的房子还是我老娘的房子呢,侬晓得伐?咱们十几二十年的朋友,老徐,我是相信你的!”
“这话是的呀,”徐昕就坡下驴,“这么多年的交情,你说我害过你没有?咱们总归要一道努力,一起把这个案子拿下来!”
“哎——这么讲,我就放心了!”沈星文欣慰地说,“侬放心,我现在就去说一说老赵。大清早的,搞什么搞!他要是不老实,我来批评伊!”
“不要太严厉啊,”徐昕大度地说,“事务所的安定团结还是要维护维护。”两个人打着哈哈,沈星文笑容满面地离开了徐昕的办公室。
当办公室的门关上后,沈星文脸上的笑容全无,眼睛里闪过一道寒光。他扭头望了望那扇门,目光似乎穿透过去,落到徐昕的身上。
当办公室的门关上后,徐昕脸上的笑容全无,眼睛里同样闪过一道寒光。他抬头望了望那扇门,目光似乎穿透过去,落到沈星文的身上。
隔着那扇门,两个人的表情惊人地相似。
益度律师事务所里发生的这一切,纪佳程完全不知道。
徐昕与赵朱平对掐的时候,纪佳程正在办公室里喝茶。小妮子沙靓靓昨天晚上已经把新闻检索给打印出来了,还通过事务所的U盾调出了笛声商贸的工商内档。
这要感谢高科技和政府部门的信息透明度。以往调取某个公司的内档需要跑到当地的市场监督管理局去查档,现在律师事务所里配备了个U盾,在线就能直接查询。因此纪佳程早上到办公室的时候,桌子上已经放了一沓资料。
茶壶是洗干净的,茶杯是亮晶晶的,烧水壶里接满了水,桌子上的一些积灰也不见了。沙靓靓一定是很早就来给纪佳程打扫了办公室。纪佳程没看到她,只看到她留的条子,说她已经跑去档案馆调取丁龙斌的婚姻档案去了。
纪佳程有点受宠若惊:有人这么仔细地帮他洗茶壶、茶杯,连水都帮着接好,这伺候得也太周到了。于是他惬意地开始烧水泡茶,还拿出了一包很好的茯茶,觉得如果不喝点好茶,就对不起这么干净的一个早晨。
在热气腾腾的茶雾中,纪佳程开始翻沙靓靓打印出来的资料。最上面是几份新闻检索,第一张纸是一个标题:《男子××广场坠楼压亡无辜司机》,标题下面的时间是2000年5月18日,摘要里写着,就在报道的前一天,有人在写字楼坠楼身亡,下面附有一张照片。虽然照片里有很多人遮住了现场,但能看出人们围着的是一辆红色的汽车。
纪佳程放下茶杯,直起了身子。一瞬间,他有点失神。
这正是他人生中极其深刻的记忆:
那一天,揣着从郝朝晖那里借来的生活费,他走出那个写字楼,那辆红色的车正好挡住了他的路……
他从车后面绕了过去。驾驶室里,那个穿蓝T恤的年轻人,戴着一副雷朋墨镜……
随着一声巨响,他回过头,那个人从天而降,红色的汽车真的被砸扁了……
无须进一步求证,无须进一步核实,纪佳程知道这篇报道说的就是那天他亲身经历的那一刻,因为他的印象太深刻了:车窗里那只血淋淋的手,跳楼者的脑袋仰着垂下,脸有点变形,一动不动地躺在车顶上……
被摘抄人丁龙斌,男,汉族,1960年12月9日出生,本市人。离异。原住址昌平路××弄××号××室,1997年9月21日迁来本址。户籍地址:东方路××弄××号××室。原工作单位:第二棉纺厂;笛声商贸有限公司。2000年5月20日报死亡。
时间对上了。
丁龙斌。
世事竟然如此无常。那一天,是丁龙斌从楼上坠下,落在了纪佳程身后的车上。
虽然喝过茶水,他却觉得嘴巴干得难受。纪佳程翻着几份报道,发现不同媒体的后续报道内容类似,均表示死者丁某坠楼,排除他杀可能。有几家媒体还查明了死者在坠楼前生意失败,并且与妻子离婚,他们猜测家庭与工作的失意导致了死者坠楼轻生。
接下来的几份是2000年11月30日的报道,说前一天有女士从××广场坠楼身亡。纪佳程熟悉报道中照片所显示的地点。那正是六个月前丁龙斌坠下来的地方。
被摘抄人舒琳雯,女,汉族,1961年7月10日出生,本市人。离异。原住址昌平路××弄××号××室,1997年9月21日迁来本址。户籍地址:东方路××弄××号××室。
原工作单位:老字号糕点公司;笛声商贸有限公司。2000年11月29日报死亡。
11月29日报死亡。是的,报道中提到的跳楼女性是舒琳雯。时隔六个月,她在丁龙斌坠楼的同一个地点跳了下去。
在纪佳程看来,舒琳雯不像是和丁龙斌有多深厚的感情,以至于“随他而去”。她在诉讼中的陈述、与丁龙斌离婚的做法,给纪佳程的感觉反而是“想整死自己的老公”。可是她为什么会跳楼?选择那个地点,是刻意,还是巧合?当她跳楼的时候,她有没有想到丁龙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