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上午,周烨君给徐昕带来了新消息:沈星文的母亲心脏病病发,去世了。
徐昕听了这个消息,坐到沙发上半晌没说话。沈星文的母亲因为有人打电话说房子被儿子押掉,很快就会被收走,一下子心脏病病发进了医院,这件事他是知道的。可是怎么也不至于会死啊?
和沈星文关系好的时候,他常去沈家,至今还记得那个朴实的老太太紧紧握住他的手,用带着方言口音的普通话跟他说:“小徐啊,侬多帮帮他们兄妹!阿姨没啥文化,没教育好儿子,女儿嘛又是个泼辣的,阿姨揪心得很!现在星文能跟你做朋友嘛,总算是走了正道!侬要帮帮他啊!”
她每天在自己的家里闲坐,偶尔在门口和隔壁的姆妈聊聊闲天儿,或者一个人拉着小车到菜场买点小菜,到居委会的老年人活动室看别人打打牌。沈星文给她送钱,她从来不要,说自己的退休工资够吃。尽管沈星文是个人渣,沈老太太却是个本分的人。
虽然打算把沈星文推出去当炮灰,可是听到沈老太太的死,徐昕心里仍然感到很不好受。老太太死的时候,她唯一的儿子不在身边,之所以不在身边,是因为自己把他送进了拘留所。
“怎么会这么突然?”徐昕问。
“据说是有好几个投资人打了老太太的电话。”周烨君说,“沈星文被拘留的事情,大家都瞒着老太太。老太太本来已经快出院了,一听说这帮投资人要来追债,沈星文已经坐牢了,她当场就捂着胸口倒下去了。”
“畜生!”徐昕骂道,“怎么能去骚扰他娘?不知道祸不及家人吗!他们是怎么知道老太太的电话的?还有上次是谁打老太太电话的,查出来了吗?”
“不知道啊!”周烨君说,“这些投资人简直是神通广大。现在沈家那边已经布置灵堂了。”他看了徐昕一眼,小心翼翼地问:“咱们要去拜祭一下吗,或者送个花圈?”
徐昕沉默了一会儿,缓缓摇了摇头:“不去了。她儿子是我送进拘留所的啊。”随后没再说话。
下午,他叫周烨君去买了个家用打印机来,自己在写字桌前写了一些节略用于明天的节目录制。周烨君坐在客厅沙发上帮着整理资料。到了晚上,周烨君和徐婧儿离开了,徐昕把那些资料又看了一遍,有点疲惫地坐到沙发上。
明天沈星文就要被放出来了,看到老娘的灵堂,他会怎么样?他是个孝子,看到老娘死了,死的时候自己还不在身边,他可能会疯掉的。
徐昕突然感觉到一丝寒意。他想起了沈星文那天的怒吼:“是不是你叫人打电话的……还有谁知道?还有谁和我有仇……我老娘有心脏病,你晓得的!现在进了医院了!我告诉你,我老娘但凡有点事,你全家都要死!!”
现在他老娘真的死掉了,按照沈星文的性格,他真的有可能会迁怒到自己的头上。这个流氓发起疯来,什么事情都做得出。
徐昕在黑暗中坐了良久,最终拿起了手机,打给了纪佳程。
他准备明天把纪佳程约过来,好好谈一谈。现在案子还没有判决,如果能够和纪佳程达成和解,让茶类中心适当赔偿一点,也许投资人们会接受。徐昕不指望这个案子能赚钱了,他现在想的就是少赔点,争取不让沈星文倾家**产。如果真的能谈成,自己就可以去坦然地找沈星文,告诉他自己帮他止损了,也许两个人还不至于搞到你死我活。
如果和纪佳程谈不成,为了东山再起,沈星文必须被牺牲掉。自己别无选择,哪怕两个人你死我活。
电话接通了,纪佳程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困倦:“喂?……师兄?”
“老纪,挺晚了是吧?”徐昕用轻松的口气说,“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
“没事,”纪佳程说,“师兄,你最近怎么样?还好吗?”
“挺好的,挺好的,”徐昕说,“大概你也知道了,我家里和所里都出了点问题,不过没关系,一切尽在掌握!嗯,这个,给你打电话,也是想约你出来坐坐,想和你聊聊。”
电话那边安静了一会儿,纪佳程问道:“和案子有关吗?”
“肯定有关,不过你也不用这么严肃。”徐昕说,“咱们就放松聊聊,看看有没有什么双赢的途径。我这里有一瓶好酒,咱俩还可以喝两盅。”
“……行啊。”纪佳程有点迟疑地说,“在哪儿谈?找个饭店?”
“到我这儿来吧,”徐昕说,“正好你也认一下门。”
“你找到新住处了?”纪佳程问。
“别告诉别人啊,”徐昕说,“除了烨君、婧儿和我,你是第四个知道的。”
电话那边又安静了。过了一会儿,纪佳程说:“师兄,是不是那些投资人在闹事?”他脑子转得快,立刻分析出徐昕不想暴露地址可能是在躲避谁,最大的可能就是躲避那些投资人。
“唉,这个只是暂时的问题,还是那句话,一切尽在掌握。”徐昕干笑两声说,“老纪,你看明天晚上过来一趟?”
“白天不行吗?”
“白天我要去电视台录节目。”徐昕说。
“那好吧。”
徐昕把地址告诉纪佳程后,挂断了电话。他又点起一根烟,在黑暗中坐着。
第二天上午,徐昕难得早起了。他热了杯牛奶,吃了两片面包,感觉自己浑身充满了活力。他把自己的西装、西裤和衬衫都熨了一下,选了一条亮色的领带,然后洗了个澡,用吹风机吹了吹头发,虽然离去电视台的时间还早,而且电视台的化妆师也会帮他整理一下仪容,但他还是把头发梳得一丝不乱。穿好衬衫,打好领带,镜子里又出现了那个气定神闲的成功人士。
徐昕照着镜子,进行了一下表情管理,感到很满意。随后,他坐在沙发边,给自己泡了一壶茶,给周烨君打了个电话。
“怎么还没到?”他问道。
“爸,婧儿说有急事,要我送她出去一下,”周烨君在电话里无奈地说,“我一忙完马上过来,中午之前肯定到!”
“哦,婧儿有事?”徐昕说,“那——那你陪着她好了。我这里也没什么,文件也不多,我自己去电视台也行。”
“我得开车送您啊。”周烨君说。
“没事,我可以打个车。”徐昕和蔼地说。在这个时候,既然徐婧儿需要周烨君送,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事让周烨君把婧儿扔下,毕竟自己这边只需要打个车就能解决问题。
唯一不便的是,周烨君不来,也就没人给他准备午饭。徐昕不得不耐着性子下载了个外卖软件,叫了一份比萨。他完全不知道,在他坐着吃比萨的同时,周烨君正开车带着徐婧儿赶往某处。徐婧儿的脸色很凝重,甚至带有一丝决然。
下午一点多,徐昕来到了电视台,这里的保安都认识他,顺利地为他办理了出入证,递给他的时候还笑着说:“徐律师今天气质真好,录制顺利啊!”
徐昕笑着点点头。来到十二楼,找到栏目组的办公室,他发现章琪辉导演、主持人张斯佳和几个工作人员已经在小会议室里就座。节目搭档胡蝶飞律师坐在一边,正在看着今天的资料。
章导演简短地和大家开了个小会,一起把接下来的流程简要过了一下,等这些准备工作结束,已经大约两点了。章琪辉看了看表,告诉大家休息一下,要上厕所的赶紧去上,需要补妆的让化妆师赶紧补一补,两点半准时开始录制。
化妆师为徐昕简单地化了化妆,在他脸上扑了些粉,这样可以使他的脸在灯光下更亮一些。她在他的头发上喷了点发胶,把他的头发往后梳,一边梳一边说:“徐律师,您白头发比上次多了好多啊,工作这么累啊?”
“是吗?”徐昕微笑着说,“这么明显?”
“我一直给您化妆啊,对比好明显。”化妆师说,“回去可以做个染发了。”
“好啊。”徐昕说。小姑娘的手轻柔而利索,让他感觉很舒服。他闭上眼睛,直到有一个声音说:“好了,徐律师,可以去演播室了。”
徐昕睁开眼睛,看到摄制组的一位场务站在一边,她是专门来叫自己的。
“再过十五分钟就要开始录制了,”场务说,“章导请您到演播室就位。”
“他们都过去了吗?”徐昕问。
“胡蝶飞律师和张斯佳老师都过去了。”场务说,“您同事也过去了。”
“我同事?”徐昕微微一怔,随后就释然了:可能是周烨君赶来了。他站起来迈着稳重的步伐走出化妆室,向演播室走去。
演播室里灯光昏暗,导演及工作人员都坐在相对较暗的地方,唯有演播台周边打着明亮的光。这场景是他熟悉的,流程也是他熟悉的,徐昕走向演播台,突然停住了脚,问跟随而来的化妆师:“我的形象还可以吧?”
助理把他额头上垂下来的几根发丝拉到了耳后,用一点点水抹住,再用手指把他脸上已经很均匀的粉又抹了两下,随后把他的身子往台上一推。
徐昕走上演播台,笑着和女主持人张斯佳、胡蝶飞律师点了点头。他拉开椅子坐下后,将目光向下扫去,想看看周烨君在哪里。演播台上的强光让他难以看清昏暗中的那些人。
“十分钟。”有人大声说。
“台上准备好。再给他们检查一下耳麦。”导演发着指令。
就在这时,有人说:“等一下,这是徐律师的稿子,我给他送过去!”
徐昕低头看了看,他的发言提纲和资料好端端地铺在桌子上,不知道为什么还会有人说要送稿子给自己。他将目光投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到一个黑影从后面走过来。当这个黑影走到灯光下时,徐昕的眼睛睁大了。
白皙的皮肤,红红的嘴唇,胖乎乎的脸,赵朱平拿着一沓文件站在演播台前,带着可怕的笑容盯着徐昕。在他的身后,章琪辉导演困惑地问助理:“这人是谁?怎么没见过?谁让他进来的?”
“他说是徐律师的同事,我以为是徐律师带来的。”助理慌张地说。
在台上台下困惑的目光中,赵朱平大步走上台,把手里的文件分发给张斯佳、胡蝶飞,然后把一沓文件缓缓放在徐昕面前。在此期间,他一直紧紧地盯着徐昕,那目光带有一丝残忍和仇恨。两个人彼此仇恨地对视着。
“快开始了,叫他赶紧下来!”章琪辉发火了。
赵朱平逼视着徐昕,突然露出了一个笑容,他向后退了一步。下了演播台,他突然一转身,用力将手里的文件向演播室的上空扔去。霎时间,演播室里纸张纷飞,随后赵朱平后退着对着徐昕伸出了大拇指,用力抿了抿嘴,转身迅速奔出了演播室。
“怎么回事!”章琪辉大骂,“快把地上的纸捡起来!快快快!”
在这混乱中,徐昕缓缓低下头,拿起了那沓稿子。当他读到第一页的标题时,他仿佛被电了一样,大脑一下子木了。
《著名律师勾引笛声商贸老总妻子谋财害命始末》。
当“笛声商贸”几个字闪过眼前时,徐昕感觉这个世界彻底崩塌了。他像个老人一样佝偻着腰,似乎快要倒在桌子上,手指机械地翻着那一摞材料,眼神呆涩地扫过了后面的每一页。
《笛声商贸老员工就笛声商贸倒闭始末的联合说明》。
当年的判决书。
这一页页纸,如同一把把刀,切割开他的皮肉,将他当年的阴暗行径**裸地呈现在世人面前。徐昕缓缓抬起头,他看到胡蝶飞律师和主持人张斯佳也在看那些文件,两双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惊。他缓缓抬头,目光扫过了演播室内每一个人的脸,这一刻,他知道自己彻底失去了事业,他已经身败名裂。
徐昕的身子慢慢向后靠去,连人带椅子摔倒了。没有人扶他。这个几分钟前还一丝不苟的中年律师,此刻头发凌乱,狼狈不堪。他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不敢看任何人,踉踉跄跄地向演播室外奔去,途中还撞翻了一个架子和一个饮水机,但他完全顾不上了,他只想逃走。
“导演,怎么办?”张斯佳慌乱地问章琪辉,“只剩三十秒了!”
“还能怎么办?”章导演咆哮道,“停止录制!停止录制!”
整个演播室里的混乱此时已经与徐昕无关了。他踉踉跄跄地奔入电梯,踉踉跄跄地奔出大楼,踉踉跄跄地钻进了一辆出租车。他想逃避这世界的喧嚣,他想回到自己的住处,那个隐秘的、无人知晓的住处,那是他唯一能够感到安全的地方。
出租车停在小区门口,徐昕失魂落魄地钻出出租车,差点忘了付车费。他奔进小区,直奔住处,当他跑到自己住处的那幢楼下,路边突然涌出了一群人围住了他。无数人围着徐昕,拉扯着,叫骂着。
“姓徐的,可算找到你了!”
“你以为你能躲得过去吗?”
“我们的钱怎么办吧?”
“今天不说出个道道来,你别想走!”
“徐主任,那是我老公的看病钱,你说过给托底的!”
“你个骗子!”
“今天不给钱,我就跟你拼了!”
徐昕如同一叶单薄的小舟,在无数身影组成的惊涛骇浪中漂**着。他头发被扯乱了,衣服被扯开了,脸上被抓出了两道红印。他费力而无用地喊着:“我没说过托底!没说过……”但是他的话被淹没在喧嚣里。他高喊着:“你们应该去找沈星文!他负责托底的!他今天放出来了,我告诉你们去哪里找他!……”
“不用找,我在这里。”
一个人影凶狠地冲进了人群,在徐昕看清楚之前,他的肚子上一凉。紧接着,剧痛将他的姿势定格了。他缓缓抬头,看到沈星文紧紧地贴在自己面前。
随着一声尖叫,人群呼啦一下散开了,徐昕大张着嘴巴,眼睛几乎要瞪裂了。沈星文的头上缠着白布,左手紧紧揪着徐昕的衣领,右手握着一把刀——那把刀已经深深地没入了徐昕的身体里。
“我说过,”沈星文咬牙切齿地说,“我老娘要是有点什么事,我放不过你。姓徐的,我要谢谢你,老娘死的时候我在号子里,最后一面都见不到!……我老娘是被吓死的,是你让这些投资人去找我老娘的!你想推到我头上,可以,可是你不该搞我老娘!!”
徐昕捂住肚子,摇晃着跪倒在地,身上已经被鲜血浸透了。他的身子向一侧歪去,脸沉重地蹭在了冰冷潮湿的地砖上,眼前只看到了一双双脚。那些惊叫和叱骂声越来越缥缈,一切开始模糊……
一个人凶猛地扑到沈星文身上,将他压倒在地——小区保安赶到了。他们将凶手紧紧按在地上,找来绳子捆住手脚,一边呼叫救护车,一边拨打报警电话。沈星文脸上带着血,丝毫不反抗,只是对着徐昕的躯体破口大骂着。
徐昕没有任何回应。在救护车赶来之前,他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就这么静静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