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景修话一出口就开始后悔,面对裴砚知审视的目光,慌乱道:“我,我猜的。”

“我是问你怎么知道我有老师?”裴砚知捏着一粒珠子,目光灼灼看向他,不容他有丝毫回避。

裴景修知道逃不过,只得实话实说:“三年前,我从金陵来燕京探望小叔,恰好小叔去外地办差,我在家里住了几日,闲来无事就去小叔书房看书,无意中看到了小叔和沈大学士的书信,这,这才得知你们是师生的关系。”

他一口气说完,抬眼小心翼翼打量裴砚知的神情。

裴砚知面无表情,又问道:“然后呢?”

“然后,然后我没等到小叔,却听说沈大学士因为牵连到一桩科举舞弊案被判了斩立决,我心里害怕,就立刻动身回了金陵。”

裴景修竖起三根手指,面色凝重道:“小叔放心,你和沈大学士的关系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过,这件事我会让它烂在肚里,到死都守口如瓶。”

房中寂静,裴砚知定定地注视着他,久久没有出声。

裴景修的双手在袖中紧张地攥紧,生怕他再继续盘问下去。

小叔身为左都御史,最令那些官员闻风丧胆的就是他的审讯手段,只要他愿意,没有一个犯了案的官员能在他手里熬过三天。

如果小叔再问下去,他为穗和赎身的秘密可能就要保不住了。

“小叔,我错了。”裴景修主动承认错误,把话题引回到自己身上,“我已经明白了小叔的苦心,既然进不了内阁,那我就踏踏实实去翰林院做修撰,再也不妄图走捷径了。”

裴砚知的目光终于动了动,从他脸上移开,倦怠摆手道:“你去吧,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自己心里要有数。”

裴景修如蒙大赦,答应一声,恭恭敬敬地行礼退了出去。

出了门,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气,恭敬的神情慢慢收起。

好险,刚刚他差一点就要把穗和的事供出来了。

穗和在厨房忙碌,对此间发生的事一无所知,眼看着天色将暗,她才提着做好的饭菜送去了东院。

东院里安安静静,连个灯都没点,主屋侧屋都黑漆漆的,像是没有人烟。

穗和以为裴砚知还没回来,正想着是先回去,还是略等一等,就见阿信从廊下走来。

“娘子。”阿信看到穗和,对她竖起食指道,“大人心情不好,一个人在书房坐着呢,娘子小点声,别惊扰了他。”

心情不好?

穗和下意识想到裴景修托他办的事,心想难道是因着他向陛下举荐亲侄子,被陛下斥责了?

早知如此,自己就不该向他开那个口,若是为着一个不太要紧的职位,连累他被陛下不喜,实在得不偿失。

穗和心中愧疚,小声和阿信商量:“让我进去瞧瞧吧,我有几句话和小叔说。”

阿信想着大人一直闷在书房也不是个事,或许娘子去和他说说话就好了。

在这个家里,大人也就对娘子还有些耐心了,不管娘子做什么,大人都不忍心责怪她。

阿信犹豫着,到底还是答应了:“娘子去吧,要仔细着些,别惹大人不高兴。”

穗和点点头,拎着食盒去了书房。

书房门半掩着,里面光线昏暗,穗和探头往里看了眼,只能看到满墙的书和书案后面一个朦胧的身影。

“小叔。”

她试探着叫了一声。

裴砚知没有回应。

穗和大着胆子推门走了进去。

“小叔,我带了晚饭过来,就摆在书房可好?”

裴砚知还是没有理会。

穗和借着昏暗的光线,将食盒放在窗下的几案上,轻车熟路地找到火折子,把案上的蜡烛点燃。

莹莹一团暖黄瞬间填满了整个屋子,也照亮了书案后面的男人。

裴砚知像是陡然从梦中惊醒,抬头看向对面,双眼泛红,神情哀痛,仿佛一只受伤的兽。

穗和从来没见过这样的裴砚知,一时愣在当场。

好在裴砚知很快就恢复了往日的漠然,坐直了身子,捏着眉心道:“你怎么来了?”

穗和心想,自己刚刚叫了他两声,原来他压根没听见吗?

看来陛下对他的斥责肯定很重,不然他不会如此难过。

“小叔,对不起,都怪我,早知这样会连累到小叔,我绝对不会向您开口。”穗和端着烛台走过去,隔着书案向裴砚知道歉。

暖黄的烛光给她巴掌大的小脸笼上一层光晕,那双澄澈如小鹿的眼眸盈着水雾,里面写满了愧疚和自责。

裴砚知看着她,淡淡道:“景修和你说了什么?”

“没有,我还没见到他。”穗和说,“我看小叔这么不开心,想必事情没有办成。”

她顿了顿,不知道宽慰自己还是宽慰裴砚知:“其实没办成也没关系的,相比进内阁,翰林院修撰或许更好一点。”

“为什么?”裴砚知双手交握架在书案上,身子微微前倾看向她。

穗和被他看得紧张起来,像被老师考问功课的学生一样认真回答:“因为现在的科举制度是前人经过无数次实践才完善出来的,朝廷为新科进士规划的路线,定然也是最适合他们的路线,只有脚踏实地一步一步来,才能打好根基,稳步前行。”

裴砚知对这个答案多少有些意外,挑眉道:“道理你都懂,那你为何还要替景修求我?”

穗和小脸微红,不敢说自己是为了父亲才向裴景修妥协,小声嗫嚅道:“是我自私了,当时没想那么远。”

裴砚知又盯着她看了片刻,仿佛在斟酌她有没有撒谎,半晌才道:“今晚吃什么?”

穗和愣了下,没想到这么轻松过关,忙将烛台放下,回身去拿食盒。

“今晚做了春笋老鸭汤,笋是我下午刚从后院竹林里挖来的,用潮汕的咸梅炖了两个时辰,味道清爽微酸,喝一口就能鲜掉眉毛的,小叔快尝一尝。”

她心存愧疚,想为裴砚知疏解情绪,语气故作轻快随意。

裴砚知脸上的阴霾确实因着那个“鲜掉眉毛”的形容渐渐散去,却不动声色道:“那些竹子是花重金从南边移植来的,原指望它春天能多发些新竹,不想竟被你挖来做菜。”

“啊?”穗和顿时慌了神,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鸭汤不知所措,“那怎么办,我以为是普通竹子。”

“吃掉啊,还能怎么办。”裴砚知正色道。

穗和眨了眨眼,想笑又没敢笑,抿着唇把汤碗放在他面前:“那小叔多喝两碗,免得浪费。”

裴砚知挽起袖子,腕上乌沉沉的佛珠又显露出来,穗和不禁多看了两眼。

从前她也曾送过父亲一串这样的佛珠,但后来父亲不慎将其遗失,她还为此惋惜过很久。

或许正是因着一串相同的佛珠,她每每看到小叔,就会想起父亲,甚至看小叔的某些言行举止,都觉得和父亲有几分相似。

因此,她虽然很怕他,但也很敬重他,尽心尽力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受了委屈也会想在他面前哭一哭。

他要是自己的亲叔叔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