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爵爷不知所云,马嘉里有点慌张,beautiful的中文怎么说来着?他想到一句洋泾浜上海话,不知道是哪个促刻的上海人教他的,他欣欣然地说:领事先生赞美夫人很十三点。
李鸿章贵为江苏巡抚,驻节上海,但不熟悉上海话,不禁纳闷:十三点是指贤惠还是美丽?可他不愿细问,怕人家说他“洋盘”,只好谦虚地说:哪里哪里,她还在十二点一刻,到十三点尚需努力。
威爵爷马上理解了,十三点就是beautiful,于是赞叹:阁下谦虚,夫人已经double Thirteen (双料十三)了。大家含混着过去。
李鸿章左顾右盼找钱鼎铭,这厮好歹懂几句洋泾浜英文,矬子呢?人毛也没见一根,便小声问身边的潘鼎新,回答说钱去蹲坑了。李鸿章吩咐:你去门口喊一声,叫他立刻一刀两断。
威爵士给客人一一奉上礼品,给李鸿章的脖子上挂了一枚镶了一圈散钻的蓝宝石英国爵士大勋章,还有一个地球仪。威爵士说一个小小的地球仪,却是十八世纪西方科学和工艺文明的精品;中国将军每位获赠两盒上等雪茄烟,一柄用精钢打造的英国贵族佩剑,剑柄上嵌着红宝石;丁香笑盈盈地回到李鸿章身边,捧着一个酱红色天鹅绒盒子,打开是一个烁烁生光的钻戒,鸽子蛋一样大,说是从南非过来的。南非在哪里,大家没概念,反正是老远老远的地方。千里送鹅蛋比不上千里送鸽蛋。
丁香兴奋,李鸿章就兴奋,将军们也兴奋。气氛活跃起来。李鸿章求知欲很强,把地球仪转得飞快。威爵爷说:阁下,您转得慢点,人类都站不住了。
李鸿章不断发问:大清帝国在哪?大英帝国在哪?花旗国在哪?双鹰国(奥地利)在哪?单鹰国(普鲁士)在哪?上海在哪?
威爵士在地球仪上一一指明,至于上海,因为地球仪还不够精确,只好模糊地画了一个大致的范围。
丁香满心喜悦,一脸娇憨地问:爷,南非在哪里?
李鸿章哪里知道,就说,妇道人家插什么嘴?不懂规矩。
丁香噘起嘴,说:问问也不许啊?
李鸿章一脸萌态度地问威爵士:南非在哪里?
又问:最高一点和最低一点是哪里?
威爵士说:一个是北极,一个是南极,都是苦寒之地,迄今极少有人涉足。这是世界上离得最远的两个点。
李鸿章自言自语:世界上离得最远的不是两极,而是人心。
大家纷纷对话,人很多,马嘉里来不及翻译,刘铭传跟参赞威廉聊天,可威廉先生只会说英国话,还嘀里咕噜说一大串,真不把刘铭传当中国人,刘铭传说:你说得慢一点,再慢一点。李鸿章哭笑不得,说:麻子,这是说得慢的事吗?
鸡同鸭讲,其乐融融。
威妥玛说:我们在华英国人的圈子里长久流传一个笑话,每一任新领事和前任交接时,都被告知一个笑话。大概二十多年前,根据《南京条约》规定,上海成了通商口岸,我的前前前前前任——李爵士来沪设立领事馆。
威妥玛一边用流利的英语,一边又夹着蹩脚的中文,这五个“前”说的是中文。李鸿章说:太多前了,刚好扳了我五个手指,你要是第十一任,我还要借脚趾头,现场脱靴子可不礼貌。
威妥玛接着说了很多,大意如下:最初外滩(the Bund)都是荒滩,英国人只好在城里租用民房,那个房东有一个大宅子,独门独户还挺幽静,李爵士感觉满意就租了下来,交了一年房钱。他们在院子里竖了根旗杆,挂米字旗,大门墙上挂了领事馆的招牌。开张之后就热闹了,第一天一早,两扇门一开,就有老老小小,男男女女排着队进来了,看到金发碧眼的李爵士无不指指点点、窃窃私语,还吃吃地笑,一脸得大惊小怪。
李爵士热情招呼,叫佣人拿了牛角面包招待大家。还问:朋友们好,你们要办签证吗?欢迎去英国观光、读书、做买卖。
上海人看到李爵士说话,就哄堂大笑,纷纷伸出大拇指,这神情就好像看到八哥学说人话,让人无比赞叹一样,他们哇啦哇啦说了一大串上海话,在院子里兜两个圈子,看够了西洋景,才心满意足地散去。很快来了第二波,接着第三拨,第一天来了十来拨人,这很让李爵士费思量。英国人倒是乐观,说上海人是中国最有好奇心,最容易接受外国文化的人群,这对我们来说是好事情。
第二天门庭若市,第三天踏破门槛,可都是光参观不办正事的。领馆里的人彻底坐不住了,纷纷跑出去打听原委,终于打听清楚了。你们猜得出吗?
李鸿章等人一脸期待,都竖起耳朵。
大家看着威爵士,让他受到了鼓励,便继续说:原来那个房东是个相当坏的老家伙,他在外面散布消息说,他宅子里养了几个从番邦进口的‘赤佬’(cè lāo),卷发、高鼻、深眼窝,会坐会躺会吃饭,还能说鬼(jǖ)话,三分像人,七分像鬼,欢迎左邻右舍来参观,每人收费两个铜板,欲看从速,不久‘赤佬’ 就要送到外地展览了。
现场笑倒一片。
刘铭传问钱鼎铭:赤佬到底长什么样?
钱鼎铭说:领事馆的盥(guàn)洗室,哦,你们家乡叫茅房,里头墙上有面镜子,你照一下就了然了。
刘铭传说:贼娘的。你个三寸丁、谷树皮。
李鸿章好奇地问:那李爵士后来怎么样呢?还在那里住吗?
威爵士说:肯定不住了嘛。战场上英国人胜了,生活中中国人赢了,大家扯平,谁也没丢面子。李爵士受此大辱,气得饭都吃不下,第四天起把大门关得严严的。偶尔他们出门,被热情的上海人围观,太不让人舒服了。再者,这老城嘈杂,叫卖声从鸡叫闹到鬼叫。气息污浊,左边小吃摊,右边挑粪桶,房屋低矮密集,道路逼仄(zè)狭窄,非久留之地。
“李爵士连夜找上海道台,要求另拨土地,他要按照西洋样式建造新屋,与老城隔离。道台说城里腾挪不开,挨家挨户的,脚也插不进,除非到城外荒滩,给你三十亩,爱咋建咋建,跑马跑狗都够了。于是李爵士跑到城外选址,划了洋泾浜以北一块地,加班加点建造,一年后稍稍完工就搬过去了。以后又从英国陆续运来彩色玻璃、木料、花岗石和大理石,不断完善,就是今天我们待的这幢楼。”
李鸿章赞叹道:富丽堂皇的,够气派。那房东老家伙沮丧吧?
威爵士使劲点头,好像当时他也在场,他说:房钱加上门票,一年下来让房东挣了一笔,所以他说尽好话,极力挽留李爵士。李爵士来上海一年多,也学了几句中国话。你猜,李爵士如何用中国话回答的?
李鸿章洋溢着笑容:如何回答的?
威爵士说:我信你个鬼,你这糟老头子坏得很!
众人笑得前仰后合,李鸿章说:都传英国人绅士派头,不苟言笑,看来是肤浅的见识,人家不也很能说笑嘛!东西方的人模样大相径庭,人性还是相通的。禅宗六世祖惠能大师跑去湖北黄梅找五世祖弘忍求道,弘忍调侃他,你一个从广东蛮地来的獦(gé)獠(liáo)求什么佛法?惠能大师说,人分南北,佛性何分南北?
威爵士问:獦獠是什么?
李鸿章说: 獦獠就是你刚才说的赤佬。
威爵士说:按照条约,五个口岸都要设立领事馆。李爵士派在上海还是很幸运的,想来就来,想走就走,最多当一回赤佬或者獦獠,给人当joke讲。而最头疼的是广州总领事何伯。
李鸿章思路跳跃,说:河伯,这名字听起来耳熟。战国时期,魏国有个大夫叫西门豹,到邺(yè)城当郡守,那里有极恶的陋习,因邺河长年泛滥,淹没庄稼,愚昧的乡民就说河伯,就是河里的那个邪神要娶人间女子为妻,不满足他就要闹黄汤灾害。那些坏良心的官员、祝师、巫婆,乡中士绅见有利可图,便趁机勒索民众,凡不肯行贿或者穷苦人家,就以河伯看中他们家女儿为名,强行掳去,盛装打扮,敲锣打鼓,绑到河边,扔进河里淹死。
西门豹恭逢其盛,他站在岸边说,女人长得难看就是惩罚,这个新娘子太寒碜了,河伯肯定不满意,他不满意明年又要闹水灾。我要另找一个没被惩罚的女人,你们这些好人帮我去给河伯打个招呼,请他老人家宽限两天。说罢吩咐扔一个官下去,半晌没人上来。西门豹说,看来迷路了,不妨再去一个。于是扔了一个乡绅,依然有去无回,这样不妨地扔下去七八个,从此以后,哪怕水闹得再大,也没人敢提河伯娶媳妇了。
等李鸿章的思维平静后,威爵士说:何伯跟两广总督徐广缙,广东巡抚叶名琛(chēn)多次交涉进城事宜,两人都避而不见,好容易千年等一回见到了,两人又支支吾吾、东拉西扯,始终不得要领。中国话怎么说来着?
李鸿章说:王顾左右而言他。
潘鼎新说:不知伊于胡底。
钱鼎铭说:不着边际,回避主旨。如上海人讲的今天天气哈哈哈。
威爵士说:老是哈哈哈,到处哈哈哈,又不是看滑稽剧,何伯受够了。徐广缙知道自己快要调走,凡广州的事一概不过问,不表态,诸事不决,只留后任。叶名琛接了两广总督,他以林则徐的学生自诩,凡事都以林的教导为方针,你们知道,英国人最反感林则徐,说此公不讲国际规矩,一味以势压人。
李鸿章说:林文忠公是一股清流,他并不昧于形势,也不保守,只是当时雾里看花,倘若今天他老人家还健在,也绝不会是原来的做法。
钱鼎铭说:林文忠常说民心可用,但官员尚且颟顸(mán hān),小民则更糊涂,民心可用只是无实用的唱高调罢了。叶名琛既然继承了林则徐的衣钵,自然把他的话奉为圭臬(niè),遵行不渝。
李鸿章说:的确如此。叶名琛在广州大办团练,为的是把英国人拒于城门之外。我看过他给文宗咸丰帝的奏折,说他在积极筹办经费,制造器械,添置栅栏,已募得十万健儿,无事则各安生计,有事则出户捍卫。明处不见荷枪执戈之人,暗中皆为折冲敢死之士,众志成城,坚如金石,英夷若犯,蚍蜉撼树,有来无回。民心大大可用。
文宗朱批,我粤东百姓素称骁勇,深明大义,固由圣化导引之神功,亦系天性禀赋之淳厚,览奏朕心甚慰,不料卿等有如此妙用。大好,大好。
刘铭传说:我听不大懂,但感觉他挺高兴的,高兴就好。
张树声感觉李鸿章在暗讽咸丰,心里不大满意,但不敢对李鸿章发作,只对刘铭传说:麻子,先帝可是好皇帝,一代圣君,岂容你轻视?
刘铭传嘟囔了一句:切,自娱自乐罢了。
李鸿章只当没听见,继续发问:从明朝起,广州已经与外国通商,开风气之先,至今三百年,中外早应同声共气,为何广州如此排外?
钱鼎铭插话:这个我知道,我表弟方蛤蜊(gé lí)在广州十三行干过。说到底还是利益使然。原来中国就一个广州被允许通商,洋船载着货物进来,卸货卖给十三行,然后通过十三行采购内地货物再装船离岸。这一进一出,广州的官商就有利益可分了。清关要交关税,关税是正税,十三行做代理要收手续费,这都是明面的。还有陋规,官员要拿贿赂,换一任官员,就重订一套规矩,十三行便趁机从中渔利,漫天要价,每一条船都这样被宰一刀,一年到头,大小船只几万条,你想想看,这是多少富贵,深不见底吧?垄断的买卖就是好发财。
大小衙门和十三行多年来一直躺着收银子。贸易行里领衔的是一个怡和行,经理姓伍,据说伍家有八千万资产,世界上最富的人家。有一年着大火,怡和银库烧垮了,堆积的银子化成银流,汩汩(gǔ)而出,银河铺满大街。和珅(shēn)要活着,也不敢望其项背。
《南京条约》签订后,又增开四个口岸,相互间有了竞争,除了正税不变,各地衙门的陋规和代理行的收费便有了高低,广州也没法去统一那四个,洋船自然往花钱少的口岸靠。商船不来,各地货物也不再往广州送,广州人的好日子到头了,十分利益去了八分。连广东劳工的生计也发生了问题,苦力成了流民。
李鸿章说: 原来如此。据我所知,湖州的生丝、杭州的茶叶,以前要由陆路经江西,过梅岭到广州,千里迢迢,一旦山崩地塌、大水漫灌、道路隔绝,新茶就变陈茶,新丝就变老丝了。如今添了个上海,单丝茶一项就几乎在广州绝迹,谁还肯舍近求远呢?
钱鼎铭说:少荃兄说得是。如此一来,广州的官员、商人、劳工就恨死了洋人,骂他们唯利是图。
李鸿章说:骂得毫无道理。做买卖谁不求利,谁跟钱过不去,自然越多越好。他们不也一样吗?小民趋利是本性,读书人爱财是本性,两者本无区别。若说不求利,那是装清高,哪个贪官没读过几本圣贤书?贪官多的是两榜进士。
钱鼎铭说:嘿嘿,您把我们都骂了。
李鸿章说:咸丰六年(1856),叶名琛派兵去英国亚罗号船上搜海盗,把船长和水手打了,这下给了何伯寻衅的借口。
威爵士说:何伯也是忍无可忍,他给伦敦写信,请求开兵船来,第二年印度的海军就来了。他说这叫‘敬酒不吃吃罚酒’。
张树声说:这话听着别扭。
李鸿章说:雪上加霜的是法国马神甫在桂林被杀,广西也是叶名琛的辖地,可他还是不闻不问,眼不见,心不烦。
威爵士说:非洲有一种会跑不会飞的大个鸵鸟,一有躲不了的危险,就埋头沙堆,把屁股露在外面,只要看不见就当没有发生。
李鸿章说:这样法国人也把兵船开到广州,和英国人合兵一处,气势汹汹嚷着要打进城。外交争端上升到战争,战争一开,动摇的是国本,祸害的是百姓。局势如此之坏,若叶名琛能审时度势,开诚布公地和河伯认真谈一次,允许其进城设馆,并惩办杀害马神甫的肇事者,优恤其家属,给英法一个交代,洋人有台阶下,就会息事宁人,我们也避免了战争,事态有转圜(huán)余地。可叶名琛冥顽不化,对洋人依然不理不睬,终于把小事酿成大事,大事激成巨祸。兵临城下之时,他还一味烧香拜佛,他不是说民心可用嘛,他的十万敢死之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