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同一场华丽盛大的假面舞会,当一支舞曲终了时,就总会有人撤下面具悄然离场。而留在舞会上的人们仍然扮演着命运设定的角色,在新的舞曲响起时继续下去。徐志摩就是那个最先离场的人。

徐志摩的猝然遇难,让缠绵在烟榻上的陆小曼如梦初醒。就在1931年11月上旬,陆小曼连续打电报催徐志摩回沪。11月11日,徐志摩搭乘张学良的专机飞抵南京,13日回到上海家中。不料,夫妇俩一见面就吵了起来。11月17日,晚上徐志摩和几个朋友在家中聊天,陆小曼依然很晚才回家,而且喝得醉眼蒙眬。徐志摩见此窝了一肚子火,但当着朋友的面又不便发作。第二天,徐志摩好心劝导陆小曼,陆小曼却恶语相伤。据郁达夫回忆说:“当时陆小曼听不进劝,大发脾气,随手把烟枪往徐志摩脸上掷去。志摩连忙躲开,幸未击中,金丝眼镜掉在地上,玻璃碎了。”徐志摩一怒之下,负气出走。正是这一出走的两天后,就发生了空难。从此他再也回不来了。

据陆小曼回忆,徐志摩坠机的那天中午,悬挂在家中客堂的一个镶有徐志摩照片的镜框突然掉了下来,相架跌坏,玻璃碎片散落在徐志摩的照片上。陆小曼预感到这是不祥之兆,嘴上不说,心却跳得厉害。第二天一早,南京航空公司的保君健就跑到徐家,给陆小曼送来了噩耗……

一向任性的陆小曼在《哭摩》一文中,愧悔交加,痛彻心扉,字字血、声声泪地写道:

我深信世界上怕没有可以描写得出我现在心中如何悲痛的一支笔,不要说我自己这支轻易也不能动的一支。可是除此我更无可以泄我满怀伤怨的心的机会了,我希望摩的灵魂也来帮我一帮,苍天给我这一霹雳直打得我满身麻木得连哭都哭不出,浑身只是一阵阵的麻木。几日的昏沉直到今天才醒过来,知道你是真的与我永别了。摩!漫说是你,就怕是苍天也不能知道我现在心中是如何的疼痛,如何的悲伤……

她从此一改常态,戒掉烟瘾,终生素服,不再去任何娱乐场所,在生活上有很大改变。她的客厅里每日供着志摩的油画遗像,为他青灯守节。她还潜心编成《徐志摩全集》,其中的跋文《编就遗文答君心》,对志摩表达了深切的怀念和忏悔。倘若徐志摩天上有知,也一定会为此感到欣慰的吧!

徐志摩遇难后,还有一个女人格外悲伤,她就是张幼仪。当时因乍闻噩耗,悲痛之下的陆小曼方寸大乱,已不知所措。张幼仪则冷静地派十三岁的儿子徐积锴去山东为父亲收尸,自己亲自主持丧葬,几次在徐志摩灵前痛哭失声。

自从与徐志摩离婚后,赴德国留学的张幼仪已经走出阴影并振作起来。她进入裴斯塔洛齐学院专攻幼儿教育。回国后,曾在东吴大学教授德语,后来主政上海女子储蓄银行,成为中国第一位女银行家。她还创办了中国第一家云裳时装公司,所经办的事业均大获成功。后来还当过民社党的执行委员兼财务部长。更可贵的是,张幼仪回国后仍服侍徐志摩的双亲,抚育她和徐志摩的儿子。《徐志摩全集》后来也在她的策划下出版。

每当提到“爱不爱徐志摩”这个问题,张幼仪总是说:“如果照顾徐志摩和他家人叫作爱的话,那我大概爱他吧。在他一生当中遇到的几个女人里面,说不定我最爱他。”

徐志摩在生前总是和女性纠缠不清。去世之后,他仍然在那一众民国新女性当中催生着阵阵波澜。比如徐志摩生前留下的“八宝箱”之谜,就一直显得扑朔迷离。

1931年12月6日,在徐志摩的追悼会上,胡适提到要将徐志摩的书信收集出版。这年的冬天,新月社的同仁们都在为编辑徐志摩的作品集而忙碌。就在收集材料的过程中,林徽因与另一位女作家凌叔华发生了“《康桥日记》”的纠纷,史称“八宝箱”之谜。所谓“八宝箱”是徐志摩遗留下来的装有他的日记、遗稿和书信等资料的一只箱子。

1925年3月,徐志摩与有妇之夫陆小曼的恋情闹得满城风雨,让他心力交瘁。徐志摩辞去北京大学的教职,准备到欧洲旅行散散心。他的日记、一些书信和手稿不便随身远行,便统统装在一只箱子里,想要找个合适的人代为保管。交给谁保管比较好呢?徐志摩想到了他的挚友凌叔华。临走之前,徐志摩把小木箱交给了凌叔华保管,箱里装的是志摩的英文日记、陆小曼的日记和一些书信。

1931年11月27日,凌叔华将小箱子交到了胡适那里。徐志摩生前曾经对林徽因说过,他的《康桥日记》就放在凌叔华那里。林徽因很想看一看,因为那本日记记录了徐志摩与她在英伦那段情感。11月28日晨,林徽因从胡适那里得到小木箱。但是,林徽因发现小箱子中没有《康桥日记》。

她猜想是凌叔华暗自拿走了。凌叔华这时正打算编一本《志摩遗札》,就来到林徽因家里,向她要徐志摩的书信。林徽因说那些信都留在天津,一时没法给她。接着林徽因便问凌叔华:“听说志摩的《康桥日记》在你那儿,能否借给我看看?”凌叔华听了之后,很勉强地说可以。林徽因又说到她家里去取,凌叔华说她下午不在家,改天吧。12月9日,林徽因到凌叔华家里去拿信,但是没见着凌叔华,只看见她留下的一封信,推说因事务繁扰,一时没有找到。林徽因看完信后很是不满,“气得通宵没有睡着”。她不明白凌叔华究竟怎么想的。

凌叔华却于12月10日给胡适写信,认为八宝箱不宜给林徽因,因为“内有小曼初恋时日记二本,牵涉是非不少(骂徽因最多),这正如从前不宜给小曼看一样不妥”。直到12月14日,凌叔华才将半本《康桥日记》拿给林徽因。但是,当林徽因打开这本日记的时候,里面的内容却很零乱,前后衔接不上。这次林徽因真的生气了,她接连写了几封信给胡适,告诉他这一连串的事情。而且还郑重指出:“现在无论日记是谁裁去的,当中一段缺了是事实,她没有坦白地说明以前,对那几句瞎话没有相当解释以前,她永有嫌疑的(志摩自己不会撕的,小曼尚在可问)。”

胡适得知这一情况后,12月28日写信给凌叔华,要她把剩下的日记交给林徽因。他说:“昨始知你送徽因处的志摩日记只有半册,我想你一定是把那一册半留下作传记或小说的材料了。但我细想,这个办法不很好,其中流弊正多。第一,材料分散,不便研究;第二,一人所藏成为私有秘宝,则余人所藏也有各成为私有秘宝的危险;第三,朋友之中会因此发生意见,实为最大不幸,绝非死友所乐意;第四,你藏有此两册日记,一般朋友都知道。我是知道的,公超与孟和夫妇皆知道,徽因是你亲自告诉她的,所以我上星期编的遗著略目,就注明你处存两册日记。昨天有人问我,我就说:‘叔华送来了一大包,大概小曼和志摩的日记都在那里,我还没有打开看。’所以我今天写这信给你,请你把那两册日记交给我,我把这几册英文日记全付打字人打成三个副本,将来我可以把一份全的留给你做传记材料。请你给我一个回信。倘能把日记叫来人带回,那就更好了。我知道你能谅解我的直言的用意,所以不会怪我。祝你好。”

胡适的语气很委婉,但意思表达得很明确。凌叔华收到信后,于1932年1月22日托人把徐志摩《康桥日记》的另外半部交给胡适,并附一封信:

适之:

外本璧还,包纸及绳仍旧样,望查收。此事以后希望能如一朵乌云飞过清溪,彼此不留影子才好。否则怎样对得住那个爱和谐的长眠人!

你说我记忆不好,我也承认,不过不是这一次。这一次明明是一个像平常毫不用准备的人,说出话,行出事,也如平常一样,却不知旁人是有心立意地观察指摘。这有备与无备分别大得很呢。算了,只当我今年流年不利罢了。我永远未想到北京的风是这样刺脸,土是这样迷眼。你不留神,就许害一场病。这样也好,省得总依恋北京。问你们大家好。

即日。

凌叔华在信中表达了对林徽因和胡适的不满。可是,根本原因还是凌叔华自己不愿完整地交出日记。即便是这次交给胡适的半本日记,仍然有四页被裁掉。胡适看了之后很是不满,认为凌叔华一错再错,不知悔改。他只好把这仍然残缺的日记交给林徽因。林徽因自然心中不快。

徐志摩的《康桥日记》后来并没有结集发表。林徽因在这之后的一封给胡适的信中说,是因为“年青的厉害”“文学上价值并不太多”,况且当事人很多健在。这些日记在当时是不宜出版的,也不急着用这些材料作传,目前“只是收储保存”。胡适也同意她的看法,暂不公开发表徐志摩的日记。这件事总算告一段落。据卞之琳称,林徽因将徐志摩的两本日记一直保存到她生命的最后一刻。在林徽因生前,《康桥日记》没有发表。林徽因去世后,两本充满悬念的《康桥日记》“物随人非”,不知所踪。到底是在“文革”中被红卫兵烧毁,还是林徽因或其后人烧毁,已经不得而知。

林徽因为什么会对《康桥日记》始终志在必得呢?这就让人不禁联想到,徐志摩在《康桥日记》里是否记录了当年在英伦和林徽因相爱的往事经历,是否记录有林徽因最终与他没有牵手的真正原因?对于当时想得到《康桥日记》的原因,林徽因对胡适说是“好奇”“纪念老朋友”。然而,随着《康桥日记》的烟消云散,很多民国风月往事也成为说不清、道不明的悬案,恐怕世人永远也无法知晓了。

也许就在这些红尘男女们纷纷扰扰的时候,那位在茫茫虚空之上高蹈的年轻诗人正轻轻吟着遗世诗章《你去》:

你去,我也去

我们就此分手

你上那一条大路

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灯一直亮到天边,

你只消跟从这光明的直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