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5年4月2日,林徽因因病辞世,一向冷静而理智的金岳霖悲痛万分。
第二天,适逢他的一个学生到办公室看他,金岳霖先不说话。当整间办公室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金岳霖先是沉默,后来突然说:“林徽因走了!”说完便号啕大哭。那位学生后来回忆说:“他两只胳臂靠在办公桌上,头埋在胳臂中。他哭得那么沉痛,那么悲哀,也那么天真。我静静地站在他身旁,不知说什么好。几分钟后,他慢慢地停止哭泣,擦干眼泪,静静地坐在椅子上,目光呆滞,一言不发。”那位学生陪他默默地坐了一阵,这才把他送回家。
三十多年后,年近九旬的金岳霖慢慢地回忆说:“林徽因死在同仁医院,就在过去哈德门的附近。对她的死,我的心情难以描述。对她的评价,可用一句话概括:‘极赞欲何词’啊!”
林徽因去世时五十一岁。那一年,建筑界正在批判“以梁思成为代表的唯美主义复古主义建筑思想”,林徽因自然脱不了干系。虽然林徽因头上还顶着北京市人大代表等几个头衔,但追悼会的规模和气氛都是有节制的,甚至带上几分冷清。
亲朋好友们送的挽联中,只有金岳霖的挽联别有一种炽热颂赞与**飞泻的不凡气势,引人注目:
一身诗意千寻瀑,万古人间四月天。
四月天,在西方总是用来指艳日,丰盛与富饶。然而林徽因去世的这个四月天,却让他终生难忘。他回忆当年参加林徽因追悼会的情形时说:“追悼会是在贤良寺举行,那一天,我很悲哀,我的眼泪没有停过……”
后来,梁思成和另一女子林洙结婚,重温二人世界。而金岳霖还是独身一人,他对此一声不吭。每年逢林徽因忌日,金岳霖总是要去一趟墓地,默默地献上一束花。林徽因死后多年,60年代的某一天,金岳霖郑重其事地邀请一些至交好友到北京饭店赴宴,没说任何理由。大家都过去了。弄了半天,大家还闹不清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老金为什么要在今天请大家吃饭。直到开席的当儿,金岳霖站起来,说:“今天是徽因的生日。”顿使举座感叹唏嘘,有些老朋友望着这位终身不娶的老先生,偷偷地掉了眼泪。
金岳霖就是这样深沉、清澈如水的君子、绅士,他无疑是爱林徽因的,并且因为爱林徽因而爱林徽因的家庭,爱林徽因所爱的人。在时光的纸笺上,他信手写下这邂逅与痴缠的浪漫传奇。
有道是:“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今生你在我梦里,我梦里花开。你在我眼眸里,暗香流溢。你在我的生命里,明媚了我的一生。
爱如一朵花的开落。你不来,我不敢老去……
晚年金岳霖虽已衰残病弱,但精神一直有所寄托。
金岳霖住在位于干面胡同的社科院职工宿舍,身边只有一位老汉服侍。那老汉除了做饭,别的事是不管的,有时他的老伴会从乡下来帮着打扫一下屋子。其他的事情基本都是由梁思成和林徽因的儿子梁从诫夫妇承担。金岳霖是看着梁从诫出生和长大的,始终把梁从诫当成自己的儿子看待。梁从诫夫妇也像对待自己的父母一样对待这位可敬的老人,称他为“金爸”,孙女梁帆叫他“金爷爷”。老人因病住院,以亲属名义签字的总是梁从诫;家里的杂事,自然更要由他们夫妇来做。至于像换窗帘这样的事情,则非梁从诫莫属了,因为他的个子最高。
然而,随着年龄的增大,体质越来越弱的金岳霖迫切希望梁从诫能够与自己住在一起,他多次提出让梁从诫一家搬来同住。但是梁从诫宁可多跑路,始终没有答应。原因很简单:金岳霖的房子大,怕别人说闲话。直到有一次,金岳霖外出开会,单位用汽车把他送到家门口以后,他自己竟没有力气爬楼梯,后来被邻居发现才被扶上楼。邻居批评梁从诫,认为他必须搬过来。事已至此,两家就此合为一家。
终其一生,金岳霖没有婚娶,并对林徽因的孩子视如己出,晚年一直跟梁从诫一家住在一起。三代人的深情至谊让他的心境没有一般独身老人的孤独,一直到八十多岁去世。
对此,萧乾说:“林徽因坦**,金岳霖克制,梁思成宽容,三人皆诚信磊落之君,没有见过这样的‘三角’。”金岳霖的一个研究生失恋后,他开导道:恋爱是一个过程,恋爱的结局,结婚或不结婚,只是恋爱过程中一个阶段。因此,恋爱的幸福与否,应从恋爱的全过程来看,而不应仅仅从恋爱的结局来衡量。也许,这段话就是金岳霖一生情感的总结。
在他眼中,爱这种人世间最崇高的情感,不是一定要绝对的占有。它无须言语,不需要触碰,只是一直静静地守候在那个最重要的人身边,看着她,怀念她,或许对先生来说已经是最大的幸福。
他在后来著述的文章中,把自己与梁、林三人间的亲密关系做了简单的、纯粹外表上的描述,并发挥了对“爱”和“喜欢”这种感情与感觉的分析。按老金的逻辑推理:“爱与喜欢是两种不同的感情或感觉。这二者经常是统一的,不统一的时候也不少,有人说可能还非常之多。爱,说的是父母、夫妇、姐妹、兄弟之间比较自然的感情,他们彼此之间也许很喜欢。而喜欢说的是朋友之间的喜悦,它是朋友之间的感情。我的生活差不多完全是朋友之间的生活。”
看得出,此时的老金已真的把爱藏在心底。
然而,真的是这样吗?我们的哲学家果真永远做到如此冷静理性?
20世纪80年代,年近九旬的金岳霖教授在医院中苦挨最后的时光。林徽因家乡来人收集整理林生前的诗集,找到了尚健在的金岳霖。他们将一张林徽因当年的旧照呈在他眼前时,老人忽然来了精神。他嘴角渐渐往下弯,像是要哭的样子,喉头微微动着,似有千言万语哽在那里,却又一言未发。他紧紧捏着照片,仔细端详,生怕影中人飞走似的。许久,才抬起头,像小孩求情似的说:“给我吧!”后来,人们把冲印出来的照片送到金老手里时,他才高兴得像个孩子一样捧着照片凝视着,脸上的皱纹顿时舒展开了,喃喃自语:“啊,这个太好了!这个太好了!”他似乎又一次跟逝去三十年的林徽因“神会”了,神经又兴奋了起来。
人的内心深处总有一些弥足珍贵的记忆,像压在箱底的华美锦缎或旧时衣衫。在某个时间点,你会在不经意间打开它们,就像推开一扇尘封已久的岁月大门,外面的阳光如瀑布般倾泻进去,瞬间照亮了整个心灵。一切都清新鲜亮如昨日。
“人世间有百媚千红,我独爱你那一种。”金先生苦苦守了林徽因整整一辈子。这个时刻,他正在跟徽因相见。依约相见,在天堂……
据说,晚年金岳霖不再开口说林徽因,有人央求他给林徽因诗集再版写一些话。他想了很久,面容上掠过很多神色,仿佛一时间想起许多事情。但是最终,他一直咬紧牙关不松口,不吭声。最后,他终于一字一顿、毫不含糊地说,“我所有的话,都应该同她自己说,我不能说,”他停了一下,“我没有机会同她自己说的话,我不愿意说,也不愿意有这种话。”他说完,闭上眼,垂下头,沉默了。大概他是想把心底的话,只说给天上的林徽因听吧。
金岳霖爱上的女人是林徽因,便注定他一生的情感像绝情谷里的情花,一动情便是折磨。曾经相遇,曾经相爱,曾经在彼此的生命光照,就记取那份美好,那份甜蜜。虽然无缘,也是无悔无憾。
他一生对情爱的追求都悄悄付诸林徽因身上,即便在她死后,他哭到泣不成声也一句不提。那些话在心底默存了几十年,你不能同她说,如今再也没有机会对她说的话了。生命中那些美妙的瞬间让人一生珍惜。那些流年往事已经尘封在记忆里,一生望穿秋水是为了将你等待。
对于已经故去的一代才女林徽因来说,有人为其终生牵挂,可谓心满意足;而这样一生痴情而不逾礼的知己,可当得起“真君子”三字矣!
金老去世后,林徽因的两个子女为他送终,更是人间一段难得的真情佳话。
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金岳霖与林徽因刚好赶上,留下了一段惊世传奇。
终其一生,金岳霖人格高贵得令人仰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