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来一阵风兼雨,洗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厨枕簟凉。
—《丑奴儿》
初见《丑奴儿》的词牌名,我常常独自笑出声来,很觉得这是一个女子任性的场景:“我长得这般丑,你说你倒是喜不喜欢我?”如此直白地撒泼,倒也十分可爱。后来听说这词牌又名《采桑子》,感觉更有意思了。想那是一个采桑养蚕的女子,这样泼辣也合情合理。该是采桑女子常常出入劳作,晒得有些黑了,才问奴家丑不丑?
原以为这词牌下的文字,都是**的逗趣,不过读了辛弃疾的“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才知道词中依然是青春年华的趣味。
我非常喜欢唐宋的文人轶事,但并不太喜欢欧阳修,这似乎与少年时在课本上读过他的《卖油翁》有关。不仅如此,他又偏偏在华发满头的时候把我心中那满满青葱少年味的《采桑子》写得老气横秋:
十年前是尊前客,月白风清,忧患凋零。老去光阴速可惊。
鬓华虽改心无改,试把金觥,旧曲重听。犹似当年醉里声。
虽对此,我依然把《采桑子》当成青少年的滋味去解,尤其是看到李清照的这首词被斥为伪作的时候,更是不屑。为何她清绝伟岸的情怀里,就不能有些这样心思旖旎的语调?
世间万千气象,无论阴晴雨雪,或愁或欢,都在于心,在于那看景的人。愁心看雨,那就是怨;欢心看雨,那就是情。
李清照的这首词,说是不合她巾帼英才的性情。词的真伪,姑且不去争论。如果说是违了她的情怀,怕是有很多人要说道一番。想那时她和赵明诚佳偶天成,情意浓稠,写些情愫诗词不是在情理之中吗?那些自说不食人间烟火的至清至高之人,才是真正的虚伪造作,违了人性,违了天性。
一个沉浸在幸福中的女子,还怎会矫情端庄,更何况那是夜晚呢。如此时刻,还写那懵懂的“绿肥红瘦”,还写那羞涩的“倚门回首”吗?
晚风十里柔情,夜雨一帘幽梦。
白日的炎热散去,明月在渐渐散开的云彩中时隐时现,如此良宵,实在适合弹一曲的。这里依然要说,断不是弹了一曲铿锵之音。那洪钟大吕之声,若是此时奏响,实在是大煞风景的,那更不会是才倾天下的李清照了。那曲,定然是风花雪月之音,正似风吹帘幔,雨打芭蕉。
风消了,雨歇了,曲儿弹罢,那是缱绻的宁静。收拾好琴曲,对着镜子再补一个淡淡的晚妆,也该休息了。更了薄如轻纱的睡衣,红罗帐里,新婚的女子尽显妩媚。只是,那檀郎呢,可还依着纱灯看书呢吧。“今夜纱厨枕簟凉”,风雨消了暑气,这般凉爽正好将息啊。一句闺房里的撩逗之语,真是风月无边。
为你巧梳妆,为你解罗裳。时光此时,正是这样。
对于婚后生活的甜蜜,李清照在《〈金石录〉后序》中有详细的描述,其你侬我侬远胜这首《丑奴儿》。相传他们婚后,不仅一起赋诗填词,更将研究文物金石这外人看来索然无味的事,一起做得活色生香。每有闲暇,俩人就一起游走于街市,一边娱心于时光,一边淘一些心意中的珍玩。那一时天光晴好,李清照夫妇一起来到了城东南的繁塔。繁塔,原名兴慈台,因建于天清寺中,又被叫作天清寺塔,俗名繁塔,“繁塔春色”为汴京八景之一,是游人香客舞乐逗趣、进香拜佛的圣地。
宋时的繁塔高耸入云,颇为壮观。当时开封著名的铁塔,高约六十米,应该说是相当雄伟了,可民谣传唱说:“铁塔高,铁塔高,铁塔只到繁塔腰。”可见繁塔是怎样的高大。只可叹繁塔大部分在天灾人祸中被损毁,今天我们看到的,只是清代在剩余的三层塔台上重修的繁塔,已经远不是曾经的高度了。只是那铁塔倒叫得名副其实,历近千年的风雨,依然巍然不倒,在和繁塔的比拼中,终于熬出了头,有了“天下第一塔”的称谓。
繁塔的壮美,引得无数文人墨客登高眺望。宋仁宗年间诗人苏舜钦曾经叹道:
我来历初级,穰穰瞰市衢。
车马尽蝼蚁,大河乃污渠。
跻攀及其巅,四顾万象无。
迥然尘坌隔,顿觉襟袍舒。
俄思一失足,立见糜体躯。
这诗虽然写得不够精彩,却是相当的实在,真实地刻画了登塔者张皇的心态。那样的高塔疾风,谁还有胆去天高地阔地感叹一番呢?能吟出这样心惊胆战的感受已实属难得。据说和他同去的好友梅舜臣只仰头看了看繁塔就却步了,叹道:“苟得从而登,两股应已挛。复想下时险,喘汗头目旋。”
这样的男子诗词大家,都是这般两腿打战,李清照陪着丈夫想来也是没有去登高一望的,不然定会写出花容失色的词句。
繁华壮丽的繁台景色,让二人流连忘返。李清照虽然香汗淋漓,却依然兴趣盎然。赵明诚却是心疼,便选了一家茶馆小坐。几盘特色小点心,一壶上等好茶,边品边聊。李清照对繁台一游很是满足,并坦言大有收获。她忽然说道:“繁台之游,我忽然想起一件旧事。相公是否知道小宋学士填词得美人的佳话呢?”
赵明诚答道:“你说的可是和欧阳公同修《新唐书》的宋祁吗?他的文章我是读过一些的,只是这诗词逸事还得请教夫人。”
李清照说道:“当年,宋祁游繁台路遇一排宫嫔乘坐的车马,忽然一车上的帘子掀开,一美女大呼他的名字。因车马匆匆,宋祁并没看见那人,心事怅然中写下了一首《鹧鸪天》,词曰:‘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如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皇帝读罢此词急招宋祁入宫问及此事,宋祁只吓得魂飞魄散。皇帝却笑着命他平身,并将那个呼唤宋祁的宫嫔赏赐给了他。如此,不是一段风流佳话吗?”
赵明诚点头赞道:“真是一段美谈。如此,仁宗帝也是一代开明君王。”
李清照又道:“赵公子何不也填词一首,惹一段风流呢?”
赵明诚笑答:“夫人集万千秀色于一身,更加以诗词倾城,夫复何求?”
李清照嗔笑他越来越油嘴滑舌了。
相携相游,相偎相依,即便是读书论文,也要生出无端的趣味来,每每猜道诗文、典故语出何处,哪页哪行,也要有得一赌。《〈金石录〉后序》载:余性偶强记,每饭罢,坐归来堂烹茶,指堆积书史,言某事在某书某卷第几叶第几行,以中否角胜负,为饮茶先后。中即举杯大笑,至茶倾覆怀中,反不得饮而起。甘心老是乡矣!
李清照善记,又长于诗词,每次都获胜。不过,这里赵明诚是否为了哄她开心,故意卖些不知?李清照果然是开心不已,想她是那冰雪聪明之人,定然也会识得玄机。她在“笑语檀郎”的时候,也定会问赵明诚一句:“你说你是不是假意装傻啊?”
赵明诚连说没有,只道自己的确是笨。两人于是笑成一团,茶水也洒了一身。哪怕零乱一片,也是笑语欢颜。
一生如四季,若沾染了爱情,才是颜色渐好,待得鸳鸯同栖,就成了最美的春花开,怎样艳丽也不为过。沈复不是也在《浮生六记》的《闺房记乐》中这样写他和妻的缠绵么:“入房,芸起直迎,握手未通片语,而两人魂魄恍恍然化烟成雾,觉耳中惺然一响,不知更有此身矣。”
新婚那时,笑闹怒恼皆是爱,晨昏错位,眼中只有彼此,哪管得了别人,如此一曲《丑奴儿》,可不是再平常不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