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深闺,柔肠一寸愁千缕。惜春春去,几点催花雨。

倚遍阑干,只是无情绪。人何处?连天芳树,望断归来路。

—《点绛唇》

岁月中,有多少相遇、多少别离,让人们在情感中起起伏伏。有多少是想忘却又难以忘却的,又有多少是不舍却又不得不舍的。那一个人,那一处街口,那一座城,许多的许多,在人们的背影里,渐远渐烟尘。

明水小镇、汴京、青州、莱州、淄州……这么多的城都已在李清照的身后。看似岁月艰深,蓦然回首,才觉得其实都是那么轻浅。不管那时心境苦涩或甜蜜,每一步都有许多的留恋。她甚至更惦念莱州了,那个荒远的城,那份寂寞,那份孤独,原来是那么难得。矮矮的小屋,简单的桌椅,小小的窗子,还有那藜草,一天天长高,漫过一级级的台阶。那哪是荒凉呢,那是隔断世事喧嚣的栅栏。无他的世事,独自的清幽。

原本的落寞,竟然是一种安稳。本应写更多的诗词给那城的,却只自顾说自己的愁怨,负了那段时光。

李清照忽然觉得,她竟然欠了莱州很多。她十分想念那个小城。

一座荒城,却成了此时深深的忆念,此时李清照的心中,该是怎样的悲苦?

想她少年那时,就寄情于诗词文章,一生追求平仄之境;素居青州,更是以《词论》评论先辈大家,虽然难免有被人诟病的“妄论”之说,但终显她心事峥嵘,力求完美。于生活中,她可以不慕求荣华富贵,但诗词不可潦草,志节更是心灵的持守。当国遇靖康之耻,她更是放笔文墨,棒喝世间宵小,呼吁天下志士,共赴国难。

在江宁城,爱国成了她的最强音。岁月有时候就是这样让人瞠目结舌。她的话音未落,作为一城之首的赵明诚,竟然因为小小的异乱缒城而逃,哪有一点谋国谋兵的骨气担当?

李清照羞愧难当,多想在那个夜里永不醒来。可第二天的早晨还是来了,她真真切切地看清了男人从城墙上顺着绳索笨拙下滑的身影。那是她黎明的噩梦。

谁弃了这一城,这一城也会弃了他。

赵明诚被罢了官,愧悔难当,深居家中,几日便憔悴得不成样子,看起来很让人心疼。可是他有多少是真心的悔悟,有多少是为自己的颜面叹息呢?

岁月太远,无处可问,无法相问。可那时,志节磊磊的李清照是可以问的,可她试了几试,还是放下了这口气。也许赵明诚那长吁短叹的样子,让她心软了。这毕竟是她的男人,是她身边唯一有着家乡温暖的树。尽管是这样怯懦,但多多少少包裹着她漂泊的根须,让她不至于无遮无掩地**在风雨之中。

李清照无数到唇边的怨言,也就成了软软的一句:“我们,走吧。”

生活不仅仅有诗与远方,还有诸多的苟且。很多时候,我们只能用那句“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来安慰自己,宽慰别人吧。

落花渐去的三月末,他们离开了建康城。

赵明诚没敢回头,因为他知道,虽然有移任湖州的调令可为自己遮挡,可作为普通的民兵,尚有为祸乱拼力一战的决心,他毕竟身为朝廷官员,却做出了缒城夜逃如此不堪的行径,实在无颜于这一城,无颜面对这一城父老。他也深深知道,更无颜于夫人李清照。他更知道,她也是他心中唯一的暖,无颜以对也得面对。

李清照还是回头看了一眼,因为她明白这一望是决绝的分别,再不会回来,她不想听那一城之笑骂。这城,是她的羞辱之城,是她和他的耻辱之城。

江宁,依江而建的宁静之城,在她和他的心里,恰似滔滔江水,再无安宁。

走吧,在无家的江南,寻一个可以相依立足的门楣,以北方的梦作家常烟火。

石头城的码头,赵明诚和李清照的一些亲近之人特来相送。大船起锚的那一刻,没有人说半句送别的话,只有轻轻的哽咽、低低的泣诉。

三月三的相聚,其实更是为这今日的相别埋下伏笔。一聚一别,多少说不出的滋味。

船溯江而上,渐渐向远,赵明诚的大哥赵存诚忽然大声喊道:“三弟,若是日后你能回山东老家,千万别忘了把我的灵柩带回去啊。”

国乱那时,如此一别,谁生谁死真是难料。赵存诚的一句话,顿时惹得船上船下哭声一片,直淹了江水的涛声。

大江一浩**,离悲足几重。

潮落犹如盖,云昏不作峰。

远戍唯闻鼓,寒山但见松。

九十方称半,归途讵有踪。

建炎三年,也就是1129年,李清照四十六岁,正是九十之半的年龄。南北朝诗人阴铿的这首《晚出新亭》,让她格外感慨。的确,这位北人南居的诗人的悲歌,正应了她此时的心。

一路舟车,一路无语,郁郁寡欢的李清照心事沉闷。当到达乌江的时候,那滚滚的急流,让她陡然想起了楚霸王。那时项羽兵败于楚汉之争,退至江边。船夫让他快上船,并劝慰道:“江东虽小,地方千里,众数十万,亦足王也。”

项羽见身边再无他人,唯自己单枪匹马,仰天叹道:“天之亡我,我何渡为!……纵江东父兄怜而王我,我何面目见之?”遂挥剑自刎。

项羽有虞姬殉情,有坐骑乌骓马殉义,自刎殉勇,如此男人,真是世间难见的英雄豪杰。

力拔山兮气盖世,

时不利兮骓不逝。

骓不逝兮可奈何,

虞兮虞兮奈若何!

这般男儿,正是李清照要寻找的英雄。而大宋帝王毫无豪气,只想划江而治,偏安一方;臣子们更毫无勇气,不图复国复家,只想苟且荣华。她自己的他,却舍了那一城,舍了忠义,舍了名节。想到这里,李清照心中郁结了许久的悲愤终于喷涌而出,彻彻底底地一吐她的须眉之情、丈夫之气: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这一首《夏日绝句》的呼喊,若声声厉骂,如刀如剑,刺穿了自己的心,也刺疼了赵明诚。其实,李清照更想刺穿的是那昏君佞臣们的心。可他们的心,早已经麻木了,血性不再,哪还在意这一声呐喊?

看皇帝赵构,先是以巡察为借口,于建炎元年九月逃离应天府;小停扬州,在金兵的气势下,再次狼狈逃往镇江、常州、吴江、秀州、崇德;最后在杭州稍稍收了收神,下了一道假惺惺的“罪己诏”来收买人心,却又严惩力主抗金的大臣,来献媚于金人。

一退再退的帝王,一碎再碎的河山,万民悲哭。

她,也只能以这诗词呼喊着,因为一个女子的血性实在太微不足道了。遥望昏君,她不能持笏言政;面对横扫的铁骑,她不能披坚执锐;面对那个乱世,她着实无力回天,只能徒唤无奈。

无奈,就唯有避开,才有了她在他耳边的那句:“我们,走吧。”

“春三月罢,具舟上芜湖,入姑孰,将卜居赣水上。夏五月,至池阳。”

一路向西南,李清照和赵明诚将脚步停在了这样一个名为池阳的小城,他们想在这里寻一处安命之所。

池阳,毕竟不是青州,李清照找不到那种安心。小小的院落里,虽然远离了战火,但是更感寂寞,想想旧事,真是柔肠寸断。本以为来到江宁一年多,这个春天日子会向好。不想自己的他,失了那城的德,失了自己的节。这样的耻辱,真是让人羞愧,一时惶惶然,感觉无所归依。

王的懦弱无能,臣的六神无主,实在让人感叹。真是有些“靠山山倒,靠水水枯”的味道。

肝肠寸断能怎样,倚遍阑干又如何,乱得毫无头绪。池阳的李清照,就这样焦虑着,一会儿心在北方,一会儿又心在江南,恍恍然,凄凄然。

谁来挽救这支离破碎的江山?

那个英雄在哪儿?

哦,就连她的明诚都已经不是曾经的明诚了,这乱世,还有谁可倚?还有谁可求?有时候她看着赵明诚,竟然有些恍惚。他让她太失望了。

五六月的池阳,天很热,这让李清照的心更躁。那些金石文物,她也无心打理,乱乱地堆在一起。偶尔翻出一本书来看,那些欢言,惹了心烦;那些愁语,更惹了她难过。放下书,到门口瞧一瞧,这本是夏季啊,可那天地间毫无生机。看那来路,寥无人迹,荒草枯木遮漫开来,望不到涯际。从此,怕是再没有回去的可能。

人,有多少路可以回呢?其实都是有来的步履,无回的归程。迈出了那一步,注定不能转身。转身,已无路。

李清照叹自己,也叹他;近叹那江宁,远叹那青州;小叹自己的家,大叹自己的国。

一切,都是梦里云烟。错过了,就是永远;再回首,已物是人非。

池阳,临水的城,不是一池阳光,是一代词人的愁。

断壁残垣的废墟,哪还会有饭香菜香的自在烟火?国难,让人无处遁逃。天涯海角,也无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