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都是一座繁华富庶而且风情万种的城市。
杨广觉得自己和这座城市之间有一种冥冥中注定的缘分。平定陈朝统一江南后,杨广被任命为扬州总管,坐镇江都。从此这个地方就成了他的第二故乡。他发现这座城市的每一个角落仿佛都生长着清丽妩媚的诗歌意象,空气中一年四季都飘浮着一种江南文化特有的典雅气味和精致芳香……
所以,杨广灵魂中作为诗人的那一面在这里获得了充分的滋养。
当然,杨广首先是一个政治家。因此他生命中的黄金十年不可能一味地在这座城市中诗意地栖居。相反,这位扬州总管在他的十年任期内每天都极为繁忙。他做得最多的事情首先是不遗余力地延揽江南的名士和各个领域的精英,其次是尽其所能资助并参与各种文化事业,最后还在繁冗的政务之余见缝插针地学习吴语……这一切促使江南的各大世族和上层人物很快就与杨广和他所代表的帝国政府取得了文化意义上的认同。
对于刚刚用武力征服江南的隋帝国而言,还有什么比取得被征服者的文化认同更重要、更紧迫的吗?
没有。
绝对没有。
这片土地及其在此生存繁衍的人民已经与中原的文化母体分裂了整整三个半世纪。所以,比“版图的归复”更加意义深远的,无疑就是“人心的统一”。
杨广意识到了这一点。
而他也成功地做到了这一点。
在这位“允文允武,多才多艺”的扬州总管治下,江南人心稳定,民生富庶,文化也得到了继承和发展。江南士人情不自禁地对杨广发出了这样的赞誉——“继稷下之绝轨,弘泗上之沦风!”
够了。杨广已经做得够多了。无论是道德修养还是政治作为,他都已经是隋文帝杨坚心目中最合格的接班人,也是帝国臣民心目中最理想的未来统治者。
计划的第一步已经取得圆满成功,杨广开始有条不紊地展开第二阶段的夺嫡行动。
他知道母亲独孤氏的枕头风历来对父亲杨坚有着不可估量的影响,所以首先寻求母亲的支持。杨广是藩王,按规定只能“每岁一朝”,也就是一年才能回一次大兴(隋文帝杨坚于开皇二年在旧长安城东南筑造了一座新城,取名“大兴”,但史书仍习惯称其为长安)。可即便是如此短暂的机会,也能被杨广紧紧抓住。
有一年,杨广入朝述职,回江都之前专程去向母亲辞行。杨广一见到母亲立刻泪流满面。而独孤氏看着这个一年才能见上一面的爱子,也止不住泫然泣下。就在母子相对而泣、气氛异常伤感之时,杨广开口了:“儿臣秉性愚昧、才识低下,平生常守昆弟之意,不知何罪失爱东宫,使其蓄积怨恨,欲加戕害。臣时时恐惧会有谗言构陷于父母面前,亦屡屡忧虑会有鸩毒投之于杯勺之间,所以常怀焦灼之念,深惧履于危亡之境!”
独孤氏郁积多年的愤怒终于不可遏止地爆发出来:“睍地伐(杨勇乳名)越来越让人难以容忍了。我替他娶元氏,他竟不以夫妇之礼相待,专宠阿云,使她一口气生下了那么多猪狗!元妃刚娶过门便被毒害致死,我还没找他们算帐,现在居然又欺负到了你的头上!我还没死尚且如此,我要是一死,他们还不知道要怎样鱼肉你呢!我每每想到东宫没有嫡子,皇上千秋之后,你们兄弟就得向阿云生的儿子磕头问安,心里简直是如同刀绞啊!”
杨广泪如雨下,匍匐在母亲脚下不停地叩首。
独孤氏更是悲不自胜。就在这一刻,独孤氏作出了她一生中最痛苦也是最重大的一个决定:废长立幼。她将在余生中,用尽全部力量去完成这个唯一的心愿——让次子杨广入主东宫!
那天,杨广迈着一种轻盈的步履走出了皇后的寝殿。
许多宫人看见,晋王脸上一如既往地**漾着那种春水般温柔的笑容。
博得母亲的同情和支持后,杨广开始着手在帝国高层中寻求政治同盟。
杨广的好友、安州总官宇文述恰好是个政治公关的高手,杨广奏请朝廷把他调任寿州(今安徽寿县)刺史,目的是让他靠自己近一点,便于计划。
杨广问宇文述有何良策,宇文述说:“太子失宠已久,他的德行天下无人称道,而大王的仁孝闻名宇内,才华盖世无双,多次率兵出征、屡建大功,皇上与皇后皆钟爱大王,四海之望亦归向大王。这一切世人有目共睹,只不过,废黜太子、另立储君乃国家大事,在下处于别人父子骨肉之间,这个事情嘛……实在不好谋划。”
宇文述卖了个关子,悄悄瞅了杨广一眼。
杨广大笑:“在下决心已定,请宇文兄不必有所顾虑!”
宇文述又看了看他,缓缓地说:“满朝文武,足以左右皇上心思的人只有一个。”
“谁?”
“杨素。”
杨广一笑。宇文述的看法正与他不谋而合。只要把这位当朝宰相、帝国声望最著的元勋大佬拉进来,夺嫡之事就十拿九稳了。
“而真正能让杨素信任的人也只有一个,”宇文述接着说,“他就是杨素的弟弟:杨约。”
在杨广万分期许和极度迫切的目光注视之下,宇文述笑盈盈地说:“巧的是,最了解杨约的人,就是在下!”
什么也不用说了。
杨广立即拿出一笔重金,让宇文述入朝打点。
大理少卿杨约最近人逢喜事精神爽。
因为有朋自远方来——寿州刺史宇文述千里迢迢从南方跑来看他,每天陪他开怀畅饮。
最让杨约高兴的还不是老友的来访。而是老友一来,天上每天都会掉馅饼。
而且每一次都准确无误地砸中了他。
不知道宇文述这小子在哪儿发了横财,每天喝到半醉都要邀他赌博,而每一次都输得精光。第二天马上又揣得鼓鼓囊囊地来找他,照例饮酒、照例赌博、照例输钱。
杨约乐坏了。
人生得一如此“良友”,夫复何求!
有一天杨约照例收获了一大堆“馅饼”之后,颇为感慨地对良友宇文述表示感谢。宇文述眯着一双微醉的小眼看了杨约很长时间,说:“这是晋王的赏赐,命我与你同乐。”
杨约顿时目瞪口呆。
妈的,都说天上不会掉馅饼,看来还真是不折不扣的真理……你不服还不行!
杨约连日来的愉快心情一扫而光,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愚弄的懊丧。他狠狠盯着宇文述问:“这是为什么?”
在宇文述脑中盘旋多日的那套精妙说辞终于迤逦而出:“您兄弟二人,功高盖世,位居要津,长久以来跟满朝文武结下的梁子恐怕数都数不清。皇太子这几年向朝廷提出的要求总是不能如愿,难免会把怨气归结到当朝宰执的头上;您兄弟二人虽然得宠于当今圣上,可要找你们算帐的人却不胜枚举,哪一天皇上要是丢下群臣撒手西归,你们拿什么当保护伞?如今太子失宠,主上也有废黜之意,这您也知道。现在如果要求册立晋王,只在你的老哥一句话。倘若抓住这个时机建立大功,晋王定会永远铭记在心。如此一来,你们便可除去累卵之危,稳坐泰山之安!”
杨约不得不承认,政治公关高手宇文述的一席话句句打在了他的心坎上。
接下来的具体步骤,也就不需要宇文述教他了。
当天晚上,隋帝国的内史令、上柱国兼越国公杨素听完杨约的一番密语后,大腿一拍:“聪明!我还没想到‘废立太子’这一层,幸亏你及时提醒了我!”
数日后,皇帝皇后举办宴会,杨素入宫作陪。酒过三巡,杨素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对皇后说:“晋王孝敬友悌,恭敬节俭,颇有皇上之风啊!”
一句话就扯到了皇后的伤心事。独孤氏的眼泪应声而落,哽咽着说:“您说得太对了!吾儿对父母有大孝大爱,每闻皇上和我派遣的内使到达,必亲自到边境迎接;每当谈及远离双亲膝下,没有一次不悲伤哭泣。还有他的妻子萧妃也非常有爱心,每次我派婢女过去,萧妃就和她们同寝共食,哪像睍地伐,终日与阿云寻欢作乐,而且亲近小人,猜忌陷害骨肉!我之所以越发怜悯阿麽(杨广乳名),是怕睍地伐暗中对他下毒手啊!”
太子的彻底失宠已经是确凿无疑的事实了。那天杨素就这么在觥筹交错之间为自己后半生的政治前途作出了某种重大抉择。随后他又跟皇后聊了很久,内容不外乎是太子如何品行不端、如何不成才之类。
宴会结束后独孤皇后出人意料地送给了杨素一份礼物。
那是一笔数目可观的金子。
皇后的目的很明确,让他以帝国重臣的身份说服皇帝——废立太子。
夺嫡进行时。晋王杨广步步为营、节节胜利,在隋帝国的政治高层建立起了一个以他为核心的最广泛的统一战线。
太子杨勇就像壁立千仞的悬崖之上一颗摇摇欲坠的孤独的石头,正无望地等待着命运之手给予他最后的致命一推。
命运之手其实已经伸过来了。
杨勇意识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