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奶奶过世三風声的祭日到了。

整整三年了,讨老人家还没有走。那不息的“魂灵”依旧在大李庄的四周游**……夜里常有人梦见她。醒着,也总能听到那拐杖叩地的声音,“的的的的的的……”很远似又很近,她在串门呢。有胆大的夜半开了门寻她,亮亮的大月明地儿里,树影儿晃一地深深浅浅的小黑钱儿,也只能撞见一股阴森森的凉气,不曾见人。固手闭了门再睡,躺**侧耳细细听,仿佛那“的的的的

的的……”的拐杖叩地声重现,神秘而又真切。叫人心怵,也叫人念她只是狗不咬,大李庄的狗焉有不认得七奶奶的?

三周年是大祭,也是晚辈人“谢孝”的日子,何况七!

奶奶的“魂灵”还在呢,自然轻慢不得。于是有老辈人出面张罗族人纷纷凑份儿,要在三周年这天,请上一班!“响器”,扎一个大些的“引魂播”,好好送一崔老人家让她静了心走七奶奶的大祭,在外的几孙也该回来于是老族长石,寒爷又驗咐人按家谱的序列给在外的儿孙捎信儿说是如》?

此大事,回不回就看你们的孝心了

谁也料不到,头天俦黑的时候,县长李金魁坐着吉贄车问来了。车一进村,喇叭轻轻地鸣了两声,一村的爷们都慌慌地迎出来了。

“金魁回来了?”

“金魁回来了!”

李金魁下了车,当着秘书的面,一时竟说不出话来?了。他在县委大院里泡了三年,当县长了,不能随便苗,说,每日里只能说些公事公办的话。脸上总象戴着面具似的,连句玩笑都不敢开。若是哪一句说错了,就有人张扬出去,弄得你下不了台。县长的话就是“政策”,所以总得板着脸,不能多说。可回村来自然是不能打官腔的。他想放松一下,却又松不下来,秘书跟着呢。所以,他只好?说:“爷儿们都好吧?”

“都好,都好。”众人应着,都说他脸紧,黑了,也:痩了,县上公事忙,要他好生保重身子骨……

李金魁点头笑笑,说:“到乡里检查工作,离家近了,顺便回来看看,不能多坐。”说着,看看表,吩咐秘,书在车上等他,说一会儿就得走,县上有会。

这当儿,村长李宝成颠颠地从窑上跑来,想给他汇报:工作五叔自从栽了面子,一病不起,这会儿听说金魁回来了,也病殃殃地拄着棍走出来,想拉他上家坐坐……李金魁摆摆手,宛转地说,他是顺路绕回来看看,改日吧。众人也说,金魁轻易不回来,别给他添麻烦了。

离了秘书,李金魁便把县长的“面具”摘下来了。瞅…

见西婶,他说:“四娘,还记得不?小时候我还吃过你前奶呢。”

一句话,说了四婶一眼泪花子:“金魁,当县长了还记着这事儿呢。”

看见二嫂,李金魁又说“二嫂,还记得我和宝成趴在你窗下听房的事么?”

二嫂红着脸笑了,众人也都笑了。

见了春生爹,他说:“三叔,那年我爬到你家柿树上偷柿子,把尿罐子都给你砸烂了……”

众人又笑。春生爹听了心里热呼呼的。

瞧见麦囤,他说:“囤子,有一年咱俩去割草,割出俩瓜蛋儿分着吃。我挑了个大的,惹你哭起来了……”麦囤傻乎乎地笑着,十分得意。

……李金魁一一都问过了,全是儿时的事情,说得人心里发暖。众人说,金魁虽当了县长,到底没忘村里爷儿

们呀!于是又劝他回来多住几天。李金魁笑着说“说不哪一天回来就不走了。”

众人笑着说,当县长了,还会回来吗?只怕想回也回不来了。

李金魁听了,脸上竞无一丝笑意。他又看看表,说“时间紧,不能多停,我去看看石磙爷吧。”

石磙爷是本族辈份最长的老人。听了这话,人们明白他是为七奶奶的祭日专程回来的,只是不便说。一时更觉得金魁深明大义。也就簇拥着到石磙爷家去了。

这边早有娃子跑来报信儿,一到门口,石磙爷便迎出来了,“是金魁回来了?”

李金魁忙上前抓住石磙爷的手辑“石磙爷,您好哇?”

“好,好。”石磙爷一时眉开眼笑。

李觉魁进屋坐下来,说了几句问候的话,迖才说:“明儿是七奶奶的大祭,我本改闽来的……”

石磙爷说“县上忙,你就別回来了。忙大事去吧家里有我们呢。”

李金魁说:“小时候七奶奶待我们挺好,我也挺想迆老人只是会多,怕回不来了。”

众人也以说:你忙。当县长哩,回来响不好。来了……

到了这时候,李金魁泞记一句耍紧的话说出来

“石磙爷,要是我不当县长了,回来种地,不知爷儿们还不肯收留我?”

人们都以为金魁是谦虚呢,一个个笑起来。石磙爷说:“娃子,不管你啥时回来,这都是家呀!”

众人连声说:“那是,那是。”

县长李金魁回家一趟,总共在村里停了十几分钟,就又坐上车走了。临行前,他给村里爷儿们一一握手,乎揋热,握也很紧。

他任县长三年了,政绩平平,没给老百姓做什么大事,他心里一直很惭愧。两年前,为“匿名信事件”,他本想动手改革一番,但关系网太庞大了,终还是没敢动。现在,他要开刀了!在决战之前,他想回来看看……

车出村后,李金魁的脸板起来了。他皱着双眉,严厉而又果断地说

“县城不停,直开地委!”

李满凤是一大早挎着小包袱回来的。

世间的事情,一时叫人怎能说得清呢?她瘦了,脸色黄黄的,很僬悴。人虽回来了,心还在监狱那边挂着……多要强的一个女人呀!二狗判了七年,一直在监狱里住着她就一直在监狱对面开小饭铺,默默地等他。

七年,已经过去三年了,还有四年,她能等。前不久,探监的时候,二狗说,他熬不住了,他真想死。可他又说,他不死,他要活下来,剩一口气也要活。他要拼命熬下去,活着出来。为她,也为那些人……

可满凤心里很苦。

二狗和田玉娥还没离婚呢!

田玉娥不离,她也要等他。二狗喜欢满凤。二狗劝她离,去一次劝一次。二狗说:离了吧,玉娥。离了你找个好一点儿的主儿,好过安生日子。别跟我受罪了,我对不起你……可田玉娥就是不离。她有孩子。她说:这是二狗的孩子。孩子不能没爹……

唉,两个女人就这么等一个男人么?满凤怎么办呢?不清不白的,何时是个了呢?

二狗说:你走吧,满风,你走吧。別管我了,我一个罪人,不能这么拖你。可他心里还是不舍……

满凤每逢探监的时候还照旧去看他,给他送吃送穿。可心里有话说不出,苦艾艾的……

满凤的饭铺就在监狱对面,一来二去的,监狱的管教人员也都喜欢她这边坐坐,间或给二狗行些政策允许的方便。小饭铺的电灯也是挂人家监狱的线路。夜里,那边亮了,这边位亮了那边暗了,这边也就暗了每日都是这祥……

总闸在监狱高墙那边呢。

李春生终还是把刘晓霞“娶”过来了。

当两具血淋淋的尸体从省城大学里偷偷运回来的时候,两家人都哭得天昏地暗,儿乎要拼了老命去!可埋人的时候,春生爹觉得儿子活得老亏,多少年拼死拼活地干,却连个媳妇都没弄到手刘家呢,也觉得女儿死的冤枉。可女儿既然死了,也不能让她孤孤单单地躺在“姑子坟”里。就这样,两方的老人思前想后,又托人说合,就让春生把晓霞“娶”过去了……

出殡那天,丧事当喜事办了。两班“响器”吹着,家里也摆酒待客。“喜事”是不许哭的,两家的老人也就强颜为欢“笑”着抹了锅灰。棺材上也蒙的是大红绢花,麵还“扎”了各样的嫁妆房舍。连“缝纫机”“电视机”也都预备下了……

两人并排躺在棺材里,衣服穿得周周正正,各人胸前都放着一朵大红花。只有钉棺的时候,两方的老人才忍不住哭出声来“春生,躲钉吧……晓霞,躲钉吧……”

于是,北岗上又添了一丘新坟。坟前还栽了沔棵小桕树,好让“小两口”天热时纳凉……

办完“喜事”,两家又是亲戚了。逢年过节,也总要打发人去,掂四匣点心,送些瓜果?你来我往,互称亲家,谁也不短礼。

七奶奶祭日这天,春生娘头一个来给七奶奶上坟。她在坟前跪下来,烧了纸钱,又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叨着说:

“七婶,我给你送钱来了。咱春生为人厚道,怕笼里装不住晓霞那鸟儿你得多说说她。两口子日子,可不能象阳间那样……七婶,你得常点拨她。叫她好好跟春生过日子。咱又不缺钱花,年里节里,也都给他们送了。她还想啥哩?那大学文凭又不当吃不当喝。自家的媳妇,你老多劝劝她,别叫她疯。你说她,她会听的。七婶,媳妇交给你了,你替春生看住点……”

舂生娘在七奶奶坟前烧罢纸钱,又到“小两口”的坟上来了。她蹲下来,点上纸钱,待火苗窜起来的时候,说“春生晓霞,拾钱吧。娘给你们送钱来了。”说着,眼里的泪扑嗒扑嗒往下掉。“春生,娘知道你亏。可你别跟晓霞一样。女人家,多说,别动手。就是打,也别往狠处打。打坏了谁给你生娃子呢?你多说些好听的,拢她的心,好好在阴间过日子吧。女人是虫意儿得好好喂,哪……”

正烧着纸钱,一只老鸹在天上“呱呱”地叫了两声。春生娘听见,赶忙“呸,呸!”吐了两口,站起来仰天骂道

“敢多嘴多舌,杀你!”

哑巴依旧在坡上放羊。七奶奶的三年祭自然没人通知他,可他一切都看在眼里,似乎也不争什么,总是很平静。

他每日里赶着羊走。天晴着晴着,阴着阴着,却又晴了。春天里日光很暖,空气里游**着繁衍的膣味天里阳光很曝,瓦块云烈烈地在天空中烧着,一股焦灼的甜味;秋日天高了,白云悠悠地在天际处飘,很净酚爽,却又时常下雨,湿气里弥漫着很浓很香的死熟冬曰很冷,天光也仿佛冻住了,日头爷?晚才露脸儿,早早又收去了。雪天一片孝白,埋了生又隐死,光光净净鈿枯。四肘就这么象磨一样转着,他也就踉着转。

有时候,他也到北边的河堤上去放羊。总是不急不躁地走,到了,也就坐下来,很悠然。

颍河在村北蛇卧着,蜿蜒西去。河堤上有两徘弯輕老柳树,树很粗,人靠了坐自然也很舒滕。哑巴祖总是隸浚柳树坐了,手鱼抓奢赶羊鞭,看羊儿在河坡里啃草,似也看會河的走向。

春天里河水浅浅的,象一条小白链儿,轻轻迆唱淌去,河水很清,流也缓,小小的鹅卵石在水底亮着,细沙金光闪闪,很匀地摊着夏天涨了水,****的浑浊湍急的水流翻溅着白洙,咆哮转东去!也常有鱼顺激流冲下来,泛着鳞白的肚儿,终还是淌去了秋天水小了盛,还是流,秋叶飘飘地落进水里,彻一叶小舟轻**,打赛儿,很又搁浅了,似载不去秋凉,冬天里河沟干了日,冻了几日,还是淌了水来,终也不尽……

他每日里就这样走来了,又走去了。路很短又很长天漫漫,地漫漫,时光漫漫……这一切都真切地狹瑰在抱的眼里。他仿佛什么都知道,又什么都不知道。

再也不曾发生过什么事情。

人们都说,哑巴很精。他开过“洋荤”了……

当“晌器”吹起来的时候,“竞选村啦”李宝成琢在窑场上罚自己背砖呢天很热窑里更热〗俾赤身穿着裤衩子,象牛一样弯着腰背,一次背十五扶,七十異斤,费梁骨都磨红了,沁着血丝。汗洗着他,太阳概着他,窑里热气蒸着他,可他浑然不觉。只一趟一趟地背出来,一块一块地码好……

没有谁说闲话,是他自己要罚自己的。他任村长两年了。两年前,上任的时候,他曾赞麥穿们许下诺言,要叫大李庄三年富起来,让家家都看上电私……可是,时间一天天过去了眼看着就要到期了,你叉干了些什么呢?

当然,没有人追普德的屁股要电视,也没有人再璩这档子事,人们早就忘。即使谁家的日子过得不如意,也不会去怪他,那只能怨说己没能耐。他心里难受,他说过话了。他是汉子呀!

不错,他的的确确千了。他领人趁冬闲的功夫在抅異挖了两个大鱼塘。可年年下鱼结,却年笫不见鱼麵蝾意成就让人们偸去了。找入专的人也偷,太家都偷。又没人愿承包,只好让鱼塘著……在这興时他赛雄心勃勃地接下了舂生当年办的铅场。他带头集资两万元,把外乡人打发尖,让村人自己干,好使太秋尽快地富起来。可村人己撕己,下活!,灯的坯不讨关,烧比砖来没路。附天坏场淋了,也没人管,总也赚不了多少钱。苻一段时间,他没明没夜地干,想用“糈神”感化大家,可你对他们越好,他们干活越滑,干著干着就撂下了。一个个都想赚大钱,可谁也不想下死力做。他订了一条一条的制度,用扣钱的办法治他们,他们又骂他狠,对着门骂……他心软,私下里给了钱,他们又张扬出去,说楚胜了。对村里爷儿们,他又有什么办法呢?有时候,他也想狠一些,可总狠不起来。他太善了。他觉巧大李庄需要狠一点的人才能治住,象大钉那打的……

他很痛苦,夜夜睡不矜觉。他难道连一个付子管不好吗?他常常站右东岗上转这片古老的土地出沖。天大大的,地大大的天是一整块,地也是一整块:一块天眾着一方地。可细了,地又是一条一条的。你种了玉米,我种了芝麻,他[了反子……高高飫低,参差不纤,似又很碎。地是这样的,人心也是这样么?地分了,人心也散了。各有各的想法,各苟各的念头。用什么办法才能使一家一户的心团起来呢?

他曾私下里悄悄进城去找过大有,恳切地对大有说:

“大有哥,别的村都富起来了。咱村也得想法叫大家富起来呀。回来帮帮我吧。太李庄到了咱们这一代,说啥也不能落到人后头……”

大有笑笑,说:“宝成,要想叫村里當起来不难。你能做到这三条,保证大李庄家家户户都能富起来。”

“哪三条?”李宝成问。

“第一,首先你得买路,光靠种庄稼是富不起来的得搞副业,以副奍农。搞副业办厂首先需要资金。你有资金么?別吭,听我说免。小打小闹不行,要干就干大的。巧就需要买路……”

“怎么买?”

“行贿。用钱铺。用一张一张的大國结铺!大把撒钱才能大把挣钱。你去农行贷款,不送礼是贷不出来的。送的少了不行,贷一万至少送人家一千。另外,税务局工商管理局,公安……都得送。这儿关过了,路铺平了,你才能干事。你愿么?”

李宝成沉默不语。

“第二,如今人心太恶,你必须以恶治恶。要不,你什么事也干不好。对村爷儿们,佟不能以诚相待,你得真真假假,假(!真真,让他们唬不透你。你得乎段高明些,想法治住他们,让他们一见你就怕。这样他们才会听话。不能善,一善就容易跌掉头。善就足恶,恶就是善,你得清楚这一点。不然,办好事也有人骂。你敢干恶事吗?”

李宝成依旧沉默不语……

“第三,要想成饥,头还得科依靠。你还不能光靠一面,说不宠哪一天你靠的人就倒了,邠你也跟莕倒霉。得儿面都靠。逢年过节去送点什么,经常汇扱汇报工作。报社记者什么的,也得巴结。这样,万一出了事有人替你说话。千啥事也有个担待。这三条你做到了干什么都成。干一件成一件。要不,你就别干。”

李宝成思很久,终于抬起头来,说:“大有哥,我是党员,我不能这么干……”

大有不屑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就别干。”

“正正当当地干,不行吗?”

“不行。”

李宝成浑身的血都涌到脸上来了,他说:“我想试试。”

“宝成兄弟,那你回去试吧。啥时栽了再来找我……”

李宝成默默地看了大有一眼,掉头走了……

他不甘心!

假若第三年仍不见成效,他宁肯不当村长。他不想那么干,也不能那么干……

这会儿,他站在窑场上,眼前黄黄的一片。土是黄的,泥是黄的,一架一架的土坯也楚黄的。日光晃晃,坯场上那一片黄象是漫过来了,仿佛顷刻间要把他埋住。他跳起来,吐一口恶气,大声喊

“我不服!我要试试……”

烟囱高耸在黄土地上,影儿长长的。沉默……

他又进窑背砖去了。红砖。一次背十五块。七十五斤。

李大有骑着摩托回来了

他还带回一个极漂亮的姑娘。那姑娘穿着连衫银戴着墨镜,走路“喑登咯登”的,:很洋气。大有说这姑娘是他聘的秘书,这姑娘也称大有“经理”,把利里人都惊得一愣一愣的。

更叫人料不到的是,大有回村来看的第一个人竟然是点心

他和叔是仇家呀?!

好好的一所房子,就那样毁了大有合么?不公的,谁郞觉得不会。大有可是有日天的本事,不会就这么了了。于是,一村人都惶惶的,不晓得要出什么诂。

终于,人们看见大有从五叔家走出来。火有笑猗。五叔往着拐杖颤颤地送到门口,竞也笑着。大有说:“五叔,您老歇着吧,不送。”五叔点点头,脸上打泪下来了

到底说了些什么呢?没人知道。五叔,五叔默然不吭问大有,大有笑笑,口很紧。一对仇家也就这么了了,很神秘。

一时,村里人又夸大有气度不凡。天大的亊,说就了,很有气魄。人们又纷纷上门了……

见了村里爷儿们,大有仍然撒烟,口依旧裉甜。兑他在城里办了“股份有限公司”,还要在村里办繁殖厂呢。他说。冲着七奶奶,他也要为村里爷儿们办件事。为办繁殖厂,他已贷款二十万元!要大千哪。还说,村里爷儿们可以对份入股,五块钱就能箅一股,了利按股息分红……说得村甩人心热呼呼的。只愁有了二狗下狱的教训,众人心里还是有点怯,不敢轻易出钱入股。

正说养,五叔差人送来了一丙元钱,说是先入二十股。待有了钱还要多“入”一牲……

人们见五叔这样精明的人又是仇家)都入股了,包然不再怕,也就纷纷入股……

大有在客场找到了李宝成,问他入不入肢。李宝成默默地看着他,却不答话。太阳炎炎地照着,很热,两人这么默默地面对面站着。末了,李宝成说:

“大有哥,听我一句话,别干恶事。”

“定成兄弟,我不钱,我要活人呢。活人要紧。”

“那就好。”李宝成说。

“我要办繁殖厂,你不打算入股么?”李大有又问。

“我看看再说。”

“信不过你大有哥?”

“是。我怕你载了……”

“不会。”

“不会么?”

“不会我知道你想让村里爷儿们都富起来,我也一样。”大有说。

“不一样。”

“不一样么?”

“不一样。”

李大有笑笑:“试试吧。”

李宝成也笑笑:“试试。”

两人都很信。

午时,在老族长石磙爷的带领下,大李芘的老老少少全都到北岗的坟地来了。活苕的全来了,只有在城里当了褓姆的晚玉与已经离了婚的李家福没有来。

坟地很大,周围几十棵老柏树寒寒地立着,人走进去便有一股卜月帝的凉气。一丘一丘的“土馒头”散散地,一排一排地撒开去,後向久远,把千年的死静静地扯到人们狠前来,叫人不由不敬……

七奶奶的坟头上,耸一束旺绿旺绿的“子孙葱”。坟前树着一杆巨大的“引魂幡”,足有七尺多长,“哗啦哗啦”地迎风飘着。上边写有七奶奶的祖讳姓氏及生辰八字。垮人们按辈数立在坟前,黑压压一片。

于是,一边是阴间的死人的队伍,一边是阳间的活人的队伍阴间的墓碑一排排,阳间的后人一代代……死人静静地躺着,活人默默地站着生与死仿佛有一道分界线,又似乎没有。无论是躺下的还是活着的,全有那血缘的“脉线”穿着,这“脉线”便是一部家族的历史。盛盛衰衰,繁繁衍衍,一代一代地续下去……

一边,响器呜哩哇啦地吹奏着。祭七奶奶,也自然是李连升的“国乐班”。李连升依旧是掌大笛的好手,可他再不与人对台了。一对台,就不由地想起那句话,那是他终生的耻辱:“你不是人!”他一想起这句话,就忍不住想尿,鼓足的气也就散了。他曾多次找医生看,医生说是“肾亏”。可他一连吃了几十副中药,只是不治。弄得他常湿裤子。这次祭七奶奶,他坚决不让请别的“国乐班”对吹,他一班顶下来。话说下了,自然是掏十分的力吹得很卖力。

一时坟地里轻烟袅袅,鼓乐声声。把那生生死死吹奏得淡远悠长,平缓激越………

香案摆好了,纸钱已燃着,照规矩先祭远祖。于是,担当司仪的老辈人肃然在香案前立着,高声喊道“十五代孙上香……”

听声,石磙爷领一班老人颤颤地走出来,面朝牝跪下,一个个十分的庄重……

待为数不多的老人们上过香,磕了头。司仪又接着叫“十六代孙上香!……”

五叔又领着一班五六十岁的老人跪下来了,倒也十分的认真……

“十七代孙上香!……”

这次是李大有领着众人乱乱地跪下来。人多,神情也不那么庄重,有媳妇忍不住“吞吞”笑出声来,老人们用眼瞪过去,却依旧是很淡漠。头也磕得很乱,你低头了,他又抬头了,不晓得都在想些什么……

“十八代孙上香……”

这下子更乱了。一群光屁股娃儿嘻嘻哈哈地浦过来,你挤了我,我搡了你,齐堆子滚成一闭,屁股朝天,亮一闭红的肉……

石磙爷重笟地咳嗽了一声,脸沉下来了。娃儿们吓得一个个噤声,伸着小舌头看人的脸。

这功夫,老坟地里十分肃穆。远远地望去,一座巨大的“土”突兀地立在最活,丘前剑一般竖着一通石碑。

忽儿着风泣起,之中似有苍老的“魂灵”在说话“那处老祖坟。老祖是从洪洞县大槐树那边过来的。

听说允贽着架木犁。他一连走了七天七夜,走不动了也就不走。就用恶木犁开地,一沟儿一沟儿地犁出了一个!:凡经也,族人们就迁到这里来了。这事儿七……”

一时,人们只觉得眼前晃晃的,似有一张巨大的木犁朝人犁过来。犁杖上黑乌乌地亮,带着饱喂血汗后的腥气……

看了,想了,那一丘一丘的“土设头”象活了似的在人们眼前許,叫人不由的膝盖发软,跪。

祭过了远祖,众人又在石磙爷的招呼下重摆香案,祭七奶奶。七奶奶过去三年了,后人们不由地忆起老人一件的好处,也就很恭敬地上前磕头作揖。又是一辈一辈的上前烧纸钱,纸灰随风飘去,冉冉升天。

这功夫,后辈人心头仿佛升起了一轮灿灿的明月,又见七奶奶盘膝坐着,慢慢地把着凉扇,讲那动人的“瞎话儿”……

正磕头呢,忽听坟地里有人串来串去,两手拍着庇股哈哈大笑

“哈哈,我知过!哈哈,我知道!哈哈”

这突起的笑声,惊得人们头皮发紧,惶惶地扭头看看,一颗悬着的心才松松地落下来。是“老神经”在说疯话呢。

他又知道些什么呢?一个疯子。可他终日琎说“他知道”。说得人们疑疑惑惑地,谁也不明白他究竟知道些什么。可人们又觉得他似乎会知道些什么。于是也就没人敢去惹他,任他终口发狂……

这当儿,回头看,又见七奶奶坟前那七尺长的“引魂輻”被风刮去了,扬扬地在天上飘。人们屏息望着,大气都不敢出。只见那“引魂幡”哗啦哗啭响着,忽儿高了,忽儿又低了,一时升上去,一时又落下来。老辈人的心仿

辠怫被那“引魂幡”系着,悬悬地报,生怕那“引魂幡”落在地上。

—刻觅那“引魂幡”几经起落,摇摇地西去,才有人说“怕是七奶奶要走了。”

于是,乐声吹奏得更加热烈。孝子们齐哭。老坟地里顿时热闹闹的。

一个小娃儿趁人不觉,竟对着石碑浇了一泡!然后頦着肉呼呼的小屁股,朝阳光处跑去了……

阳光慢慢北移,亮了阴风阵阵的老坟地。众人心里也仿佛一亮,似觉远处老祖宗那通石碑直竖竖的,透出不枉扛了木犁犁出一个庄来的骄傲!一片一片的坟头从那石碑下漫过来,仿佛那死人的队伍也阳壮壮地一代一代排开去,顶日月的艰难……

远处,修路队从邻村开过来了

机器声轰鸣着。推土机轧路机运送石子柏油的汽车一辆一辆地开过来。日光炎炎地照着,修路的民工把一车一车的石子卸下来,铺在路上,又浇上一桶桶滚烫的柏油,轧路机轰鸣着轧过来,一截一截地往前推进……这强烈的轰鸣声把人们的目光从老坟地里扯出来,一个个不由地抬头远望,看了,似又被扯回到现实中来,想这八十年代的日月。似也没有了主张。不晓得今后的日子如何过才好,仿佛都在等着什么。心很乱。

新修的公路上**着热烈烈的尘灰,轧路机缓缓地向前开动,晃着两只巨大的轮子……

一群光屁股娃儿从老坟地里跑出来了。他们齐声吆喝着冲出来,象雀一般撒在庄稼地里,又齐伙伙跑出来,朝那正修的贷公路奔去……

时光是有限的,也是无限的生是有限的,也是无限的,一个家族就这么一代一代地走过来了血脉是连着的,永远连着。

李宝成在默默地想……

李大有也在默默地想……

李满凤……

李连升……李家的第十七代呀!纷乱的年代,纷乱的心。

写于襄城县王洛村

改于郑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