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高帝九年十月(公元前198年11月),新的一年开始了。
萧何主持修建的长安城皇宫——未央宫落成,为新年增添了新的气象。
刘邦从行都洛阳回到关中。
新落成的大皇宫还是让刘邦吃了一惊。
这座位于长乐宫之西的皇宫十分气派,据《西京杂记》记载,这座宫殿顺着龙首山的山势而造前殿建北阙,四周长二十二里九十五步五尺——相当于现在的9300米,——街道周长七十里,楼台殿阁四十三座,其中三十二座在外,十一座在后宫,有十三口池塘,六座土山,宫里的小门共有九十五个。现代考古专家对其遗址实测证实,未央宫周长8560米,宫垣东西长2300米,南北宽2000米,面积5平方公里,约占汉长安城总面积的七分之一。当然这个规模是经过汉武帝刘彻增饰扩建后形成的,萧何当初修建的未央宫是个怎么样的形制呢?《汉书.高帝纪》下记载:“(七年)二月,至长安,萧何治未央宫,立东阙,北阙,前殿,武库,太仓。”
北阙又名玄武阙,阙,就是大门,宫殿的门观。北阙高三十丈——约合今天的70。5米——《史记.高祖本纪》张守节《正义》引颜师古注,谓未央宫殿虽座北朝南,但当时上书奏事都要到北阙之下等候,而主受章疏的公车与负责警卫宫门的司马也设在北面,所以北阙实际上是未央宫的正门。这是因为北阙北临桂宫,东北有北宫、明光宫与诸宫,来往方便;同时,与长安一水相隔的渭北咸阳原上,原本就是秦旧宫室的所在,长安城最繁华的市区,也在都城之北,这里面朝交通要道,出入便利。而《括地志》介绍,未央宫实际上是没有南门和西门的。大臣们来朝见皇帝只能走北门,此外还设了一个东门。为什么会这样设计呢?据说萧何是用厌胜之法也就是按风水学的原理进行布局的,故意留了一些不圆满,以免引起上天的嫉妒。后来明、清两朝的北京城留下了一个未修建的西北角也是这个意思,取“天不满东南,地不满西北”之意。
东阙又名苍龙阙,高三十丈,同北阙的高度一致,是未央宫东宫门外一对阙楼式建筑,东阙之上有以木镂空雕刻成各种几何图案的连阙曲阁,称为“罘罳”(fu—si)。“罘罳”,也写作“浮思”,据崔豹《古今注》解释,是设在宫门外的屏墙。“罘罳”是把木头镂空雕成各种连续的几何图样,其形状特别费人猜详,所以“罘罳”又是“复思”的意思,反复思考。暗示大臣见皇上行至阙下要反复思考所奏之事。
前殿是未央宫正殿,位于未央宫正中,座北朝南,是一组极其富丽堂皇的高台建筑。《三辅黄图》记载其东西五十丈——约合现在的117。5米,——深十五丈——约合现在82。5米。其建筑之豪华,也为其它宫殿所莫及。
刘邦定都长安,只修建了长乐、未央二宫,还没有来得及修建外城墙,所以宫墙外就是一片青草凄迷的旷野。直到惠帝三年(公元前192年),吕后才建了长安城,这是后话了。
刘邦见未央宫如此华丽,出其所料,对萧何大发脾气,斥责他说:“国家现在动乱之中,这么多年的战乱,老百姓还没来得及休养生息,我为此一连几年征战,成败尚未可知,为什么要花这么多钱,盖这么豪华的宫室呢?”
萧何怎么回答?他很从容地对刘邦说:“就是由于天下未定,皇权未稳,才需要用这样的宫殿来宣示皇帝的权威呀。天子以四海为家,其权威广被天下,宫室不壮丽,怎么能显示天子的至贵至尊呢。而且皇上的宫殿要一次性地把基础打好,以免让后代增饰扩建时对祖先怀着不敬的疑虑。”
这一席话,让刘邦转怒为喜。
写《资治通鉴》的司马光对萧何的辩白提出了批评,他认为皇帝应该靠仁德来树立自己的权威,把民生放在一切的首位,这样国家才能安定,依靠宫室的壮丽去镇服天下,“岂不谬哉!”
迁居未央宫后,刘邦做的第一件大事,是在前殿举行宴会,大会诸侯群臣,为太公——太上皇——祝寿。
喝得酒酣耳热的时候,刘邦的痞劲儿又上来了,他端起杯子给老爷子敬了一杯酒,说:“过去您老人家常骂我是个无赖,不能像我二哥那样有本事治家业,现在您老人家看看,我的产业和我二哥比一比,到底谁大呀!”
这句话把殿上的群臣都逗乐了,大家山呼万岁,笑成一团。
太上皇刘大伯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不出话来。
说起来,这爷俩这么多年一直是处得疙疙瘩瘩的。刘邦坐了天下七年,子侄全都封了王、封了侯,惟独没封他老子。虽然每个月都按时来问安,但他老子刘大伯依然是个平头百姓。没封刘大伯,还有另外一层原因,就是因为还有一个庶母在那里。封了老爹,自然要封庶母。可自己的亲娘一天福没轮到享,兵荒马乱中死在了外黄那个地方,到头来受封的是庶母,他心里不平衡。侍侯刘大伯的一个家人就给老爷子出了个主意,刘邦再来探望时,老爷子就拿把扫帚在门前扫地,刘邦一下车,老爷子就像奴才迎候主子一样给刘邦行礼,刘邦吓了一跳,忙去挽扶,老爷子说:“皇上是天子,是至高无上的君主,我只是一个小小百姓,怎么能为我乱了天下法度呢?”刘邦这才意识到他爹还真是应该有个什么封号才对头,于是就赶忙封他为“太上皇”。
虽然搬进了栎阳宫,虽然由平头百姓变成了太上皇,虽然又在新落成的未央宫大殿里过了一个风光无限的生日,可老爷子却总是乐不起来,一天到晚神情忧郁恍惚。
刘邦很纳闷,左右人就说:太上皇的生活质量是改善了,但他平生所爱好的,都是和那些做屠户、商贩、卖酒、卖饼的年轻人斗鸡踢球,从中取乐。现在这些全都没有了,所以他才不开心。
刘邦大悟,于是刘邦就让人在栎阳宫南边的郦邑,完全仿照老家丰邑的样子,造了一片旧物旧景的社区,称为“新丰”。并且把丰邑的旧居民也全迁了来,太上皇这才高兴起来。所以新丰这地方最多的人就是无赖子弟,这是因为没有士大夫和官绅子弟的缘故。刘邦年轻时,曾经祭过分榆乡的社神,所以他建好新丰后把旧日社神庙也一起搬来。新丰的大街小巷房屋栋梁,风物景色一概照旧,所以迁移来的这些居民,相携路口,都认识自己的家门。不但人能找到自己的旧居,就是那些狗呀、羊呀、鸡、鸭呀,把它们放在路上,竟然也能认得自己的家,《西京杂记》饶有风趣地记载了这件事,并说这一片建新如旧的社区的建造者是一个名叫胡宽的工匠,迁移到新丰来的丰邑人都喜欢这一片高度还原的社区,因而感激他,竞相给他馈赠,一个月出头,他得到的黄金居然有百斤之多。在中国城市规划史上,这可以算是空前的创举了。比起现代人在都市制造乡村生态环境,刘邦早了两千多年。
春天来了。
对于刘邦,这是个很惬意的春天。
赵王事件的阴影渐渐消散,至此,立国之初所封的八个异姓王被废了四个,剩下的那一半亦在股掌之中。他可以和戚夫人带领乐师们在百子池边演奏西域的乐曲,欣赏戚氏妙曼的舞蹈。戚氏的舞姿太迷人了,跳楚舞时长袖如同彩云翻飞,不知什么时候她居然学会了西域的舞蹈,腰肢扭动如同风摆柔条,平生出千娇百媚。戚氏也有一副好歌喉,她唱歌的时候让几百宫女随她唱和,百子池畔一片莺声回旋。
或者她让侍女贾佩兰陪伴着,走出宫门,去折柳,把柔嫩的枝条插满了一只只净瓶。或者她们索性就在有月亮的晚上把刘邦拉到宫门外的草坡上,吹笛击筑,互相牵着手载歌载舞。刘邦从一开始就发现,他已经离不开戚氏了。而这个戚氏对他每一点细微的喜怒哀乐,都体察得很仔细。戚氏有一些很喜爱的指环,是用百炼精金打造的。这些指环工艺精美绝伦,而且戴上去照得见手指里的骨头。有一次她手上戴了几只这样的指环,刘邦见了皱了几下眉头,戚氏就把这些手饰全都送给了侍女鸣玉和耀光等人,再也没看见她戴出来过。
刘邦年纪大了,他需要戚氏这样一个无微不至地体贴着他的需要的人,需要戚氏这样一个能歌善舞又小鸟依人的玩伴。
而吕后,已经被他冷落很久了。
他知道,吕后想要的是什么。他和戚氏享乐的时候,朝廷里的事尽可以放心地交给吕后和萧何,萧何已经做了相国,显示出了他统揽政局的才能,吕后不显山露水,但在一些大事上特别有主见,在重大决策方面,刘邦还真是离不开她。
吕后却感觉不到春天的到来。
在这个万物复苏的季节,她却感觉到了一种萧瑟的逼人寒气。
张敖事件实际上给所有的异姓王都敲了警钟,他们明白,无论他们做得多么到位,刘邦肯定是不信任他们的,他连自己的女婿都不信任,别人就更不用说了。吕后心里清楚,张敖事件埋下了一个很大的隐患。
当时朝廷里有两大派政治势力互相抗衡,一是皇族派,二是元老派,以元老派的势力为最强。皇族派除了刘邦的几个儿子就是他的兄弟,当时还没有形成气候。在元老派势力中,丰沛系的力量最强大,同时这一支力量也是吕后一直抓在手里的一张底牌。抓住这一支力量,既可以对付元老派中那些心怀叵测的异姓王,又可以保住太子的地位。元老派中丰沛系与非丰沛系两派力量的抗衡的结果,是会让皇族派成为绝对的赢家,同时吕后自己亲族的外戚派势力也会借此得到培植。
最让吕后不开心的,仍是那个戚氏。
戚氏依恃刘邦的宠爱,三番五次地厮缠着刘邦,要求废掉太子刘盈,立如意为太子。
刘邦虽然十分喜欢如意,但废长立幼,在朝廷中算是件大事,所以一时不好决断,奈何戚氏天天哭闹,刘邦只好答应让朝臣们议议再说。
于是,在改封如意为赵王之后,他在廷议中提出了改立如意为太子的设想。群臣大多数都持反对意见,这理由都是明摆着呢,君王的继位者,都是立嫡长子,这是通例,从周朝就已经形成定制了。况且太子已立了好几年,又没什么过失,废了太子,实在是说不过去。
太傅叔孙通举出了秦始皇的例子,说秦始皇之所以败亡,就是因为没有早立长公子扶苏,才让赵高钻了空子,诈立胡亥。这个教训是近在眼前的,不能不引以为鉴。并表示“陛下必欲废嫡而立少,我愿以颈血溅地!”
在一片反对声中,御史大夫周昌的态度最激烈,刘邦就让周昌讲讲他的理由。周昌这人性格非常耿直,就是有个毛病,说话结巴,这会儿他情绪正激动,就更说不出话来。脸憋得通红,半天才说:“臣臣臣不善于讲讲大大道道理,但是臣臣期期知道此事不可,陛下要要废废废太子,臣期期不敢奉奉奉诏。”
周昌情急之下,把“极”说成了“期期”,所以后人把他同另一个说话结巴的邓艾——他说话时“艾艾”不成句——并列,成语“期期艾艾”就是这么来的。周昌这一力挺,原本态度不甚坚决的几个人也都旗帜鲜明地表示易储之事不可行。刘邦只好宣布此事暂时搁置不议。
吕后事先知道了这次庭议的内容,她的手脚都软了,在刘邦与群臣议事时,她一直躲在殿堂东厢,整个过程她是一字不落听下来的。退朝后,周昌出来,吕后去拜访他,一见面就给周昌跪下了。
周昌吓坏了。皇后怎么给臣子下起跪来了?忙扶起吕后:“期期使使不得,快快请请起。”
吕后动情地说:“要不是先生,太子今天差一点就被废黜了。”
这一次易储受阻,刘邦心里多了几分忧虑,这件事之后,吕氏和戚氏之间的矛盾就等于公开化了,自己年龄大了,而如意刚刚十来岁,吕后的性格强悍,戚氏母子很难在他百年之后不遭她报复。
他的愁闷难以排解,经常把自己一个人关在屋子里,唱音调悲凉的楚歌,大臣们心里纳闷儿,不知皇上究竟怎么了。
有一个人猜透了刘邦的心思,这个人是谁?就是符玺御史赵尧。赵尧是周昌的部属,年纪轻轻的,平常也看不出有什么过人之处,他当着一个掌管皇帝符印的小吏,接近刘邦的机会虽多,但从来也没见他跟皇上有什么亲密的过从。但赵尧的城府让方舆县的县令看出来了,有一回他到京城接受考核,就对周昌说,您手下这个赵尧不能小瞧,这家伙虽然年轻,但却是一个奇才,说不定将来他会取代您的位置。周昌不信,“一个娃娃嘛,哪里有这么历害。”
这回,赵尧要大显身手了。
正好有一个单独与刘邦说话的机会,他就对刘邦说:“陛下这些日子闷闷不乐,是不是因为担心由于戚夫人与皇后的嫌隙,日后赵王不能自全呢?”
刘邦说:“是啊,这些日子我就为这事伤脑筋呢?”
赵尧说:“我听说陛下已经决定让赵王就藩,离开长安,陛下可以为太子找一个强有力的宰相以为辅佐,但是这个人必须得是皇后、太子和众位大臣都敬畏的人。”
刘邦问:“谁能担当此任?”
赵尧单刀直入地说:“御史大夫周昌,非他莫属!”
刘邦十分嘉许,很快就把周昌召来,让他随赵王就国,去当宰相。
周昌是中央的御史大夫,位列三公,相当于中办秘书长,其位仅在萧何之下,到藩国为相等于降职,所以对这个安排很不理解。刘邦就给他做思想工作,说:“我知道这么安排让你受了很大委屈,但是我不能不为赵王的以后担忧,除了你,还有谁能够为他保全呢?为了我,你就先委屈一下吧。”
周昌没得说了,皇上以爱子相托,责任重于泰山,他应命就任赵相,护送如意去赵国就藩。
周昌前脚刚上任,刘邦紧接着就安排赵尧接替了他的位置,一个年纪轻轻的刀笔小吏,一下子平步青云,职位高过了那班出生入死的老臣。
不消说,这件人事安排又在宫廷里闹了一场不大不小的地震。
刘邦心里是最清楚不过的,安排赵尧接替周昌,不完全因为他出了这么一个好主意,既能保全如意,又能让周昌这个倔驴子离开自己身边。最深层的原因是,赵尧一下子就看出了吕后与戚氏的矛盾对如意未来的影响,将来下一次易储,有赵尧这样的人在内阁就会顺利得多。为了完成成功的易储,他就必在依靠赵尧这样的既与吕氏没有牵连而且是政治上的少壮派,来抗衡丰沛系的那班老臣。
经过了这场惊险,吕后也更清醒了。她知道,她与戚氏争的不仅仅是儿子的太子地位,而是后位和帝位的双重竞争。这场斗争刚刚开始,鹿死谁手还未见分晓。
她知道,从此之后,她睡觉时都要睁一只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