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安葬之后的第三天,也就是汉高帝十二年五月二十日(公元前195年6月26日),太子刘盈登基,史称汉惠帝。那年,刘盈十七岁。
吕后被尊为皇太后。
她居住的长乐宫,也就顺理成章成为大汉王朝的政治中心。在未央宫做皇帝的刘盈,有事情就要去长乐宫朝见皇太后,大臣们也要按时去长乐宫请示汇报,所以长乐宫竟有了“东朝”之称,而未央宫的“大朝”,只是徒具形式罢了。
汉朝廷的大权,全掌握于吕后一人之手。
吕后垂帘听政,为后世树立了榜样。西汉的历朝太后,都喜欢玩这套政治把戏,如文帝窦太后、景帝王皇后,昭帝上官皇后、宣帝王皇后,元帝王皇后,全是以太后的身份在长乐宫搞“垂帘听政”,只有汉武帝刘彻是个例外,立太子便杀其生母,怕“母壮儿少”,母后干预朝政。女主专权,吕后开其先河。
吕后大权在手,她要干的头一桩大事就是清理掉她一直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的人。而她的头号宿敌,当然非戚氏莫属了。
她很快下令囚禁戚姬。
于是,戚姬一头长长的青丝,被剪成光头,穿上罪犯赭色的囚衣。
吕后最恨的就是戚氏的那一头长长的青丝,那一头飘洒如云霓的长发,迷得刘邦魂不守舍,几乎害得她吕雉丢失了一切。
戚姬被关押在永巷内——永巷是长乐宫的一条长巷,这里原先是囚禁犯罪宫女的地方,吕后清理宫禁的时候,就把过去她看着不顺眼的嫔妃宫女全清理掉了,有一些就关在这里。
戚氏被关押的房子阴暗潮湿。她得意的时候,不免招了一些怨恨,所以关在这里的人谁都瞧她不起,还对她不断地冷嘲热讽。戚氏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关在这里的犯人都是要作苦役的,戚氏被指令每天舂一斗米,不足数就不给饭吃。
站在石臼前,双手抱起重重的舂杵,戚氏没多长时间就觉得头昏眼花。从小到大,她这一双手,只弹拨琴弦丝竹,哪里拿得动这重重的舂杵。
在痛不欲生的时候,戚氏最牵挂的,还是她的儿子——赵王如意。她知道,吕后一定不会放过赵王的。
戚氏想儿子的时候,就唱起了自己编的一首歌子:
子为王,母为虏,
终日舂薄暮,常与死为伍。
相离三千里,当使谁告汝。
这首歌让吕后听到了,等于给吕后提了一个醒。可不是吗?还有一个赵王刘如意呢,怎么一时就把他给忘了。于是就派了使者到赵国的首都邯郸去,召赵王进京。
赵王的丞相周昌知道这是吕后的诡计,赵王一去很难复返,他就以赵王有病为由,不让他离开邯郸。使者一连跑了三趟,都是无功而返。最后一趟,周昌索性就把话挑明了,他说:“高皇帝指令臣辅佐赵王,因为赵王年幼,需要保护,听说太后痛恨戚夫人,想把赵王召到京师,同他的母亲一起杀害。臣不敢奉诏。”吕后听了这话很生气,可周昌是她的恩人啊。没有周昌,如今坐在皇帝宝座上的早就不是刘盈了。尽管生气,她拿周昌没办法,当年刘邦要废太子,周昌也是这么一句“臣期期不敢奉诏”,刘邦也没辙。
吕后当然有主意,你周昌不是不敢奉诏,不让太子进京吗?那好,我也来个调虎离山,一道诏令下到赵国,让赵相周昌速回长安。我直接把你调到长安来,理由嘛,你当了这么长时间赵相,总得来汇报汇报工作吧。难道你也敢抗诏?
周昌没办法,只好先赴长安。还没容得他想出保护如意的办法,吕后派出的使者又一次来到赵国。
周昌一走,其他的臣属谁敢出面抗旨,只得让使者把如意带走了。
周昌一到长安,就找了刘盈,叮嘱他一定要保护好赵王如意。刘盈虽然性格懦弱,但他心地仁慈,如今当了皇帝,他是有能力保护赵王的。
刘盈因为没能让戚姬免于落到母后之手而心里不安,他怕如意再遭不测。听到赵王来京的消息,连忙亲赴壩上迎接,把如意带回自己住的未央宫,两人同居同食,几乎寸步不离,吕后没有机会下手,心中怏怏。
她只好暗中派人严密实施监控,寻找机会。
机会终于来了。两个多月后,刘盈早上去打猎,本来是要带如意同去的,可是因为如意年小贪睡,不肯早起,刘盈只好把他留在寝宫。
吕后安插的眼线立刻密报到长乐宫,这是个天赐良机,吕后很快安排武士,潜到刘盈寝宫,用一条布带勒死了赵王如意。
如意死了,吕后还不甚相信。力士用一只绿布袋装了如意尸首,用帷幕遮掩的小车载着拉到椒房殿,吕后这才重赏了力士。
刘盈狩猎回来,才知如意已死,大哭一场,懊悔不已。他暗中派人侦察,得知勒死如意的力士是东郭门外官府的奴仆,就派人把他抓来,瞒着吕后把他秘密腰斩了,吕后不知。
这是《西京杂记》中记载的事。但我们可以想一想,刘盈腰斩官奴,吕后怎么会不知道呢?官奴被秘密处死,实际上也等于替吕后灭了口,这是她期望中的事,她不知道,只是做做姿态而已。
关于如意的死,《史记.吕太后本纪》记载的是“太后闻其独居,使人持鸩饮之”。《汉书.高五王.赵隐王如意》也记:“吕太后征王到长安,鸩杀之”。但我还是采用了野史《西京杂记》的说法,因为我觉得《西京杂记》的记载更附合实际。如意只是一个十来岁的小孩子,怎么会让他喝毒酒死呢。
第二天早上,太监报告,宜阳晚上下了一场血雨,大街小巷血水流淌,状如屠城,老百姓人心惶惶。刘盈沉吟无语。
吕后下令,将淮阳王刘友徙赵王。
赵王一除,吕后该对戚氏下手了。
她不能让戚氏痛痛快快地死,她要折磨她,让她活着比死了还难受。非此,她不能够发泄积郁在心里的数年的怨气。
戚氏媚惑皇帝,不仅靠那头瀑布般的青丝,还有她的歌喉,她那双流波的眼睛。
她的头发被剃光了,可是她的歌依然唱得很好听,她的眼睛一样能发出迷人的光亮。
这是吕后决不允许的。
于是,一杯酒给她灌下去,戚氏就成了哑吧。
她喝下去的是哑酒。吕后能想象出戚氏发疯地揪着自己喉咙哭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的样子。
于是,数支香烛燃尽,戚氏就成了聋子。
那香烛的黄烟象蛇一样钻进她的耳朵里,一个有声的世界从此也随着香烟飘逝远去。
吕后有一点小小的遗憾,应该让她听到赵王如意的死信再把她薰聋,那么,她生命最后听到的声音,竟是自己儿子的噩耗。除了这,她再也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如今,戚氏只有一双眼睛了。但这双眼睛里不再有流波顾盼,而是燃烧的怒火。
于是,两只月牙形的钳子夹在戚氏双眼上,一声惨叫,她的两颗黑葡萄般的眼球便带着鲜淋淋的血滴到银盘里。
戚氏的两眼变成了两个黑幽幽的洞。她昏死过去。
盛着两颗眼球的银盘端到吕后面前时,眼球上还有水汪汪的光亮。它们在盘子里与吕后对视。这目光让吕后感到了一丝骤然的寒意。
很快,那光亮就暗淡下来。它们一点点变得灰黯、干瘪,如同两颗死鱼的眼珠。
吕后厌恶地转过身子去的时候,没有忘记传旨砍掉戚氏的双臂与双腿。
最后,没有四肢,又聋又哑又瞎的戚氏,被扔进厕所,吕后发明了一个名词,把她的宿敌叫做“人彘”。
彘,就是猪。当时厕所是与猪圈连在一起的,北方一些农村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叶还是保持着这种圈养形态,——戚氏被关进厕所,也就等于把她和猪关在一起。
几天后,吕后派人去请刘盈来看“人彘”。刘盈看见一个非人非猪的怪物被关在厕所里,就问太监这个人是谁。太监告诉他,这是戚夫人。
刘盈受到很大的惊吓,放声大哭,几次昏厥。回到宫里,一病不起,卧床一年有余不能视朝。
身体稍稍好一些,他就让人给吕后带话说:“如此残忍的行为,绝不是人能干出来的。我做为太后的儿子,实在没有颜面来治理天下。”
从此,刘盈每天饮酒作乐,沉缅在酒色中麻痹自己,再也不过问朝政了。
周昌自从如意被杀,就不再上朝。他为没有保护好赵王,有负先帝委托而深深自责。郁郁寡欢,不到两年就去世了。吕后因为周昌曾为废立之事力挺有功,赐谥他为悼侯,让周昌的儿子继承了他的封爵。
对“人彘”事件,后世评论多斥责吕后的歹毒,认为戚氏的悲惨命运是刘邦一手造成的。刘邦提三尺剑定天下,可谓一代雄才,但他最后却没有任何办法保护自己心爱的女人和儿子。正如明末清初学者、诗人朱鹤龄(吴江人,字长孺,号愚庵)《戚氏》诗谓:“可怜三尺夷秦项,身后难存一妇人。”
同时,“人彘”事件也为后世布下了深重的阴影。
有一个发生在后来的故事,我们就不能仅仅当故事看了。
那个故事在《史记。袁盎晁错列传》中。某日,汉文帝带着皇后窦氏、宠妃慎夫人到上林苑去游玩。在宫禁的时候,慎夫人是经常可以与窦皇后同席而坐的,所以他们休息时,负责上林苑接待工作的干部“郎署长”放座位时就把窦皇后和慎夫人的座位并排摆下了。这时候中郎将袁盎在一边看见了,感到不对劲儿,就把慎夫人的座位给她撤了,不让她和窦皇后坐一块。
慎夫人生气了。平常她让文帝宠坏了,到哪里都与皇后平起平坐,到这儿受这待遇,她受不了。袁盎把座位给她摆在一边,她使性子不坐。汉文帝一看慎夫人不高兴,他也发怒了,你这袁盎太不像话,怎么能让慎夫人坐一边儿去呢?他一甩袖子,站起来走了。
袁盎追上去,对文帝说了一番话。他怎么说呢?“臣听说尊卑有序则上下和谐,现在陛下您既然已经立了皇后,慎夫人是妾,做妾的怎么能和主子坐在一起呢?”袁盎下面的话道出了本意:“且陛下幸之,即厚赐之,陛下所以为慎夫人,适所以祸之。陛下独不见‘人彘’乎?!”简直是一声警钟啊。皇上您认为让慎夫人和皇后平起并座是宠爱她,其实是害她啊!您忘了当年吕太后制造的“人彘”事件了吗?
这一句话把汉文帝提醒了。他不再发怒了,很高兴地接受了袁盎的批评,并且把这番话讲给慎夫人听。
慎夫人听了也很感激袁盎。她一高兴,就赐给了袁盎五十斤黄金。
袁盎的这句话,可比五十斤黄金贵重得多呢。
不幸的是,吕后的“人彘”既前无古人,也并非后无来者。唐代的女皇武则天就以她为楷模,把她的两个情敌砍去手脚,投进酒瓮里去,醉其骨肉。其手段与吕后可谓异曲同工,而且变本加利一举“人彘”了两个情敌,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所幸这种“照抄蓝本”不得人心,效法者寥寥,否则真是祸莫大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