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人王维《洛阳女儿行》云:“狂夫富贵在青春,意气骄奢剧季伦。”中国人读历史,总喜欢分出个好人坏人,好人则无美不臻,坏人则无恶不作。石崇就是这样的一个千秋万载众口一词的坏人。其实,“人”字一撇一捺最简单易写,而世间最复杂者却莫过于人。在西晋,石崇是一个人格非常复杂且具有代表性的人物。在政治上,他身为上层士族,却鄙视清谈任诞而向往功名事业;在生活中,他奢侈**靡却又风雅大方;在交际方面,他浮竞鄙劣却又爱敬清流。尤其是公然申称“士当身与名俱泰”,代表一代士人毫不遮掩地亮出了人生准则。

石崇,字季伦,西晋官僚石苞的第六子,祖籍渤海南皮(今属河北),生于青州(今属山东),小名齐奴。从小就有勇有谋。《晋书·石苞传》说,石苞临终时,分配财产给他的儿子们,唯独不给石崇。石崇的母亲为崇求取,石苞说:“此儿虽小,后自能得。”换句话说,做父亲的就是看准了这个孩子赤手空拳能挣家业。

历史上石崇以豪富著称。西晋最富有的数石崇、王恺、羊琇三人,而石崇是西晋王朝的首富。他不择手段地“百道营生,积财如山”,成为巨富。家有水碓三十余区,奴婢百余人,“骄奢当世”。他与另一贵戚王恺的斗富,恐怕是中国历史上“首屈一指”的摆阔闹剧,集中地表现了统治阶级丑恶的本质。

石、王斗富,屡见于史籍及《世说新语》。石崇的平时生活是“丝竹尽当时之选,庖膳穷水陆之珍”,连他的婢女们都“曳纨绣,珥金翠”,花团锦簇。王恺的日常生活也是“盛极声色,穷珍极丽”,他们都想以奢侈压服对方,博取豪誉。王恺家中用糖浆代水洗锅,石崇家中就用蜡烛当柴火烧锅。王恺出门,做成四十里长的紫丝面子、碧绫里子的步障,夹道作为障蔽;石崇就做成五十里长的锦缎步障,胜过王恺。石崇家用香椒涂墙,王恺就用色理鲜腻的赤石脂泥壁,想胜过石崇。因为王恺是武帝司马炎的舅舅,所以武帝每每帮助王恺争豪比奢。《世说新语·汰侈》云:

石崇与王恺争豪,并穷绮丽以饰舆服。武帝,恺之甥也,每助恺。尝以一珊瑚树高二尺赐恺,枝柯扶疏,世罕其比。恺以示崇,崇视讫,以铁如意击之,应手而碎。恺既惋惜,又以为嫉己之宝,声色甚厉。崇曰:“不足恨,今还卿。”乃命左右悉取珊瑚树,有三尺、四尺,条干绝世,光彩溢目者六七枚,如恺许比甚众。恺惘然自失。

随意击碎二尺珊瑚,表示“不足恨”,更炫之以更大更多的珊瑚,从而使国舅失色。石崇的泼天富贵是从何而致呢?《晋书》说他在元康初年出任南中郎将、荆州刺史,在荆州“劫远使商客,致富不赀”。石崇的财富来自于野蛮的掠杀,用现代的话来说,此人官匪一家,黑白两道。这应是事实,只要看《世说新语·汰侈》“石崇尝与王敦入学戏”便可参证。石崇与另一枭雄王敦游太学,看到颜回和原宪的画像,石崇很神往:“要是能跟他俩一起做孔圣的学生,想必我也差不到哪里去。”王敦冷冷地回答:“讲起这两人我不清楚,你跟子贡倒是比较相像。”石崇听了,生气地冲口而出:“士当身与名俱泰,何至瓮牖哉!”(士君子应该做到身体享受与事业声名都通达,何至于困守清贫呢!)王敦是有名的清谈高手,他说石崇似子贡,实际是语藏讥嘲:子贡的富有是因为会做生意,而石崇的富有则源于劫夺。

然而细考史籍,石崇的富有也不单靠荆州的劫夺。前叙石、王斗富事,《晋书》《世说》都记载晋武帝暗助王恺,这是在石崇任荆州刺史以前的事。换句话说,石崇在出任荆州刺史以前即成巨富。然而,既没有开始劫夺商客,也没有坐享父亲的遗产,这惊人的财产来自于何方呢?《晋书·食货志》透露了这一谜底:“世祖武帝太康元年,既平孙皓,纳百万而罄三吴之资,接千年而总西蜀之用。”“于是王君夫(恺)、武子(济)、石崇等更相夸尚,舆服鼎俎之盛,连衡帝宝。”原来,晋帝国统一中国的过程,也是一个掠夺吴、蜀财物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不仅晋室充实了国库,就是那些参与战役的将士也赚得个锅溢盆满。石崇参加了平吴之役,吴人数十年生聚所积,就这样进入了石崇们的私室,使得他们“连衡帝宝”。

前已叙及,石崇的人格非常复杂,往往表现为强烈的两极分化。这里择两例以作说明。

石崇性格豪爽,喜欢宴请宾客。每当杯盘酬酢的时候,常令美人行酒,如果客人不肯尽饮,就命令将劝酒的美人斩首。有一次,王敦、王导兄弟到石崇家赴宴,王敦故意不肯饮酒,石崇竟然连杀了三个侍女。王敦不动声色,依然不饮。王导心中不忍,责怪王敦,王敦说:“自杀伊家人,何予卿事!”这已是与饮食毫不相干、超出做人的道德底线的残忍暴行了。然而,一般人不知道,这个杀婢取乐的石崇还是个诗人,与当时的潘岳、陆机、左思等人同为文坛名士,在斗富杀人之余,用笔墨挥洒着清词丽句。《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1]说他“有集六卷”,辑有他十首诗。我以为,其中写得最好的是《王明君辞》:

我本汉家子,将适单于庭。辞诀未及终,前驱已抗旌。仆御涕流离,辕马为悲鸣。哀郁伤五内,泣泪沾朱缨。行行日已远,遂造匈奴城。延我于穹庐,加我阏氏名。殊类非所安,虽贵非所荣。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杀身良不易,默默以苟生。苟生亦何聊,积思常愤盈。愿假飞鸿翼,弃之以遐征。飞鸿不我愿,伫立以屏营。昔为匣中玉,今为粪上尘。朝华不足欢,甘与秋草并。传语后世人,远嫁难为情。

“王明君”就是王昭君,这是中国文学史上第一首歌咏昭君的诗歌。诗写得如泣如诉,“父子见凌辱,对之惭且惊”,还有什么比父子在自己身上**施暴更为痛苦的事情吗?苟生既痛苦,求死也不成,只能幻想借飞鸿之翼以远去。此诗细致的心理刻画表现了对受难妇女的体察和同情。真不明白有这样悲悯情怀的才子何以会热衷于血腥的游戏?

再则,石崇的谄佞是有名的。当年,贾皇后的外甥、侍中贾谧权势熏天,石崇与潘岳等人勾结在一起,号称“二十四友”,都拼命巴结贾谧,以至于远远看见贾谧的车辆,便望尘而拜,趋炎附势,令人不齿。但是,石崇有的时候又蔑视权势,帮助清流。如刘舆、刘琨两兄弟是著名的清流人物,刘舆字庆孙,刘琨字越石。当时京都谣谚云:“洛中奕奕,庆孙越石。”刘氏兄弟青年时代就树声士林,但为权臣王恺所嫉。王恺图谋杀害刘氏兄弟,假意邀请他们作客。石崇与刘氏兄弟是好朋友,惊闻他们落入虎穴,于是连夜急驰找到王恺,当面追问二刘在何处。王恺仓促之间难以遮掩,答语支吾。石崇直接闯入后堂,找出刘氏兄弟,拉着他们一起坐车离开王府。在路上,石崇对他们说:“年纪轻轻为什么轻易地到别人家里住宿呢?!”刘氏兄弟非常感念他的恩德。这是石崇一生中做的有数的一桩好事。

石崇之死倒是当时的一个热点。唐人刘希夷《洛川怀古》云:“绿珠不可夺,白首同所归。”石崇之死源于绿珠之祸,而因绿珠之坠楼,又使这个身家巨万的俗富末路增添了几分旖旎风流之雅韵。

侍中贾谧伏诛后,树倒猢狲散,卫尉石崇因为是贾谧的党羽而被免官。于是他退居金谷别业豪宅,酣饮笙歌,优游岁月。

石崇有个女伎名叫绿珠,长得窈窕多姿,妩媚动人,而且善于吹笛子。相国司马伦的亲信孙秀早就对绿珠垂涎三尺,如今石崇失势,他马上派人向石崇索求绿珠。当时石崇正在金谷别业,他坐在凉台上,观赏着山涧清澈的流水,身边簇拥着一群如花似玉的婢妾。听了孙秀使者的诉说,石崇满不在乎地允许他在几十个婢妾中随意挑选。而孙秀却传命使者强索绿珠,石崇执意不从,说:“绿珠吾所爱,不可得也。”

孙秀没想到会在已经失势的石崇身上碰钉子,不由得火冒三丈,他立即劝司马伦诛杀石崇。石崇知道孙秀的阴谋,于是先发制人,和外甥欧阳建串通黄门郎潘岳去鼓动淮南王司马允和齐王司马冏兴兵讨伐司马伦和孙秀。谁知事情败露,司马伦假借晋惠帝司马衷的名义,下诏逮捕石崇、欧阳建和潘岳等人。

当气势汹汹的武士拥进富丽的金谷园时,石崇正在楼上饮酒作乐。他似乎已明白了灾祸的由来,对身边的绿珠说:“我今为尔得罪。”绿珠哭着说:“当效死于官前。”说罢,她便坠楼自杀了。

武士抓住石崇时,他不在乎地说:“我不过流放交州、广州罢了。”等到囚车把他拉到东市后,他才意识到大事不妙。他悲哀地叹道:“这些奴才贪图我家的财产。”押解他的人却反唇相讥说:“知道钱财是祸根,为什么不尽早散发出去?”石崇无言以对。就这样,他一家十五口都被斩首。石崇时年五十二岁。

绿珠应该是一位绝代佳人,不然,一向将女人不当回事的石崇不会说出“绿珠吾所爱”,从而使得石崇多少表现了一点不畏强梁、捍卫爱人的意味。

至于绿珠,更引人叹息。我想她的坠楼当然包括对石崇的贞节(不管这种贞节是否值得),因为其时石对她恩爱未衰,然而更多的应该是一个女人对无情命运的抗争。纵身一跳,香消玉殒,她维护了自己的尊严,使强徒的欲望落空。失败者是孙秀之流。清人吴伟业《圆圆曲》写绝代风流的陈圆圆当年被周奎、田畹等豪门攫取,句云:“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刚烈的绿珠就比随波逐流的陈圆圆可爱多了。正由于此,绿珠引起了一代一代文人词客的同情和叹息,如杜牧《金谷园》云:

繁华事散逐香尘,流水无情草自春。

日暮东风怨啼鸟,落花犹似坠楼人。

“东风怨啼鸟”,当然是伤春。末句以“落花”喻“坠楼人”,合伤春与悼人为一体,构成了一种凄迷之境。

一生残害了很多女性,却因一位女性而得名,这大概是石崇自己也始料不及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