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晋后期,政治愈益黑暗。儒生范宁曾说,国库空虚,民力匮乏,现在民众服徭役,一年里几乎没有三天的休息,生下儿子不能抚养,鳏夫寡妇不敢嫁娶。好比在着了火的柴草上睡觉,国家危亡就在眼前了。(见范文澜《中国通史》第二编第五章)然而,东晋终究还是汉族政权,民众希望朝廷抵御北方非汉族统治者的入侵,更希望朝廷能够北伐,收复失地。因此,怀有政治野心的强人往往将北伐视为一张王牌,如果北伐能够提高自己的威望,加重他们在政坛的砝码,他们就不妨举起北伐的旗帜吆喝作秀;如果北伐的进程危及他们的既得利益和政治生命,他们便宁可丢下即将告成的大功,“长安咫尺而不渡灞水”(《晋书·王猛附传》),回师建康,以武力向朝廷叫板,去除异己趁机篡夺。无疑,这是一种变了味的北伐,其中,东晋政治强人桓温二十年来竟然北伐三次。
桓温是个很复杂的人物。房玄龄《晋书》将他和王敦放在同一卷内,史家褒贬之意隐然可见。虽然终其一生,桓温并没有明目张胆的谋反行为,相反,他进行了三次堂堂正正的北伐,取得了空前的军事胜利,但细加审绎,这种北伐却又“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桓温,字元子,是宣城太守桓彝之子。据田余庆《东晋门阀政治》考证,其先世即是因曹爽“逆党”而被司马氏诛杀的桓范,应该属于与司马氏政权有杀祖之仇的“刑家”之后。据说桓温刚出生时,恰巧被太原温峤看见,温峤说:“此儿有奇骨,可试使啼。”听到桓温的啼哭声后,他又赞叹道:“真英物也!”桓彝见温峤如此激赏自己的儿子,十分感激,就将儿子取名为温。
应该说,桓温长成以后,相貌雄壮极富阳刚美,这在男性阴柔美占绝对优势的六朝社会应该算是凤毛麟角,刘琰称赞他:“眼如紫石棱,须作猬毛磔,孙仲谋、晋宣王之流也。”值得注意的是,长相雄伟固不用说,令人有孙权、司马懿的联想,就关系到风度气质方面了。桓温十八岁时就有手刃仇家三人的骇世之举,后来以世袭加上军功,做到都督荆、梁诸军事,荆州刺史,征西大将军,开府,成为手握重兵雄踞上游的豪帅。据《晋书》记载,桓温心仪的人物是坚持敌后抗战的刘琨。当听到有人将自己比作王敦一流,桓温就不高兴。后来他在北伐时收得一位做针线的老婢,问之知其原是刘琨的使女。这个老婢一见到桓温就潸然流泪,问她为什么这样,她回答:“公甚似刘司空。”桓温听了很高兴。过了一会儿,桓温要外出,整顿了衣冠,又问老婢自己像不像刘琨。老婢却说:“面甚似,恨薄;眼甚似,恨小;须甚似,恨赤;形甚似,恨短;声甚似,恨雌。”桓温为此好几天都闷闷不乐。刘琨感动晋人的事迹当然是孤悬北方的抗战,桓温的渴慕应该也不排除企望抗击匈奴,建立战功。事实上,桓温一生的事功毁誉正是建立在三次北伐上。可以说,北伐左右了永和政局,而桓温则总揽了这段时期的北伐之任。
诚如史家田余庆先生《东晋门阀政治》所指出,永和政局是以中枢司马昱、殷浩为一方,以上游方镇桓温为另一方的实力相持。司马昱、殷浩的中枢秉权集团,基本上是一个名士清谈集团,夙有盛名但并无经纶世务的才力。上游桓温虽自成体系,手握重兵,但也亟须乘时立功以增声望,才能在与朝廷相持中保持主动地位。相持的双方借以自重的主要手段,就是抢夺北伐旗帜。
显然,司马昱和殷浩远非桓温的对手。
永和五年(349)四月,后赵主石虎死去,来自北方的压力骤减。大量北方士民越过黄河南迁,依附晋朝。六月,桓温即引兵出江陵,佯言北伐。虚弱的朝廷不愿让桓温立功,举止失措,立即命褚太后的父亲褚裒自京口抢先出师北伐,以拒桓温的出兵要求。但褚裒实在不争气,旋即败归,惭愤而死,使桓温少了一个可以与自己抗衡的对手。只是可怜渡黄河南迁的百姓二十多万人没有人接应,陷入了绝境,被胡骑追杀殆尽。
如果以为桓温是一个以北伐为务的热血儿郎,那就未免天真幼稚。我的怀疑是有根据的,《晋书·司马勋传》就记载了其间发生的一桩事件,实则也是一次小规模的北伐。因石虎死去,后赵雍州豪杰想恢复晋土,约东晋梁州刺史司马勋率众入关。于是,永和五年九月,司马勋率兵出骆谷,兵锋距长安只有二百里,当时长安远郊人民多杀后赵守令以呼应。然而,由于孤军深入,得不到都督荆、梁四州军事开府仪同三司的桓温的支持策应,司马勋不得已又在十月退回,一次极好的机会就这样错过了。《通鉴》也记载了这次短命的北伐,胡三省在注中意味深长地说:“使桓温于是时攻关中,关中可取也。”可谓一言中的。
那么,桓温既然无意以其实力投入北伐,他究竟在干什么呢?他就像一个老练的猎手,刺激猎物,引而不发,等待时机。果然,褚裒死后,在桓温的北伐作态下,中辅重臣殷浩被逼出,亲自经营北伐,这是朝廷最后一张牌了。殷浩是个清谈名士,当然不会带兵打仗,受命后逡巡不进。于是桓温于永和七年冬率师下驻武昌,显示出或北伐或东进的模棱两可的态势,逼朝廷表态。朝廷既奈何不了后赵,更惧怕桓温,只好一面部署防务,一面催请殷浩兴师北伐。可怜殷浩谈锋甚健,兵锋全无,拖延至永和九年十月出兵,才出兵前锋姚襄就倒戈,引发晋军完败。不久,在桓温的压力下,殷浩被废为庶人,精神受到沉重打击,只落得整天在住地书空,作“咄咄怪事”四个字。这样一来,朝廷不仅损失了一位宰辅大臣,而且也失去了制约桓温的军力。相反,不费一兵一卒,桓温在静观持重中则成了北伐主将,权力和威望日隆。
永和十年二月,桓温开始了第一次北伐。步骑四万,从江陵出发,进军关中。晋军所向披靡,一路打到了长安城下,耆老感泣,百姓迎劳,居民争先恐后地带了牛酒来慰劳将士,说:“想不到今生竟能再见到官军!”但在胜利的军事形势下却发生了“临灞水而不渡”的怪事,甚至斩杀了力劝攻取长安的部将,使志士扼腕、父老寒心、举国失望。谜底却被前秦谋士王猛揭出:意在江左而不在关中。桓温认为军事胜利已足以增益声威,且看朝廷如何对待自己,不愿消耗更多的实力,故下令班师,所收复失地旋即又丢失。第一次北伐就这样夭折了。
永和十二年,桓温第二次北伐,在伊水打败了羌帅姚襄,收复了沦陷胡尘四十年的故都洛阳,取得了空前辉煌的军事胜利。桓温随即修缮了洛都诸陵,上疏说:“自永嘉之乱播流江表者,请一切北徙,以实河南。”就是说,从永嘉之乱以来南迁人士,一律北移,以充实河南。这实质上是对朝廷的要挟。
这道奏疏使满朝官员大为恐慌,因为那些高门士族南迁后都在江南广殖田园,占有山泽,如果一律北迁,财产既遭受巨大损失,且洛阳地处前线,正在战时状态,时不时烽火连天,胡笳竞作,弄得不好还有生命之虞。
朝廷准备派人去同桓温商量,劝他收回这个主张。扬州刺史王述却说:“桓温不过以虚声吓唬朝廷而已,只管答应他好了,这在事实上是无从做起的。”于是下了一道诏书,说对于桓温收复中原,一切都“委之高算”。不久又加桓温侍中、大司马、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假黄钺。果然相安无事,一场政治风波才算是平稳地渡过。
桓温认为,既然自己是晋朝最大的实力派,那么取晋而代之也就是势所必然。但是,最好是北上中原,打一个大胜仗,然后回来再受九锡,才能真正名实兼收。于是,太和四年(369),桓温率领步骑五万,其中包括徐、兖二州的京口劲卒,从姑孰出发北伐。出师之日,百官相送,势倾朝野。这是桓温的最后一次北伐,经过金城,见自己早年所栽的柳树已长成十围,于是,“攀枝执条,泫然流涕”,慨叹道:“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感伤时光流转,而政治企图难以实现。桓温哀木与祖逖击楫,都是具有文学意味的细节,然考其行止,高下判然!
这次北伐一开始还算顺利,晋军接连攻城略地,然而节节胜利的晋军推进到枋头(今河南浚县西南)时,遭到秦、燕合兵的猛烈抵抗,燕军切断了晋军的运粮路线,使桓温陷入孤军深入的危险境地。由于粮运受阻,桓温被迫烧掉船只,抛弃辎重,从陆路撤回。燕军一路紧追,在襄邑(今河南睢县西)大破晋军,斩首三万级。晋军退到谯郡,再遭伏击,又损失了上万兵力。至此,桓温的北伐损兵折将,彻底失败了。
尽管桓温北伐失败,但由于此前由他统一调度兵力,徐、豫二州已统统落入其手,他独揽朝政的军事障碍,已不复存在了。
对此,历史学家田余庆先生在《东晋门阀政治》中冷峻地指出:
对于桓温的事业来说,败于枋头,导致他望实俱损;胜于江左,导致他控制中枢。这同时发生的事情,对桓温起着相反相成的作用。桓温尽管控制了中枢,却由于望实俱损,无力断然篡代。中枢是不稳定的,但反抗的力量仍然存在。不过,反抗不是来自军队,因为可能反抗的主要力量即豫、徐方镇武装,已被桓温消灭或控制起来。反抗来自在朝的王、谢大族,他们以非武装的政治斗争,在关键时刻给桓温掣肘,使桓温穷于应付。王、谢非武装的政治斗争居然能够抑制桓温,这又是由于桓温有枋头之败,望实俱损的缘故。
田先生的论述是极为精审的。后来,桓温几次暗示朝廷赐他九锡,谢安、王坦之知道桓有病,就故意拖延。至孝武帝宁康元年(373)七月,桓温死去,年六十二岁。东晋的一个险恶的政治危机消失了。
桓温死后,“风流宰相”谢安执朝政,他完全继承王导力求大族间势力平衡的方针,“镇之以和静”,东晋朝内部出现前所未有的和睦气象。383年,晋兵在淝水大破苻坚的南侵军。谢安威望日隆,他看到前秦崩溃,北方已乱,便上疏请求亲自挂帅北伐,完成统一大业。孝武帝准奏,任命谢安都督扬州、江州等十五郡军事。谢安即以谢玄为前锋都督,率刘牢之等猛将向北推进。谢玄是一位“善清谈,精名理”的名士,也是一位百战百胜的青年将领,很快攻克了现在山东、河南的一些城池。
孝武帝以及权臣司马道子对谢安的疑忌,随着北伐的胜利进军而成正比例的增长。他们知道,当年桓温正是利用北伐来扩大自己的权势,威慑朝廷,以至于有不臣之心的,他们对谢安也作如是观。因此,昏君与权臣勾结,合力排斥谢安。385年,谢安忧劳成疾,终于病逝。谢玄在前线听到叔父去世的噩耗,立即奔丧回京。事后,遵照叔父的遗愿,又忍泪返回前线继续北伐,攻克了几座城池。但司马道子之流既无收复北方的愿望,又猜忌谢玄手握重兵,便借口征战已久,命谢玄由彭城退守淮阴。北伐良图落空,两年后,谢玄就病逝了。当时他年仅四十六岁,他是带着“北伐情结”无限遗憾地离开人世的。